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流满面

香溪居士

<p>  我出生那年,奶奶就离我们而去,我没见过她,或我没有记得她。对于我的爷爷,那是更遥远的事了,连我的父亲都不记得他的模样。此后近47年里,我的家族中再也没有人逝去。那是近半个世纪的日子,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我一直是那个他人,我从没有品尝过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那个时候,像我们这种上有老,下有小,家里所有人都健在的人,在村里被称为“全和人”。</p><p><br></p><p> 但时光总是无情的,生命的轮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生命的周期总是以死亡作为终点,亘古不变。我们家的冬天,那些凋零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了。最近三年,我接连失去了四位亲人,先是2017年4月,我的大哥因突发脑溢血去世;然后是我的父母,于2018年1月,在13天里相继离开了我们;最近是今年的4月,我的岳父因癌症离世。忽的,似乎老天爷把我缺失的经历,一股脑的在这短短的三年里一下子补齐了。原来,我也有那种痛彻的悲,只是以前它被深深的埋藏在我的心灵深处,我寻它不到。</p><p><br></p><p> 我记得从我10岁开始,我就不再哭泣,无论我受到了多大的委屈。我曾在上学途中被坏孩子摔打在路边,我没有哭,只是泪在眼圈里打转,爬起来独自前行。我曾在学习上一度落后而倍受煎熬,我没有哭,只是深深自责,然后发奋努力;我曾在工作中犯下错误而损失惨重,我没有哭,只是默默承受,但又重振旗鼓。因为我总觉得哭泣是懦弱的表现,我应该是个强者,而强者不相信眼泪,我无法容忍泪水流过我的脸颊。这些,只是些生命中遇到的挫折和困难,与悲伤无关。但,那是我47岁以前的生活,我对哭泣的理解似乎片面且狭隘,但请理解,那时我还没有体会过那种真正的悲痛。</p><p><br></p><p> 送大哥时,我也没有哭,但我开始流泪了。我的泪水不再停留在眼眶里打转,它无声的流了出来,它开始淌过了我那悲伤的脸。我努力想强忍着它不溅落出来,但忍不住,几十年的兄弟感情伴随着泪水在流淌,淌过了脸,淌到了心里。大哥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外出做工了,我们年龄相差很大,以后生活的交集也不是很多,但毕竟我们是亲兄弟,彼此流淌着来自父母的相同的血液,那时我的心底开始觉察到一丝丝的悲伤,这种悲伤它无法伪装,无法压抑,它如同荒地里的野草,在经过泪水的浇灌后,开始在我心底生根发芽,继而蓬勃的蔓延生长起来。我开始感觉到它的力量了,但还好,它并没有爆发,我仍能够控制住它。那时,父母已是风烛残年,我们必须把大哥的事瞒着他们,在他们面前强装平常的样子。处理完大哥的后事,在回青的动车上,我觉得我心底的那股情感的洪流开始激荡,似乎想找个口子发泄出来,我又不会哭泣,我觉得我有千言万语涌在心头,于是我便拿起了手机,在备忘录上写了起来,当时我觉得我只是在记录,不是在创作,一字一字,大约一个半小时,我便完成了我的第一篇文章《香椿》。</p><p><br></p><p> </p> <p>  2018年的1月,是我永生难忘的日子。此后我曾在无数个夜里忆起这段时光,无数次我的泪水打湿了枕头,一情一景总是那么历历在目,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会把我从梦里惊醒。我想过很多次,想用笔把它一一记录下来,但又不敢,我知道自己目前拙嫩的笔触还无法还原当时的境况,无法真实的洞察和描绘出我的感受,但却又总忍不住想写。我说过我不是个爱哭的人,我心底的那股痛彻的悲伤已经被激发了,它被整整雪藏了48年,它已经如同酒窖中贮藏的陈年老窖,它不再浅薄,它开始醇厚浓郁,它变得磅礴大气,它已经散发笼罩在我的周围,绑架了我的整个身心。