中学时假期做工记

李书庆

（2022年5月6日增订）

（ 正文字数：1 .2万 字 ）

上世纪的1970到1975年的五年间，是我的初中和高中阶段，这期间的每年暑假，家长都会安排我去干活儿，挣些收入，以补贴家用。所干的活儿，多数是在父母工作的新乡地区储运站当临时工，另外是去押运，还有去学校组织的电池厂做工等。

地区储运站是地区供销社下属的一个综合性仓库，有生产、食品、土产和日杂等四个区，主要是代地区供销社的下属公司保管一些商品，如土产公司的水果、农资公司的化肥农药、废品公司的各种废品、日杂公司的日用杂品等，有时也会为社会上的其他单位保管商品，如外贸公司的出口商品，五金交电公司的商品等。临时工被安排到区里，干一些相关的活儿，如：挑选整理水果、货位上清扫化肥农药、扛竹竿儿、废品整理打包、往火车车皮或汽车上装卸货物等。

在储运站，暑假学生临时工是按日工计酬，1.35元/天。

几年中储运站里每个区的活儿我大多都干过，再加上在外面干的活儿，现在回想起来，脑子里印象较深的事儿有：

一、废品堆里的诱惑

日杂区有收购的各种废品，那时收废品没有个体的，在农村由基层供销社，城市由废品公司的门市部专门收购，卖废品者需要送到这些门市部。

而储运站则是代废品公司保管这些废品，保管期间要进行一些必要的整理挑选分类，然后由废品公司分别卖给有关单位。

那时，废纸堆里有不少文革“破四旧”收来的小说，小人书，像《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日》等小说，《水浒传》、《小兵张嘎》等小人书，它们经过整理会运到造纸厂，放到大水池里泡成纸浆，然后做成纸张。

这些“禁书”惹得我们心里直痒痒，有胆大的伙伴会把某一本旧书想办法下班时带出去，我看到有的人在干活时，背着老职工把旧书先藏在一个隐蔽地方，下班时再背着老职工把书贴身别到腰带里，然后随着下班的人流，通过有人把岗的仓库大门。

因为我们这些子弟上班前，站里要专门安排人员给我们训话，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拿仓库的东西，仓库里的任何一件物品，哪怕是废品堆里的一张纸片，也是公物，也是国家财产！谁拿了，按偷窃处理，家长也要受到处分！所以家长也是千叮呤万嘱咐。这种情况下，还敢往外“偷”拿书的人，胆量确实够大的了！

我虽然没有胆量拿，但心里也很嫉妒他们，私下里我会向他们借这些书看，因为我知道底细，他们会很爽快地借给我。

废铁里有许多日本鬼子用的军刀，三八大盖枪，枪上的刺刀，驳壳枪，钢盔等，当然都是锈迹斑斑，腐蚀很严重变了型的。这些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日本鬼子用的真家伙儿，吸引我们在工间休时拿着玩，互相比划。这些废钢铁最终会运到钢铁厂，当做炼铁的原料。

拿着这些真家伙玩耍，也动过念头：要是把驳壳枪拿回家，到学校在同学面前亮一亮，一定会让他们眼热。不过这些铁家伙体积比书本大，夏天穿的薄，在身上不好隐藏，所以没有人偷拿过。

二、扛包

一般的活儿我都能干得了，有一次我被安排扛包装火车，连着干了十多天，右肩膀上都磨破了，差点没坚持下来。

装的货物是槐叶粉，听说是出口日本的，日本人用槐叶粉可以加工提炼出纤维，然后做布料做衣服，所以向中国大量进口。槐叶粉是装在白布袋子里，60斤一袋，就像现在我们看到的面粉袋子一样。

槐叶粉包都堆码在临近铁路旁的货位上，当火车皮停靠到货位边后，用一个长木板从地上搭到火车皮上，形成一个约30度的斜坡。老职工发给我一个帆布垫肩，先站在货位槐叶粉包堆放处，由两个人举起一袋放在我肩上，我扛着走上长木板，到火车箱里，还有两个人负责接着在车厢里堆放整齐。第一次肩扛重物，上翘板，人走到上面有些微微摇晃，心里不免害怕，不过往返上下几次就适应了。两天下来，扛物的右肩膀先是发红，后来就有些磨破了，槐叶粉包一放到肩膀上很痛的。有的人两个肩膀都能扛，轮换着好多了。我不会左肩扛物，右肩的磨损程度就自然较重。

