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故事《阿西茸乡上寨》

梅飛色武

文：戴崇武

绘画：戴崇武 韩梅

　　阿西茸乡是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若尔盖县辖乡，位于县境东部，东与甘肃省接壤，距县城45公里左右，面积218.9平方千米。

　　上寨是阿西茸乡政府管辖下的、最靠近草地边上的寨子，也是原始森林的尽头。若尔盖黑河的支流，从打更沟牧场流过草地，到森林树冠的哑口上，在上寨的断崖边缓缓顺着山沟沟流向中寨，下寨。汇合了巴西河，一路向四川与甘肃交界的天险腊子口奔腾而去。

　　黑河流域境内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首先是森林资源，共有原始森林面积153万亩。其中云杉、冷杉、落叶松、桦木、白杨等都是优势树种，紫果云杉被誉为杉类之王，材质特别优良，已有30万亩列为国家保护的稀有珍贵树木。

　　其次是矿产资源，现已查明的矿产有煤、铁、铜、铀、钙、黄金、泥炭等20多种，其中泥炭储量居全国之首。

　　第三是药材资源，所产野生中药材、常见的有100多种、大宗药材有贝母、甘松、大黄、羌活、柴胡、独活、秦艽、黄芪、麝香、虫草等，其中尤以松贝为最著名，远销东南亚和日本等 地。

最后是动物资源，珍禽异兽有：黑颈鹤、盘羊、藏马鸡、白马鸡、大天鹅、小天鹅、林鹿、马鹿、扭角羚、水獭、金猫、猞猫、猕猴、蓝马鸡等，国家重点保护的动物就有14种。

　　上寨地处山顶，右边是阴山，黑森森的原始森林全是遮天蔽日的冷杉。黑熊，獐子，野鹿，狐狸是森林里的常客。狼在草地边与它们划界为邻。

　　上寨右边是陡峭的山坡，一条砂石马车道联结着十几公里外的县级公路。山沟沟底湍急的小溪上，几根圆木塔成的桥把长满茂密杂木的阳山连接在一起。

　　当地人要爬上全是砂砾泥土的阳山青稞地，非得四肢着地才上得去。

　　寨子周边能长庄稼的地很少。粮食主要是青稞、胡豆和极少的洋芋。蔬菜只能种圆根(模样象内地的圆罗卜，入口味道很差，藏族人用来喂猪。北方叫甜菜。)

在阿西茸乡一年四季见不到青菜，藏族人照样活的潇洒自在。少数的汉族干部和医生，全靠县城的汽车往返内地，捎带些块状的不易腐烂的时令疏菜来维持酸碱平衡。

　　我们刚好赶上了上寨的春耕。

　　天不见亮，寨子里敲铁锅，吹牛角号的声音一响，就该上早工了。我们跟着妇女们背肥料上山下地：肥料是牛粪马屎混着化肥的干土粒，红柳条编的背兜半背兜就四五十斤重。

　　在地里，我们跟在二牛抬扛的铧犁后面，用手将肥料撒进刚犁开的冻土沟里。女人们一边撒肥料一边捡黑土里的长生果（一种象小葱头大小的白色的粗根，味道甘甜。）

　　收工时，藏青色的藏袍前襟总是兜满了她们的收获。

邻居家的纳姆措，捧了一大棒象剥了红衣的花生米的长生果，送到我们面前：“吃，吃嘛，好吃，好吃的一个是哟。

　　上寨一百多户除了老弱病残，能挣工分的劳动力确实不多。青壮年男人们都上原始森林砍木料，锯杉木板，盖房子做围栏。

剩下的男人就是弱小的，智障的、老年的。剥树皮、折树枝、劈烧火柴是他们最乐意干的事，能挣壮劳的一半工分，还可以不动脑筋，那怕满头满脸被挂得伤痕累累。披着巾巾掉掉的藏袍，拖着瘸脚，小儿麻痺腿照样傻呵呵笑着，流着止不住的口水。

　　带着婴儿来上早工的少妇，大多是十七八岁。她们几个月大的婴儿都揣在怀里：婴儿一丝不挂，她们的皮袍子很大，内层有很厚的羊毛裹着，不用担心受凉。藏族人生育的成活率很低，胎儿一生出来，马上浸泡到冷水里，胎儿惊叫一声表示是活的，没有响动就是死婴。无论春夏秋冬，他们一出生就洗一次澡以此来证明子女一生的健康。我们第一次听，觉得有点残酷。其实，世世代代优胜劣汰，造就了藏族人在高原上生存与毁灭的天性。