</p><p><br></p><p> 那是我记忆里这一辈子中最寒冷的冬天。父母如同两辆摇摇欲坠的老旧马车,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之下,又顽强的挺进了2018年的大门。但寒风凛冽,雾霾仍然笼罩在马车的周围,随时都要吞噬了他们。元旦那天,我便接到三姐的电话,说娘可能不行了,要挺不过去。由于病痛的折磨,她开始无法吞咽,不能进食甚至连水都喂不进去。我知道,母亲的日子可能真的到了,几周前我们刚把她从医院接回来。我赶紧买票回家,到家后,哥哥姐姐们都在,她的五个子女开始彻夜不眠的陪伴着她。</p><p><br></p><p> 她最小最疼爱的小儿子就坐在她的床前,凝视着她。她已经被病魔折磨的不像样子,她躺在床上,紧闭着嘴唇,脸颊凹陷枯槁,半睁着眼,眼睛浑浊暗淡,没有一丝精神,头发稀疏散乱,她正处于半昏迷状态,还发着烧。我开始呼唤着她,娘,我回来了,你看看我吧。我握着她的手,在感受她残存的温暖,我流泪满面。她微睁双眼,似乎在看我,我感觉她的手微动,在回应着我。她现在全身如冬天的枯枝一样,仅剩下皮和骨,时光和病魔一并把她原本丰盈的身体压榨到了极限,似乎没有留下一点血肉,我都不忍心看她。那双干枯的手,曾那么有力,曾牵过她的六个孩子,曾操持过八口人的大家庭,曾擀过一碗又一碗的手擀面,摊过一锅又一锅的煎饼。那瘦销的肩膀,曾那么健壮,挑两桶水,担一车粪,直至担着整个家庭。那干瘪的乳房,曾是那么丰满圆润,经历了青春,哺育了她的六个子女。那枯树般的腿脚,曾是那么刚健,几十里的路走来轻轻松松,甚至在60年那个岁月,她曾带着只有几岁的大哥二哥步行几百里去山区讨饭!然后坚强的活了下来!</p><p><br></p><p> 看着她,我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我在感受她的痛苦,但什么也做不了。</p><p><br></p><p> 母亲七八年前就得了老年痴呆,以前还做过脑瘤手术,面部三岔神经手术。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大又都复发了。犯病的时候人非常痛苦,口部都不敢咀嚼,甚至会痛的卧床不起。母亲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三姐一直在老家服侍他们,她说,娘太咬牙了,疼的那样仍一声不吭,从不叫屈。记得当年她做三岔神经手术时,像筷子粗的大针从脸部穿进去,没有麻药,她竟能硬挺着。也许我骨子里暗含的那股倔强就是来自母亲。这几年,随着病情的发展,肿瘤的的压迫,使得她的痛苦越来越大,我们曾不止一次的住院但都无法解决她的痛苦,她过得太苦了。她有老年痴呆,时而明白时而糊涂,有时她甚至不认识家人。以前我们回到家如果看她精神很好,会逗逗她,问她我是谁。她经常说错了,然后大家都哈哈一笑。但,她从来认不错我,她引以为傲的小儿子。也许,我在她的心中太重了,我是她的希望和寄托。</p><p><br></p><p> 当母亲还能自己走动的时候,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她喜欢独自走到胡同的北头,临街的一块青石板上,面朝东坐在那里,有时会一待半天。我知道,她在等我回来,那是她小儿子回家的路,这是我们母子的默契。我太熟悉了,近三十年了,只要她接到我回家的电话,她准会雷打不动的坐在那里等我,我一下车,肯定会看到她那熟悉的身影。我习惯先陪她在这里坐一会,不着急回家。我们都没什么太多的话,我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坐着,或一同沐浴在朝阳里,脸上撒满阳光,或一起迎接夕阳余晖,把我们母子的影子一点点的拉长,幸福在随着时光流淌。</p><p><br></p><p> 母亲的坚强在最后的日子也让命运低了一次头。当时她已经奄奄一息,除了例行公事的吊瓶,水米不进。