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份浓浓的农场情结,登上前往崇明南门的高速客轮,与同行的知青农友并肩而坐,相视无语,静静地合上眼帘,仿佛又伫立在那年月惜别父母背离城市奔向农场的双体客轮上。留在那一片土地上的艰难困苦,一幕幕早已镌刻在了心坎上。尽管上调回城已有三十多年,尽管每隔数年总要故地重游,去重温那一份激情,去感受那一份艰辛,可不知曾经留下无数知青的血与汗、欢笑与泪水的农场连队,现如今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 坐上南门驶往长江农场的公交车,不一会便进入农场地界,车窗外又见一片熟悉的风景。茂密葱茏的林场,绿荫浓郁的果园,苍翠笔直的林带,一望无际的大田,还有那年腊月里平地起锹硬生生开挖出的北横引河。眼见的一切,全都凝结着当年知青们的心血,浸润着千千万万知青“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胆魄与壮怀。 终于又见到曾经奋斗了六年多的梦中萦绕的连队。站在紧挨着的北沿公路上,沿连队中心小道两侧望去,我顿然惊诧,心凉了半截,那不是我记忆中熟悉的景象啊。中心小道右侧原有的篮球场没了,左边十几棵高大的杨树也无影无踪,代之没膝的野草恣肆蔓延。靠前的左右两排宿舍楼全都卸了门窗,豁开一个个黑黢黢的大洞,侧目很是瘆人。往里走,昔日的食堂及靠后一侧的宿舍平房已被夷为平地,残砖瓦砾上爬满杂草。另一侧前后两排瓦房还在,却也拆了门窗,残垣断壁,凋敝凄凉。再瞅公路南面知青们曾经戏水嬉闹的小河,几条石板依旧伸向河中,但河面杂草丛生,河水浑浊不堪。唯有一旁当年各连队统一建有的标志性的水塔默然矗立,孤寂地昂着头,仿佛在向人诉说世事变迁的往事。清晰记得,当年三四百人的连队人丁兴旺,管理有序,生气勃勃。虽然连队设施简陋,生活也清苦,但那毕竟是知青们的家,知青们昼夜生活和歇息的场所,建设得也算功能齐全,颇有一番气象。可如今杳无人烟,悄无声息,寂静得让人心头发颤。知青们以血汗和智慧精心营造的连队已衰败到一片凋零的境地。 正是水田里莳秧后碧绿连绵的时节,很想再下大田走走,重新感受“面向黄土背朝天”的辛劳,可我怎么也找不到原先通达宽敞的机耕路,抑或哪怕是逼仄坑洼的地头田埂。远远望去,水渠高高低低,水沟断断续续,稻秧歪歪扭扭,稀松凌乱。记得当年知青们可是拉着长绳插的秧,横竖齐整,煞是漂亮,真可谓今非昔比。走下公路,踏在晒了一地细碎羊毛的打谷场上,熏着呛鼻刺眼的异味,眼望孤零零的谷场仓库,我想,小屋里怕是早没了当年擦得铮亮的阿锹镰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锄头铁搭了吧? 见我满脸痛彻,农友好生劝慰:“谁也不愿留下,没人住没人管,衰落也正常。”我连连长叹,却招来一通揶揄:“要不你留下试试?”我无言以对。 悒悒地折回场部,找宾馆入住。晚餐后,环场部公路绕圈。不过才七八点钟光景,一路上难见行人,只有几盏稀疏的路灯摇晃着昏暗的光晕,全然不见当年川流不息的人群,轰轰烈烈的场景。我似乎明白,看来败落的不仅只是我们的连队。 一夜未眠,隔天早起,踱去原长江仪表厂对面的育才路用早餐,不意店主竟是我们连队老知青的儿子。店主热情招来同他一样也是我们连队放牛老知青后辈的隔壁店主,围坐一起娓娓道来。他父亲原在我们连队老书记创办的仪表厂做钳工,二十多年前不幸早逝,他顶替了先父岗位。前些年仪表厂被外资收购,下岗了,无奈买断工龄开了小餐馆。他俩都一样,生意清淡,艰难度日。说起老连队的凄凉,两位店主一脸苦相:“连队的大田已承包给了外乡人,留守的小家户也都一一迁移,粗放经营松散管理,估计年底前就该拆房了。以后何必再赶远路跑去那地方,一片荒凉,看了折损心境。”农友与我面面相觑,边听边摇头,美味的汤面骤然味同嚼蜡。 回程时,听凭农友的安排,拐去东平国家森林公园,两人花费不菲的门票,只为傻傻地一睹知青墙。面对塑造得形似崇明阿锹和铅把的知青雕像,久久凝视刻有“青春无悔”大字的石碑,我感慨万千。青春无悔,怎一个“无悔”了得!知青之路跋涉得如此艰难坎坷,而知青们依然激情迸发,热情洋溢,把美好的青春年华真诚无私地奉献给了农场连队,滋养了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可如今不去回望也罢,一路走来却留下无尽的伤感,还不如在记忆中拾掇美好的印痕。作为被《中国知青史》上称为“小知青”的一份子,我无意也无力评说知青之路的成败得失,岂敢妄言是耶非耶福兮祸兮;我只是以为,记住那一段“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人生历程,守住苦难当头砥砺前行的初心,留住“战天斗地”勇于拼搏的秉性,捧住穿行黑夜寻求曙光的心志,那是我们以青春和血汗换来的珍贵财富。 南门码头返程的高速客轮启航了,农友与我两个已是花甲之年的老知青,两手紧紧牵在一起,不约而同地回首眺望那一片土地,眼角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