干活受苦了，觉得委屈，心情不好，回到家里就给父母，给奶奶使性子吊脸色，他们除了安慰我，便是对我处处陪着小心。



两周后，不知不觉中，肩膀磨出来了，不疼了，可装车的活儿也干完了，我又被安排回原来的岗位。



三、“近水楼台”的几件事

●储运站的人，能穿上“尿素”肥料袋做的裤子。

那时，人们嫌穿棉布做的衣服土气，对日本的确良很推崇，谁要是穿一件的确良衬衣是很时髦的！但的确良价格贵，货源少，能拥有的人不多。不知是谁发现了，日本进口的“尿素”包装，用的是尼龙布，即轻薄还结实耐用，夏天做成裤子穿，凉快又体面！

不过，肥料袋是白底黑字，需要把它染成黑色，将肥料袋上的“尿素”两个大字，还有许多“××株式会社生产”的小字盖住。有染的好的，黑色的裤子，看着挺好！还有的没染好，一般是颜色淡了，或是颜色不正，染成了发红的颜色，使得裤子上隐约能见“尿素”、“株式会社”的大字小字，看着比较滑稽！

储运站保管的化肥，也会有尿素化肥进进出出，整袋的化肥储运站是不能倒出化肥而要包装袋的。只有那些搬运过程中，整袋化肥破损了，才能和农资公司协商按照商品损失，做降价处理。这时破损的化肥袋就可以象征性折价处理，站里的职工便可以近水楼台了。

我父亲，我们弟兄三个都穿过这种尿素袋做的裤子。女的一般不穿这种裤子，因为布料稀有些透明。

(注：无独有偶，写罢此文后的一天，我看到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刘宗生写的散文集《往事如烟》，里面也谈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他们那里用尿素袋作衣服的情况，现摘抄一段：“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上到下倡导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的生活，老百姓实在是太苦了。那时盛行用尿素肥口袋的化纤布做衣服，两角钱一个，又便宜又凉快，谁也没有顾忌会损伤皮肤。我调到一个区交管站管运输，凭借关系在供销社肥料仓库买了几个，花几分钱买一包染料放在开水里，染成黑色，制了两条裤子，很是得意。有些乡干部却用来缝制衣服，染得不好，没有遮住黑色字，让人看见后被取笑一场，随之即流传出顺口溜：‘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队长权力大，买肥买尿素，口袋做领褂，当作干部服，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 那些年，腈纶、化纤服装好看、耐穿，被视为珍贵衣服。”)

●使用旧的“军品”。

有一段时间，可能是部队的装备大量更新，淘汰掉许多军品，如军用挎包、水壶、皮带、背包带等，当做废品存放到储运站。许多人有想使用这些旧军品的想法，经领导研究，对不同的旧军品定了废品价，出售给需要的人。我们家买有军用挎包、水壶、背包带等，平时都派上了用场。

●吃烂苹果

食品区存放的土产公司的苹果，在这里经过人工挑选分类，没毛病的会投放市场销售，有烂痕的，按程度不同，就地处理，1～2分钱一斤。

站里职工，包括临时工可以买回家，用刀子把烂的地方挖去，能吃。因为有烂的地方，不能长时间存放，一两天内就必须吃掉。那时没少吃这种“烂”苹果。

成年后，我看到苹果，就会想起小时候吃烂苹果的苦味，以至于对苹果一直不太喜欢吃。



四、恶劣天气时父辈们的表现

那时在储运站有一个很有悖常规常情的现象，就是下班后的非工作时间，一遇到狂风暴雨的恶劣天气，常人都是往家跑，而储运站则像如临大敌，站门口会敲起急促的钟声。钟声就是命令，听到钟声骤起，家属院的职工都会急忙披上雨衣或戴顶草帽相互招呼着奔往仓库，哪怕是正在吃饭也会丢下饭碗就赶往库区，更有一部分老职工看到天气要变，在钟声敲响前已经赶往库区了。

为什么？因为库区的商品有的存放在仓库里，还有的由于地方紧张而是堆码在露天的货位上，货位上摆上专门的木制矮格架，让放在上面的商品隔离地面，即便地上流水也不会挨着商品。但露天的商品，由于周转快，一半天就要装车，上面有时不盖防雨篷布。遇上突发恶劣天气，就必须及时盖好，否则，商品在大雨淋浇下就损坏了！