所有的人都预感她撑不过一周时间。全家人都在,大家不分昼夜的服侍,我们也都有了心里准备,母亲太痛苦了,看着她紧锁眉头痛苦的表情,我们不忍心她临终还要受如此的痛苦,反而希望她早点能摆脱这份折磨,安静的上路,但她硬是挺了整整10天!</p><p><br></p><p> 1月10日,母亲去了。</p><p><br></p><p> 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寒风吹彻,几天前还笼罩在这片大地上的雾霾开始消散,蓝天开始显现,冬日的贾黄庄似乎在沉睡而没有一丝活力,家家户户为御寒而纷纷烧旺了炉火,被北风吹弯的道道青烟飘荡在村庄上空。冷,彻骨的寒冷。母亲穿着寿衣躺在堂屋正中的灵床上,枯瘦还是心疼的枯瘦,但表情是安静的,没有了痛苦。我跪守在她的身边,我仍没有痛哭,我在流泪,泪流满面的那种流泪,无声的流泪。那种痛彻心扉的悲伤已经彻底控制了我,我不再做无谓的挣扎,我心甘情愿的做悲伤的俘虏,从此我失去了母亲,我不再拥有她,她不再拥有我。我仍没有哭出声,没有像姐姐们那样痛哭流涕,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我早已坦然接受了母亲的归宿?是不是这是母亲暗示我要学她的坚强?但我的心是如此的悲伤,悲伤是道道随风而上的青烟,把母亲的灵魂,把我的心一同扯向寒冷的天堂。</p> <p>  安葬好母亲,我们忽的发现我们忽略了父亲。这几年他们老两口身体都垮了,住院如同我出差住酒店一般频繁。父亲中风好几次了,已无法走路,这两年又安装了心脏支架,肾脏也不好,半年前又发现了腹部动脉血管瘤,如定时炸弹般存在。但由于母亲病情比他严重,他还能半自理,我们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母亲这边,对此,三姐很是自责。现在,我们都觉得很对不起他,我们没有给予他太多的关心,而他却总是默默无言,接受着孩子们的安排,甚至他还时不时要帮我们一下照顾母亲。我们商量一致认为,在后面的日子里,一定要照顾好父亲,让他也感受到他的孩子们的爱。我们重新安排了父亲的房间,母亲走了,三姐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我们做了细致周到的安排,然后我就回到了青岛。</p><p><br></p><p> 父亲13岁就开始煤矿上做工,前半辈子当工人30年,后半辈子做农民40年,一辈子如牛马一样劳作。他童工出身,没上过学,但早年在矿上学会了读报识字,他特别机巧,又有一把子力气,当年退休时已是相当当的六级钳工!他会画图,设计机械,我们村里最早的土暖气就是他的发明。后来他迷恋厨艺,又成了村里近20年来红白喜事的乡村大厨。我们弟兄们动手能力都很强,似乎这一点都遗传自父亲。父亲年轻时爱喝酒且酒量很大,喝醉了不免就犯些糊涂,我小时候对此很是反感,但他又非常溺爱我这个幺儿子,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后来我上大学参加工作,他也逐渐老了,酒也不喝了,脾气变得特别好,特别喜欢孩子们,对母亲也体贴有加。我们家的孩子们只要提起他们的爷爷(姥爷),都是亲的要命。自从我在青岛安家立业,他年年来青岛给我送香椿地瓜,一年两次,却从不愿在我家多待一天,怕给我添麻烦。</p><p><br></p><p> 父亲一直有份在农村看来不菲的退休金,这是我们这个家庭的支柱。我的高中,大学就是靠着父亲的退休工资读过来的,在一定程度上来说,父亲在支撑着这个家。 自从母亲开始老年痴呆,父亲就开始独自照顾母亲,要知道以前都是母亲照顾父亲。开始时我们一度怀疑父亲是否称职。我们都错了,父亲像对待孙辈一样体贴关心母亲,那份感情竟让我们子女有些嫉妒且感动,谁想到呢,他竟然还能如此的情深意切,也许我们做子女的,以前只是看到父母的平淡的生活操劳,而忽略了他们的简单淳朴的爱情。后来他也不行了,又得了一次中风,人彻底干不动了,再也走不了路,需要轮椅辅助才行。三姐住的近,就开始全职的照顾他们。