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坐落在一片桑树林的南隅。我称它为父亲的桑树林是因为我相信,父亲当年流过的汗水至今还在一片片桑叶上闪着光。<br>春天到了,桑树遒曲的枝桠上冒出了新芽,柔嫩淡绿似蜷曲的新茶。新叶慢慢舒展开来,变成一只只小手掌,这就是春蚕的珍馐了。父亲粗糙的大手轻轻摘下这些鹅黄色的嫩叶,喷洒清水洗净,再细细切成丝,然后均匀地撒在蚕宝宝的身边,等候它们的小嘴一丁点一丁点地消磨掉。小时候,我是不了解“鲸吞蚕食”的含义的,现在想来,“蚕食”是多么有趣啊。听,那沙沙沙如丝丝春雨般的声音,是蚕儿们集体进食发出的声响,多么欢悦动听。片片桑叶上爬满了小小的蚕儿,我看不到它们的小嘴巴,只觉得它们的身体在慢慢蠕动着,所到之处,完整的桑叶不知不觉就出现了一个个小洞,这些洞最后连成一片。柔嫩新鲜的绿色表层不见了,只留下纵横交错的丝丝筋络。这就是蚕食,消弭一切于无形,于不起眼的点点滴滴消耗中。 春天的桑树林是最美的。<br>一棵棵小巨人般的桑树像一队队立队的士兵,静静地伫立在这片土坡上。满眼生碧,满树的小手掌在微风中招摇。这时节,桑树枝更是恣意蓬勃地往四周伸展着。我小巧的身子也必须在它们枝桠的缝隙间穿行。柔软的冻土已铺就了一张张花地毯:满天星不紧不慢地到处爬蔓,到处可见它们深蓝色的小眼睛,眨啊眨的;毛茛草,东一丛,西一簇的,可以拔了它们的嫩芯,咀嚼出淡淡的甜味;枸杞红红的小果子很是显眼,尝一尝,却有些酸涩,就再咽不下去了。<br>父亲一边忙着摘桑叶,一边笑眯眯地告诉我,“吃枸杞果子对眼睛有好处呢!”<br>于是,我不禁对这蓬长有尖刺的荆棘多看了几眼。狭长的叶片旁侧,是挨挨挤挤的尖刺,红红的小果子就躲在它们中间,诱惑着孩子好奇的心,却又喜欢冷不丁地刺一刺孩子娇嫩的手心。<br>父亲忽然朗声笑起来,“哈哈,扎了手啦。下次别来玩了。”<br>我呢,赶紧将冒血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吸着,“没有,没有。” 当桑叶渐渐繁茂的时候,我的乐趣也多了起来。<br>在老屋东侧,桑林露出了一小块空地。在充满幻想的小心眼里,这就是我狩猎的地方了。我挥动着小角铲,挖出一个小小的长方形浅坑,往里面倒些水。折几根桑条搭在浅坑两头,在附近铲些小花小草仔细覆盖在上面,就做好了一个陷坑,单等猎物自投罗网。在桑林里,会有什么猎物掉进我的小陷坑里呢?倒是自己玩着玩着,忘了陷坑的存在,一脚睬下去,把鞋子弄脏了。<br>初夏,桑树枝上结出了一个个紫红的桑葚,点缀在绿叶间,煞是好看。摘一个,手指头轻轻一拂就下了肚,甜甜的的汁液从唇齿间溢出来,最后连嘴唇也成了紫红色的了。 当秋蚕养结束的时候,就得对桑树林进行护理了。<br>父亲戴了厚厚的棉纱手套,握着桑剪,开始给疯长的桑树枝整容:剪去丛生的桑条的上半段,还有主干上已枯死的部分。我在一边帮着父亲归拢剪下的桑条,晒干后,它们是极好的灶膛燃料。<br>父亲个子不高,在蓬勃伸展的桑条下面,竟然显得有点渺小。他不疾不徐,俯下身子修剪主干部分的残枝,咯嚓咯嚓声中,枯死的,瘦弱的残枝应声而落。对付高处的枝条呢,无须踮脚,抓住枝桠的中部,稍一用力,桑枝就乖乖地低垂下来了。<br>除了修整桑条,还得给桑树增加营养。<br>父亲扛把铁锹,在距离桑树根大约尺把远的地方挖个坑,抓一撮肥料填进去。初春时节,寒风料峭,父亲的脸上已是热汗涔涔,小眼睛却始终闪着快活的光。<br>“丫头,我说几句顺口溜,听好啊。”父亲怕我憋闷,乐呵呵地撂下一串串有趣的顺口溜,逗得我哈哈直笑。可惜的是,我再记不起当时父亲的一字一句了,但那种快乐的感觉在今天犹能体味。我们的笑声驱散了初春的寒意,也驱散了父亲的一身劳累。父亲擦一擦亮晶晶的额头,又一锹锹地挖起不是很酥软的土地。<br>“爸爸,为什么要在这么远的地方挖坑呢?靠近点不好吗?”<br>“不行啊,太近了,肥料的力大了,要把树烧死呢!”<br>我惊讶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br>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我们的桑树林总是生机勃勃。<br>父亲去后,这片桑树林也最终荒废了。残存的桑树病恹恹,歪歪扭扭的。东一棵,西一棵,有的老态龙钟,不得不匍匐于地,它们也在倾听父亲当年的脚步声吗?<br>父亲的桑树林,浓缩了父亲从来就不伟岸的身影。在桑林的西北角,有个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每个春天,我会在那伫立良久。满天星环绕着小土包,一双双小眼睛快活地眨的眨的,哪一双会是父亲的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