我参加过两次这种紧急“抢险”活动，目睹过职工们在暴风雨中奋不顾身、争先恐后掩盖货物的感人表现！

风雨中，人们赶到各自分管的露天货物跟前，把折叠的备用篷布由三四个人各抓住一边或一角齐力抛到一人高的货垛上，再爬上货垛几人，把篷布展开覆盖住货垛，表面压上石头、条木等有些份量的重物，最后把篷布四周用绳子拴紧到货垛下的木架上，或者把篷布四边的绳索系到几个圆木或条石上，往下坠着，货物一点也淋不着！我参与的两次“抢险”，由于年纪小，只是打打下手，给老职工递递石块和砖头。

狂风大作，大雨瓢泼，人们大声招呼，互相配合，遮盖货物。穿雨衣的，雨衣里外都是雨水，戴草帽的，草帽早已被风刮的无影无踪，个个都成了落汤鸡、泥猴子！——当时的场景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更令现在多数人不解的是，大家所做的这一切没有报酬，没有一分钱的加班费，完全是义务劳动！全凭着工作责任心和以站为家、保护国家财物的宝贵的工人阶级朴素情感。那时像站里的刘巨、李志录、攸利贵等一批老职工，文化程度不高，但思想品德却十分高尚，真是令人敬仰，可歌可赞！

有两个细节，提一下。

◆仓库使用的防水篷布是用厚帆布做的，织物坚牢耐折，用油寖泡过，具有良好的防水性能，用于汽车运输和露天仓库的遮盖，篷布规格尺寸有：10*10米，10*20米，20*20米的不等。

比如常见的20米见方的篷布平时不用时被折叠成3~4米见方，约有二百多斤重，一两个人要想扔到货垛上面会力不从心！而在货垛上展开铺平也不是容易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储运站上下班是用钟声提示的。储运站大门口内侧，有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子，木架上框用钢丝吊着一节一米多长的铁路钢轨，上班下班时门卫拿一个铁锤敲击，发出“铛……铛……铛……铛”的撞击声，声音能传的很远！如果紧急情况下需要号召职工，钟声的节奏是紧凑连续的：“铛铛，铛铛……”。

所以，上面说的钟声，严格讲，不是敲钟发出的声音，而打击的是一截铁路钢轨。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换成电铃了。

五、听老革命讲故事

储运站上班时，上下午各有一次20分钟的工间休息。在日杂区干活时，有一个保管员王叔，（因为和我们的父母是同事，我们叫他王叔）。他参加过解放战争，也算是老革命了。

也许他的头发不是很好，反正常年戴着一顶军帽那种样式的蓝帽子。爱人孩子都在老家，他一人在这里，属于“一头沉”。可能没有家属在身边，帮着洗洗涮涮，照顾生活，他穿的中山装、军便服皱皱巴巴的，显得人比较邋遢。性格不拘小节，大大咧咧。

他很健谈，工间休息时，他坐在一个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端着茶垢颜色很重的搪瓷茶缸，对着在他面前席地而坐的我们这些小孩儿，一边喝着茶，一边绘声绘色地讲一些有趣的事。

一次，他问我们：“你们见过跳蚤吗？”

“见过”多数人回答道。

“跳蚤有几条腿？”他问。

我们是见过跳蚤，但它那么小，又蹦得快，谁能看清楚是几条腿！所以都哑然了。

他见我们一脸茫然，便得意地说他本事如何大，解放初期，他当工作队员搞土改，住在农村的老乡家，晚上被窝里跳蚤多，他能用手一逮一个准，抓住捻死，捻死前还能摸出跳蚤是几条腿。臭虫、虱子也能凭感觉捉住弄死。尽管在吹牛，但我们年纪小，都被他的气势震住了。

我们知道他当过解放军，打过国民党，就缠着他讲战斗故事，他给我们讲他经历的淮海战役、湖南剿匪的一些故事。

记得一次快开学前，又是工间休息，王叔已把战斗故事差不多讲完了，这次他开头就不无炫耀地说，打这么多仗，他没有受过一次伤，子弹、炮弹皮，地雷都没挨着过他！咋回事？他比别人脑子灵活！比如，他在侦察班里，去敌占区执行任务，有的战士闷着头只管走只管跑，踩着地雷的不少。而他走路都要先观察地貌，草地上，土地上不是原样，好像被人动过的，他会躲开走，或跳过去。所以他在陌生的地方行军多是跳着蹦着走的。还有在战壕里，我方发起冲锋时，他说他在班里年纪比其他人大几岁，手脚慢，爬出战壕没别人快，又说他从小就跑不快，一出战壕，他总是在别人后面，有时还会跌倒，等他站起来，早落在后面了。他讲这么多战斗故事，从没说过他立过什么战功。