　　木刻《饮》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 著名版画家 钟长青

　　那些婴儿躺在妈妈赤裸裸的胸间，饿了含着奶头就吸，拉了也就在羊毛的襁褓里。劳作期间我们没见带着孩子的女人们停工喂孩子，把屎把尿。要不是长时间弯腰撒肥料，把婴儿压迫得出不了气，动得太历害了，她们是不会停下手来解开袍子释放孩子的。

　　木刻《夏日》

四川美术学院教授 著名版画家 钟长青

　　开始几天我们都没有觉察到那些婴儿的存在，只是看见很年轻的姑娘胸前隆起一个大包，以为是孕妇。等她们赤裸着上半身，从胸前抱出一个赤条条的婴儿，才恍然大悟她们母子是联体的一个人。

　　那些大一点的孩子怀里揣不了，只能用牛毛绳子拴着孩子的一只小脚丫，放开三五十公分的距离，再挷在院子里的木桩上，木碗里放些糌粑糊糊。一岁大小的孩子，赤身裸体围着木桩滚爬，这些幼小的生命不哭，不闹，不喊不叫。饿了吃，吃了拉，转着圆圈玩耍，小嘴塞满了糌粑糊糊，还在伊伊呀呀唱着啍着自己的儿歌。累了困了，趴着，侧着仰躺着，绻缩成胎儿状睡着了。要不是看着他们小肚皮在起伏、在动，还以为看见的是一尊泥塑。

那些有条件的人家还能给小娃娃垫一块小毛毡，或铺几块木板，赤贫的藏民就只能让小娃娃在泥泞的黑土地上滚爬，除了白眼球看得出来，活脱脱一个非洲小黑人。

　　寨子里的土墙木杉板房，七零八落高高低低摆在原始森林边的坡地上。全寨子除了阿足家和几户富农的房子能看到藏式建筑的框架和图案，清一色的土墙上盖着木杉板房顶，大石板一块连着一块成排成行压着木杉板。寒冬腊月高原上的白毛风能把一切都刮得漫天飞舞。富农上中农家里的房子，周围有羊圈，牛栏，马厩。还养着鸡，喂着看家狗。

　　我们的房东叫罗布，赤贫，上寨的生产队长。

罗布的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要不是知青点定在他家，整个泥坯房子里竟看不到一块新木料做成的家什。

　　罗布长得矮小粗短，两个眼球象牛卵子一样外突着，象黑猩猩一样肥厚的嘴巴，竟然还包不住焦黄的大门牙。罗圈腿一瘸一拐，穷得连老羊皮的藏袍都缝不起，一年四季就一身分不清颜色的老式藏袍，罩在斜扣着的长袖衫上。

　　再冷的天，罗布都要流着黄浊的鼻涕，用斧头和铁钻子帮我们打开一截圆木头桩子，再劈成粗细不一的柴火。

　　我们在心里非常感谢罗布：解决了我们吃热饭的民生大问题。虽说都是半生不熟的米粒和面糊，但能撑饱正在青春期的大胃，就是那时最迫切的愿望。

除了手上的蛮力，罗布他就是贫下中牧的代表，就是监管我们接受再教育的房东。

　　罗布老婆叫甲姆措，比他还要矮一个头，最多也就一米四左右。又老又丑还眼馋，四十岁不到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只能干点背肥料的农活挣点工分，分点青稞，燕麦和胡豆维持生活。

收工以后她就缩在黑魆魆的门洞里，眼睛似睁似闭四处乱转。

　　我们住在她家楼顶，那是乡政府为知青新修的木板阁楼。

自从我们到她家以后，她的眼睛就没有停止过往上瞅。除了关上门，我们浑身上下，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

　　罗布家没有后代，孤孤单单俩口子倒也般配：他们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始生活。其实他们也很快乐，也很骄傲，他们是无产阶级依靠的基础，执行着抓革命促生产的伟大指令，正在完成乡政府交给他们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的光荣任务。

　　甲姆措佝偻着背，背着八九十公分高的木桶，天不见亮就得到离家一公里多远的山脚下的小溪边背水。一米四的身高，除了木桶就只见两只短脚在山坡上移动。背一桶三四十斤重的水，前前后后得两个小时才能到家。

罗布家的水因此特别精贵：他们只用水来熬砖茶，吃糌粑。甲姆措每天背水还可以顺带捧点水，揩揩眼睛擦把脸。罗布十天半月，还要选择阳光灿烂的日子，才到小溪边脱掉毡鞋洗他那臭不可闻的双脚，再浇点水擦一擦他哪满是污渍的嘴脸。

