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日子

秋茶花

“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十年前，在这样的初秋，我的父亲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永世不再相见。他远离了苦难，卸下了病痛，安详而体面地离开了我们。

二O一O年四月，父亲查出肺癌晚期，医生说，没有手术的必要。带父亲回泗水的路上，我几乎崩溃。

父亲就这样回家将养。每日自己走着去卫生院输液，又独自一人走回家，他坚持不要母亲陪伴，像没事人一样和村里人说笑，但是进了屋，就沉默寡言了，连母亲也不愿搭理。周末我回家，远远地就听见他剧烈的咳嗽声。他坐在后院的小竹椅上，看着远处的坟山发呆，样子孤独而又可怜，我泪如雨下。拭干了眼泪，我轻轻地唤了一声：“爸爸”，他慢慢回过头来，空洞无神的眼睛立刻闪出一丝光亮。我一边和他东拉西扯地说着话，一边帮他洗脚，帮他按摩疼痛的肌肉和骨头。他说：“今年的杨梅花开得很盛，不知我能否吃到端午的杨梅？”语气淡淡表情凄然，我听了很难受，又不知说什么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安慰。五月，杨梅一熟，我飞奔进山，亲自上树摘了一篮子个大色黑的紫玉杨梅，满心欢喜地捧到父亲面前。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消化系统，他连进食也开始变得困难了。父亲勉强吃了两三个，脸上重现了难得的笑容，说：“今年的杨梅真好吃。”我知道，这是他对美好人世的留恋与不舍。

六月，花生要熟了。他悲哀地说： “我吃不到自己种的花生了。”这时候，他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形如枯槁，眼神里满是绝望。我心如刀绞，除了流眼泪，更是无话可说。母亲曾几次悄悄地去地里拔苗查看，焦急地等待它的成熟。好在父亲又撑过了花生收获期。我们从地里拔了花生，在他面前一个一个摘下，清洗，加入盐、八角和桂皮，烂烂地煮了。香气溢满了整个屋子，这是他最喜欢的味道。父亲抓了一小把，慢慢地剥开一颗，轻轻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起来，但是他只吃了两颗就咽不下去了。他把花生放在鼻子下，不停地嗅着摩挲着，忽然，他的头垂在胸前，抑制不住地低声抽泣起来。我紧紧抱住他瘦小的肩，除了陪他一同落泪，我还能做什么呢？

七月，父亲身体越来越虚弱，话也越来越少。一天，他说想到外面看看田港。我搀扶着他来到门前，让他躺在摇椅上。门前的老椿树鸣蝉欢歌，七月的田野碧浪翻滚，暖风吹送，空气里弥漫着水稻的清香。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了些丝的生气，神情舒缓轻松了许多，这是我许久没见过的表情，几个月来，他一直紧皱着眉头忍受病痛的折磨，咬紧牙关不出声，很少听到他的呻吟。父亲凝视着远山，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中元节到了。”我心里一阵发凉，没有接话。坐了很久，我劝父亲回屋，他说：“让我看看吧！这么有生气的世界，我再也看不到了。”我再也忍不住，转身回屋，捂住嘴巴哽咽痛哭。

顽强的父亲可能不想这么辛苦地撑下去了。那天傍晚，一只雀儿从门前尖叫着飞过，声音像刀片一样划过心尖，房屋上空笼罩着一层窒息的阴霾。

“你奶奶…派人来…喊…喊我了，”

父亲示意我靠近他的脸，用微弱的声音问，“你看看…我的鼻毛上…结霜了没有？”

我疑惑地看了看母亲，见母亲错愕悲伤地转过身去抹眼泪，我慌忙朝父亲摇摇头。打过止痛针后的父亲好像轻松了许多，他的目光温情地在每一个人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要睡了。”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一天，是七月初七。

那一夜，我紧紧地握住父亲滚烫的手不肯松开，一直告诉自己，他只是睡着了，只是睡着了……直到几个小时以后，他的手渐渐变凉，才肯相信，他是真的要离开我们了，我们的父亲没了，我没有父亲了……我把脸埋进父亲冰冷的胸膛放声痛哭起来。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滚烫的手温，晚上，经常会突然间听到父亲在耳边小声叫唤我的小名，声音是那样的真实亲切，我会霍地坐起，然后久久不能入睡……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父亲，我想你了。

因为你，我相信了纸钱的意义，相信了天堂的存在，相信了云魂雨魄的相遇。有一回，我偶然听到《孟婆的碗》这首歌，莫名地紧张害怕起来。我害怕你喝了孟婆汤，会把我给忘了。十年了，父亲，你不会忘了我吧？都说女儿是爸爸的前世情人，你怎能把情人给忘了呢？今夜，我会点一盏心灯，为你照亮归来的路，只求你回来看我一眼，唤我一声小名。

父亲，你应该是在赶来的路上，夜里路黑，请你慢些走，不急，我会静静地等你，等你入梦。

如果有来生，父亲，我还要做您的女儿。今生没能细心地照顾你管束你，没能让你远离烟酒，没能陪你及时就医，是我最深的伤痛，来生定要日日陪在你身边，陪你慢慢变老，一世安康！

写于2020年中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