后来，我看过一本小说，讲川军里的一个老兵，有一个习惯，在战壕里冲锋号一响，别人是立即爬出战壕冲出去，而他则拿出兜里的小酒壶，拧开盖儿，抿一口，貌似提劲儿壮胆。别看就这几秒钟，冲锋时总在别人后面，别人挡住了子弹，后面的他中弹的几率就小多了。这是一个老兵油子的形象，当时我就联想到王叔和这个川军老兵有点相像。

王叔退休后，回老家了，很少回单位。问过几个年纪大的长辈，说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如果还在，该是九十岁往上了，他是建国前参加工作，当然属于离休干部。



（有的知情读者告知，王叔叫王树臣，老家是新乡市区东面20多华里的关堤乡任庄。）



六、“怪异”的伤残军人



在储运站里有十多个从部队转业的人，他们或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就入伍，或是解放初期参加过抗美援朝，也都是为新中国的建立和巩固做出过贡献的人。

除了王叔，还对一个叫“拴妞”（不知道他的大名，别人都这么称呼）的印象深。

听大人说“栓妞”在部队是炮兵，战斗中被大炮把耳朵和脑子震坏了，造成听力很弱，脑子表现得有些异常。

“栓妞”个子不算高，不拘言笑，老是穿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军装，戴着军帽，脚蹬解放鞋。走路腰杆笔直，迈着军人的步伐，很有精气神。他很少和人打招呼或聊天。

有一段时间，他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把自行车的大梁、后架都用彩色塑料条缠上，其他地方也擦得锃亮。可很少见他骑，总是用右手握着自行车车把走路，从宿舍到单位，从单位到宿舍，都是推着走。上下午的工间休他会一丝不苟地擦车子，并且用上光腊擦。星期天一大早他就出发回新乡县合河乡李庄的老家（距离新乡市20多华里），看老婆孩子，这时候他是骑着车子的。



他的工作是保管员和工人兼干，可能有关部门安排这些战争中负过伤且落下一些后遗症的人员时有交代，所以区里对他比较关照，有时他会干些保管员的验货盘点开票工作，但都不是以他为主，另有人检查完成，因为他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出差错。有时他会去做一些工人的活，扫地、搬运货物、商品分类等，但他可能这个活儿干一会儿就自行罢手走开 ，去干另一项活儿。老职工都知道他的特殊情况，没有人提他的意见，也没有人和他攀比。

生活中他有几个习惯，小孩们都觉得可笑：区里和家属院的路灯，厕所的灯，傍晚他都要一一拽着灯绳拉开，清早他再去拉灭。如果有谁早于他拉灯，他会先纠正过来，再做一遍。以前是那种有多个便池的旱厕，他解大手总认定厕所左边的第一个池，如果有人占着这个池，他会先出来等着。有时见他在外面等的很着急，要是真的坚持不了了，他会去右边第一个池。有调皮的伙伴儿，爱搞恶作剧，见“栓妞”要去厕所，就先于他跑到厕所里，占着两边的便池，褪下裤子光屁股蹲在那儿，故意捉弄他。

长大后才知道栓妞的这些表现属于精神强迫症。可究其原因他是战争年代负的伤，是有功劳的人，所以，我们对他应该尊重、宽容和谅解！而那时几个搞恶作剧的伙伴儿确实做得错了！

这里我要向栓妞叔（他是我父母的同事，理应叫叔叔）表示敬意！并代那几个捉弄过你的伙伴儿向您道歉！

（有发小看了此文，热情告知，栓妞大名叫贾栓妞，老家是新乡市区西北方向约20多华里的合河乡李庄）

七、往北站运电线杆

有一次，父亲给我找了个临时的活儿，把在下河线货场存放的一个水泥电线杆运到北站（在新乡市区北边20里处，现在是新乡市的一个区，改名为凤泉区），可挣10元运费。父亲说，要从储运站借两辆架子车，你一个人不行，让你的两个弟弟也去。储运站这边我在区里给你请明天一天假。

第二天，弟兄三个起大早吃了饭，带了两个装满水的军用水壶，六个馒头。外面，晨曦中天空微亮，解放路上静悄悄，车辆行人很稀少。我们一点也没意识到今天的劳动强度会那么大，好像是走远路出去玩耍，我和大弟嘻笑着、驾辕拉着架子车，跑一阵儿，走一阵儿，小弟年龄小，轮流坐在两个车上。不觉中从市区南郊到北郊的十几里路就走完了，天色大亮时赶到下河线货场，找到管搬运装卸的张师傅。张师傅络腮胡，身体壮实，对我们很热情。他叫几个人把一根电线杆抬到两个架子车上，用绳子绑紧。这个电线杆没有现在路旁的电线杆那么长那么粗，十米多一点的样子，可在我们眼里算是庞然大物了。张师傅叮嘱我们，顺着和平路一直往北走，到北站找到一个市政施工仓库，找×××，他会叫人卸车。还说，过共产主义大桥，不好上坡，我叫两个人跟着帮你们推上桥。（出来货场往北约300米就到大桥了）。