　　我们经常看见罗布心急火燎地跑到断崖边，等他老婆象乌龟一样驼着水桶在地边上出现。罗布不等老婆坐稳抱着水桶就往家里赶，他要赶着出早工了。

　　在藏区，藏族男人是不干女人活的。罗布双手抱着用肚皮撑着水桶帮老婆干活，成了寨子里的笑话。

藏族男人站着与女人做爱，自称自己抱的女人是酥油包。

　　在藏区，酥油是藏族食品之精华，高原人离不开它。 酥油是似黄油的一种乳制品，是从牛奶、羊奶中提炼出的脂肪。藏区人民最喜食牦牛产的酥油。

产于夏、秋两季的牦牛酥油，色泽鲜黄，味道香甜，口感极佳，冬季的则呈淡黄色。在食品结构较简单的藏区，能补充人体多方面的需要。 酥油在藏区用途之广，功能之多，如非亲自目睹，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藏区 生活中最重要的酥油（奶油，黄油），藏语叫马儿。用洗干净的牛尿泡包装。包装好的酥油包通体呈奶黄色，外表透明很滑。

酥油包形状有椭圆形的，有圆柱形的大小不等，最重的有一百多斤。

酥油包表皮很滑，男人要搬动只能用双手紧紧抱在怀里，用肚皮顶着才能走动。

　　我们从远处看藏族人抱酥油包，就象是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体。

　　抱酥油包，就成了藏族人两情相悦的戏称。罗布沒有抱酥油包的本钱和机会，就只能抱抱木水桶，很享受，他也自得其乐。

罗布不在乎，他的汉语说不了几句，却能用藏式语音的汉话背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罗布非常得意洋洋。

　　 罗布俩口子最害怕的是阿足。

只要阿足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俩口子不管正在干什么都马上躲进自己漆黑的门洞里，不敢再出来。

　　少了房东俩口子的啰皂，让我们的生活简单和舒坦了不少。

　　几天以后，奇怪的、蹊跷的麻烦的事情接二连三的发生。

我们的厨房在楼下，开伙几天后，总是发现今天少了一把面，隔两天又丢了一碗米……

我们的厨房门都是关好了的，但没有上锁。

　　房东家没有鸡，更没有养狗，这些米面油盐难道自己消化了？没办法，我们只有每顿吃喝完了，从楼上搬下来多少东西，又得重新搬回到楼上小阁楼里关门上锁。

　　原来，我们厨房的一切食品，包括调料，罗布老婆甲姆措都很稀罕。

在我们的厨房里，甲姆措什么都喜欢，什么都拿。

尤其是能进口吃的东西，稍不留神她就抓着往嘴里送。一 旦被我们发现了，她还捂住嘴巴对着我们傻笑。

　　看她那双黑手，成天抓屎抓尿，抓肥抓土脏兮兮的，看到她抓过的东西，谁还能吃得下去。

　　我和黑哥当班还好，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做好，吃好，收拾完了，还有时间躺在木板床上摊开四肢伸伸懒腰。

　　四眼就倒大霉了，每歺的锅瓢碗盏、粮米油盐，盆盆钵钵，瓶瓶罐罐都得搬上楼。他从来没有收拾过家务，也没有学过优选法，上下楼两只手不空，还得时刻留意脚下的独木梯。

　　四眼吃过了几回苦头后他也学乖了；每次左手只拿一口锅，右手扶住独木梯，左脚踩稳了再抬右腿跟上，一级一步往上爬；下楼倒退着往下溜，先低头，等眼镜对好焦了，看实在了，再落右脚掌试探一下，踩踏实了再下左脚站稳。最后双手扶着独木梯子两边，一步再一步慢悠悠稳稳当当退到地上。

　　四眼不急不燥，不温不火，一袋米，一把面，一瓶油，一罐盐巴……反正一次只拿一样东西往楼上爬。

　　四眼象蜗牛一样的行动对我们来说真的见惯不惊。

四眼很有定力：“你们撇嘴，翻白眼就我当没看见。”“你们看得惯也行，看不惯也行。那怕多费几个小时，就当上上下下独木梯子练练我的细胳膊和小脚杆。”“只要是我四眼当班，就该我说了算！只求不要把我已经小得可怜的小屁股，再摔成八瓣就是我今天最大的功劳了。”

我们的故事 《高原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