接着我们就开始这次“长途运输”了！

正值酷暑，灼热的太阳当空照耀，不一会儿我们都是汗流浃背，不停地擦着汗水。用力推着重物，走得缓慢又艰难，要是遇到路面坑洼的地方更要多使把劲儿才能往前移动。二十多里的路真是遥远，再也到不了头，途中也不知停下来歇了几次，两壶水早早就喝完了。路上也抱怨起父亲：这哪是小孩儿能干得了的活儿！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精疲力尽中到了北站，找到地方，卸了车。

在那里把水壶灌满水，便返回。本来当做午饭的几个馒头，按平时的饭量是不够吃的，可过度劳累下一人勉强吃了一个馒头。返程拉着空车较来时轻松多了，可我们早已浑身无力，两条腿好像没长在自己身上，只是机械麻木地迈动着。

傍晚时分才回到储运站，还了架子车。这天晚上，我们吃过晚饭都没有出去疯跑着玩儿，全身像是散了架似的，早早就睡下了。



八、押运（ 1 ）

储运站里有一条铁路专用线，这是铁路部门根据某些单位的火车货物装卸量所铺设的。从新乡火车编组站（金家营村东）往东专门为石油公司的油库和储运站铺设了一条有几个岔道的铁路。出入油库的都是油罐车，储运站则是装载各种货物的闷罐车和高编车。这里曾经很繁忙，所经过的解放路处没有地下道，是平地设栏杆，火车经过时，两边放下栏杆，来往车辆和行人就得等待，我有几年上下班经过这个铁道口，经常在那里被堵。

在储运站装车的货物，有的为保证运输安全需要押运。即安排人与货物同行，送到目的地，交予购货方。押运的人选由货主决定，但储运站负责申请货运计划，安排装车，和货主联系紧密，所以偶尔提出安排人去押运，货主也会考虑。父亲在业务科跑铁路货运计划，他要安排子弟押运，货主不会拒绝。

我第一次押运是1973年暑假，一天吃午饭时，父亲问我：“让你去广州押运土豆，敢去吗？”一听我既兴奋又害怕：家属院里比我大些的伙伴，有的押运到过上海，东北等地方，回来后都神采飞扬地讲述外出的所见所闻，什么上海外滩，天安门广场……那都是画里才看得到的啊！我早已羡慕不已！可真让我出这么远的门，还是一个人，心里又很害怕。父亲一遍一遍地教我怎么做，忐忑犹豫中我答应了去。

第二天，我将要押运的闷罐车装货，父亲和装车工人交代，让所装的成筐的土豆在车门口处离车顶留有一米多的高度，母亲在库区找好的草垫子、席子铺在了货物上，奶奶颠着小脚从平川食品店买了三斤桃酥、五个烧饼。我把食品，还有准备的衣物等放在车上。晚上，火车头挂走车皮，拉到新乡编组站，经组合编组，第二天凌晨才往南发车。

我坐在黑洞洞的闷罐车里，只有火车经过车站、城市时，才有路灯的光亮掠过车内。心里满是兴奋，这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要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呆六七天，去往远方，见识外面的世界。

一路上，整列火车沿途会在大的编组站停几个小时以上，有的站可能停半天还多。此时我就可以赶快去附近的铁路职工食堂买点热饭吃。其他时候就不敢远离车皮了，饿了就吃点干粮，喝点水对付。夏天火车一停，车厢里蚊子多人就下车溜达，火车一开，人就赶快爬上去，火车跑的快了，蚊子也不飞了，我便可以在咣当咣当的列车行驶噪音中或睡下或看外面的风景。

押运这个活儿，去的时候最辛苦，先是吃喝没规律，再就是又脏又累。比如在七八天的时间里不要说洗澡了，就连洗脸刷牙也没保障，什么时候火车停在了一个大一点的车站（货运列车不会停在客车站，而是停在能够火车编组的货车站），便赶忙问铁路人员大概会停多长时间，如果能停一个小时以上，就急忙找到就近的自来水，洗脸刷牙，再找到车站的值班室把水壶打满开水……经过如此的几天时间到达目的地时，整个人就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了！用个比喻形容，押运去的路上就和当“劳改犯”差不多。要按现在的卫生和饮食习惯绝对受不了！



九、押运（ 2 ）

到了广州，找到货主办理移交手续，货主付给我本次押运的80元报酬，顺利完成任务。

然后我转乘几次公交在近傍晚时找到河南招待所住下。招待所在大同路的南端，往南几百米就是沿江西路，隔岸便是著名的沙面岛（旧中国的老牌多国租界地），位置绝佳。里面的工作人员多是河南人，使人感到亲切。我洗过澡换上干净衣服，在招待所吃过晚饭，随着同住在这里的几个河南的采购员到外边溜达。

一起走到珠江边，沿江路上乘凉的人熙熙攘攘，珠江江面宽阔，江水滚滚，水上有一些载着货物的船只，繁忙地交向行驶。江边开阔，没有遮拦，从江面吹来阵阵潮湿的风，使人在羊城夏天的闷热天气中觉出一些凉爽。

第二天，经招待所工作人员指点，我出招待所往南到珠江边，顺着沿江西路往东走，经过文化公园、南方大厦到海珠广场。

这一带是广州当时最为繁华的商业区，一路上高楼鳞次栉比，街道两旁绿化的树木是樟树和椰子树；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多数是广东人的特征，身材不高，瘦瘦的，黑黑的 ，眼窝凹陷。另外金发碧眼的外宾比比皆是，他们从身边走过，能嗅到一种别致的香水味。南方大厦是一个十分气派的大型商场，里面四层营业楼面，顾客可乘电梯上下，商品琳琅满目，光顾这里的多是外地人，看打扮有钱人多，虽然商品又好又多，但标签的价格很贵，囊中羞涩的我只能看看而已。在海珠广场，26层的广州宾馆被称为全国第一高楼，我在远处用手指点着查了好几遍楼层数量。

——好一派南国大都市风光，让我大开了眼界！

后来的几天，我每次出去都是走这条路先到海珠广场，然后乘公交去其他地方。那时街道旁的许多流动商贩卖香蕉，一毛六分钱一斤；荔枝两毛钱一斤。这是在家里没有吃过的水果，我分别买了些尝了尝。

晚上的文化公园是个好去处，园内灯光如昼，人头攒动，各种娱乐项目都有许多人参与。象棋比赛，比赛者在一个台子上用小棋盘下棋，台下有一个巨大的棋盘，选手每走一步，专门有个人用长杆子钩着大棋子挂到大棋盘里相应的位置。看棋的几十号人坐在大棋盘前的椅子上，对盘面情况会小声议论，或表现出不同的表情。说书的大厅里座无虚席，门外还站着不少人，我听了一会儿，因为说书者讲的是广东话，听不懂；听戏的大厅，多是本地的上年纪男女老者，唱的是粤剧。虽然粤语说书，粤剧唱词道白听不懂意思，可广州的市井百姓享受着文化娱乐的那种幸福、悠闲、祥和的气氛就足以使我陶醉了 ……公园有海产品展厅、虎门销烟纪念馆等，在海产品展厅，有一个大鲸鱼的骨骼用大螺丝固定在长方形木架里，足有十几米长！当时想，要是人在海里遇到这么大的鲸鱼，被它吞下，也就是它吃一大块儿肉的事！广州文化公园这种夜生活的盛况，在内地的中小城市九十年代才陆续出现。

沙面是广州最富有欧陆风情的地方，是一个椭圆形的小岛，面积为0.3平方千米的弹丸之地。岛上西方古典主义建筑群颇具特色，被称之为"羊城第九景"。旧中国，沙面作为英法租界，岛内的公共设施已基本完备，是广州最具异国情调的欧洲建筑群。晚上都会去岛上散步，只是岛上曲径通幽的小路旁，每隔两三米的石凳上都坐着一对对缠绵在一起的情侣，树木掩映的黑暗中他们尽情地亲吻，非常投入，互不干扰，小道的两旁都是动静颇大的“啵啵啵啵”、“啾啾啾啾”、“唔嗯、唔嗯……”的声音，听得让人浑身燥热，血流加速。

返回时是招待所帮我们代购的票，本来为了省钱我想订硬座票，可硬座票没定上，只有一张广州到郑州的硬卧票可以订上，征求我意见，虽心疼钱，可归心似箭，就要了硬卧票。

十、押运 ( 3 )

之后的几年里，通过押运，我还去了黑龙江、青岛、成都等地，押运的货物有苹果、西瓜、土豆、洋葱、槐叶粉等。顺便游览了哈尔滨、长春、北京、天津、青岛、济南、成都、西安、武汉等地方。那时候学校学习不紧张，年纪小也能吃苦，很乐意这样经常出去玩玩。

这期间第一次去北京，看到天安门和天安门广场，在青岛第一次看到大海，去东北看到沿途的小兴安岭林区等都非常地激动！

去成都押运，火车走宝成线，行至四川广元境内，一边是秦岭深处的绵绵群山、山崖峭壁，一边是顺着山谷湍急南下的嘉陵江，盘旋于山腰的铁路线蜿蜒曲折，火车缓缓行驶其中，首尾可见，坐在货车上的我全然沉醉于这动态的山水美景之中了！



那次押运的货物是新乡县某造纸厂生产的瓦楞纸，运往成都，接收单位是成都市聋哑人纸箱厂。装货的是高边车，即那种敞篷露天的长方形车（标准载重：60吨），上面盖一大块篷布，装车时在车厢的一头有上下梯子处留有空间，供押运员掀开篷布一角，钻到里面休息。想看风景时，要掀开篷布，探出上半身观望。



押运中还有一件事印象很深。有一次我和家属院的李新生、郭建新都是押运槐叶粉去青岛的成阳，三个闷罐车连在了一起，我们把两边车皮的铁门拉紧封严，三人都集中到中间车厢休息睡觉。意外的是，列车走到山东淄博附近一个叫“普通”的四等小站停下来不走了，说是成阳发生什么状况。接下来一下子停了十五天，后来我们每天清早都先去车站问工作人员，今天能走吗？如果不能，就到附近转着玩，普通站位于山东省青州市邵庄镇，是个村庄，没什么玩的地方，我们多是去益都县（1986年改为青州市）玩。中间还和家里通了长途电话，说明了情况，并让家里给我们汇过一次钱。

押运时付给押运人员的报酬一般用“包干”的办法，货主根据所运货物到目的地的里程，会产生返程的火车票费用，路途伙食费用的不同，付给报酬。如：去广州是八十元，去黑龙江的伊春是120元，去青岛是70元等。有时是货到目的地，收货方给钱；有时是回来后由发货方付钱（这种情况，就需要押运者先垫钱外出）。

当时的物价水平，一次押运所挣的报酬，到目的地后，马上买火车票返回，再除去必要的吃饭费用，可以落下20多元。那时刚参加工作的工人的月工资也就是20多元。不过出去一次机会难得，在目的地城市，在返回的路上途径有的大城市会游玩一两天，有时还会买一些东西，这样就不会有结余了。每次出去，父亲都还会让我带上20元，嘱咐我不要很节省，有的地方可以去看看。

（注：有的朋友看到文中讲述夜晚的沙面岛上，双双情侣亲热的“盛况”，对我说，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上海外滩，晚上的一些光暗处，也有不少恋人行男欢女爱之事。原因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上海，住房十分紧张，青年人谈对象，双方的家中根本没有空间，有甚者已结婚了，仍没有新房，双方都住单位的集体宿舍，这种情况下，正值青春欲火旺盛的男女，无奈地来到外滩的隐蔽处〈其实不隐蔽〉过把瘾，泄泄肝火，也在情理之中。无意间，这也成了大都市当时的一个有特色的“景观”，给外地游客留下深刻印象。估计沙面岛上的所见也属同类现象。）

十一、寒假在电池厂做工

文革中电池厂是十中（我初中高中所就读的学校）的代管单位，电池厂在十中派有“工宣队”，大概目的是，让工人阶级进驻学校，改造“臭老九”，保证党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得以贯彻执行，从而培养出真正的革命事业接班人。

有一年的放寒假前，班主任在班上通知，寒假期间，如果哪个同学家庭有困难，可以去电池厂干活儿，这是工宣队特意和厂方研究，为解决部分同学家庭困难采取的措施，体现工人阶级对大家的关怀。

我回家后和家长商量，考虑到储运站一般在寒假不安排临时工，准备过年我也插不上手，同意我去。

到电池厂上班，我的感觉很好，主要是工厂的管理看着比储运站这样的仓库正规。有一种现代化工厂的规模和气势，和书本里看到的对工厂的描写是一样的：

清早八点前，广播里播放着嘹亮的上班号声，工人们都穿着统一的工作服，走进厂区，来到各个车间自己的岗位上。车间里机器轰鸣，飞速转动，工人们聚精会神，熟练地操作着机器。车间的两边墙上挂有“大干年前三十天，我要为党做贡献”、“抓革命、促生产，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的横幅标语……

我被安排到成品电池包装、装箱车间。具体工作是推着两个轮子的小铲车，从成品电池包装线旁一次推两大箱，运到车间的堆码处，有师傅把其堆码整齐。一同推铲车的另一个厂里的小王师傅，对我特别关照，我去的第一天，工间休息他领着我找到管理劳保用品的人，领了手套、毛巾、肥皂。把我带的装在铝制饭盒里的午饭放到锅炉房的锅炉旁，中午吃的时候，饭菜都是热的。

那时没有交通工具，清早步行到厂里，中午在车间吃带的午饭（多数是两个馒头和一个炒菜，是奶奶做早饭时做好放到饭盒里的），傍晚下班步行回家。

其实寒假中间因为要过春节，工厂放假天数也多，上班的时间比较短，算上两头只上了约三个星期的班。



♥后面的话：

回忆初中高中暑假寒假的做工经历，当时也不懂得“劳动的光荣和伟大，劳动创造了财富，劳动创造了人”等大道理，只是顺从家长的安排，在具体的工作岗位上，听从老职工、老师傅的指挥，默默地做着一些枯燥单调的活计，假期结束，把领到的收入交给父母，好像也都是自然平常的事情。但现在写此文，需要表述成文字，就得“挖掘”一下这其中的意义了。

也许有人会说，青少年时做工，占用了时间，没有把宝贵的光阴用在学习文化知识方面，或者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上面，是在浪费青春，虚度年华！

但事情的评价不能离开当时的客观环境。当时在文革时期，学校不抓学习，社会经济停滞，物质匮乏，多数家庭都在紧巴巴地过日子，就是谁想上补习班，兴趣爱好班也是投师无门，再者家庭也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为了能生存下去，家长让孩子去做一些工，取得一点收入也是无奈之举，无可厚非的。

那么，通过这几年的做工经历都有哪些收获呢？仰或说有什么意义呢？

经过梳理，我想其好处至少可以表现在如下方面：

♦听从家长安排在假期做工，取得了收入，交给父母，是具有家庭责任，替父母排忧解难的好的品质表现。

♦通过做工，自己付出了劳动，得到报酬，知道了挣钱的辛苦，利于养成节约习惯。

♦做工期间，按部就班，遵守工作单位作息制度，利于遵守纪律，遵循规矩习惯的养成。

♦做工时的活儿多数都是简单重复，比较枯燥，能耐着性子，坚持下来，无形中为以后在正式工作的岗位上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地完成工作任务打下来良好的基础。

♦年轻时做工，增加了社会阅历，对后来参加工作是一种预先演练！

上面我絮絮叨叨、片段式地回忆了年轻时做工的一些陈年旧事，作为寻常百姓家的子弟不会有军区大院、省委大院等子弟的那种多彩浪漫的儿时生活，再者这些儿时锁事更谈不上有丝毫的“史料”价值和存档的必要，尽管如此，我还是窃窃地以为，亲身经历的一切对自己来说都是珍贵的，也是美好的！这也是我写此回忆的初衷和目的吧。

(正文：12139字)

〈完〉

●点击下面链接，可浏览《做工记》的留言集锦。

《中学时假期做工记》留言集锦

（点击此链接，可浏览）



● 该文被平台“加精”：

附录：这期间的几张老照片

这张拼图，上面是父亲和大妹1973年在储运站大门口的留影。下面是现在的储运站大门口。

这是现在储运站内的商铺，原来的地方有一大半已被开发成住宅小区。

这是现在储运站内的库房和铁路专用线。库房已经很少，铁路几乎不用了。

这是当时和家属院的小伙伴的合影。后排左起王希生、李新生、攸建军。前排左起郜小明、我。

这是1973年暑假在广州珠江南岸的珠海铁桥处留的影。

这是1973年暑假在广州珠江北岸的海珠广场留的影。

1973年暑假去东北押运返回路过北京时在天安门前留的影。

这是1974年去青岛押运在海滨栈桥留的影。

1977年去成都押运，在成都武侯祠留的影。

这是去成都押运返回时路过西安在大雁塔留的影。



这是1975年高中毕业时班上照的合影，后排右五是我。

这是班上团员的合影，后排右二是我。



这是几年间通过押运所去到过地方的示意图。

　　上面是一组反映押车情景的图片，有所押运货物的闷罐车和所经过的大型编组站俯瞰图。

♦以下是广州沙面岛上的风光照片：

♦下图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珠江和珠江沿岸的南方大厦

♦广州的文化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