父亲中风后不爱言语,他喜欢推着轮椅到胡同的南头去坐,那里有一株大桐树,他就坐在桐树下,一坐就是半天。母亲在胡同的北头,父亲在南头,只要天气好,他俩总是这样,一南一北,如哨兵一般,把守着这条路。现在我知道,他们怕他们的孩子们找不到家,那是我们回家唯一的路。</p><p><br></p><p> 在母亲最后的那10天里,哥姐觉得我经验少,有时还得用电脑安排工作,就让我主要负责照顾父亲。那几天,父亲一句话都没有,表情平静安详,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似乎他并没有感觉到母亲要离我们而去。但这不可能,父亲一直不糊涂,他清醒且镇静。这10天里,他就往母亲房间里看过几次,他也没有要求要跟母亲说说话,没有,他只是默默的看她几眼,似乎他们之间有什么眼神的交流,有什么约定,但我不知道。在母亲离去的日子里,父亲的镇静让我们都很吃惊,要知道他们的感情很深。</p><p><br></p><p> 母亲的葬礼在寒风中进行了两天,这两天中,父亲就躺在他的房间中,没有出来,没有一丝眼泪,没有一句言语,一如往常般沉静。我们忙的不可开交,也没有特意照顾他。也许,冥冥之中,父亲早就知道了他的命运,他觉得现在无非是母亲先走几步而已,他马上就要赶上她,故无需道别。但我们不知道啊!我们正打算要好好的孝敬他呢。每每,我想到此,泪流满面。</p><p><br></p><p> 2018年1月23日早上5点,母亲葬礼仅过了10天,我还在青岛的家中熟睡,那一天晚上睡眠不好,辗转难眠,直到凌晨才睡熟。手机突然响了,三姐来的电话,带着哭腔喊道,快走,爸爸不行了,120正送他去医院。我腾得起来,什么,父亲?我紧张起来,我如遭雷击,一个晴天霹雳炸响在我脑袋里。我已经有些蒙了,吩咐一下妻子女儿,让她们随后出发,就夺门而出。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知道要去打车去火车站。当时我还有一丝丝的幻想,感觉最近父亲的身体还可以,吃饭也不错,情绪也行,一个月前才住了一次院,似乎也没太大的问题,也许到了医院就会有好消息。但是,命运就是如此的残酷,我刚坐上出租车,就收到了老家的电话,从医院来的,姐姐们已哭成一片,父亲走了,真的走了,前后仅仅20分钟。</p><p><br></p><p> 寒风中,我的眼泪哗的流了出来,泪流满面。</p><p><br></p><p>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到的老家,我一路都在流泪。动车上邻座的一位善良的姑娘,一直在默默地给我递纸巾。这次,我的眼泪如滔滔江水,又如瓢泼大雨,无尽的流淌。在车上,我不敢哭出声音,我在用仅有的理智控制着自己,但是我感到了无尽的悲伤。到胡同了,我还强忍着哭声,但爸爸,我已经忍不住了,我要崩溃了,你怎么这么无情啊,娘刚走,你又要抛下我们,老天啊,我是如此的无助!一进家门,我便嚎啕大哭,平生我第一次如此响亮的撕心裂肺的痛哭,我跪在父亲的遗体前,放肆地大哭,我已经无所顾忌,我的灵魂开始蜕变成出生时的模样,我在我最亲的人面前展露我赤裸裸的内心,我的心已经碎了。这一场大哭,似乎把我近50年来积攒的泪水一下子都泼溅出来,眼泪都流淌了三个小时还是无穷无尽,我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哭声,原来我也会嚎哭,这50年来积攒的悲伤,委屈,痛苦,似乎都统统涌了出来,我感觉我一下子哭完了50年的岁月。</p><p><br></p><p> 大哥走时我只是流泪,母亲走时我也是流泪,但泪流满面,父亲这一走,却使我痛哭流涕。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他在母亲临终前如此的镇静,他们彼此之间早有默契。母亲坚强,能承担痛苦,她本应承担5天的痛苦,但坚持了10天,因为另外的5天是替父亲承担的,她知道父亲怕痛,所以就扛了下来。父亲知道自己也要离去,母亲腿脚慢,就让母亲先走几步,他随后就跟上。他知道有时母亲不清醒,他需要给她断后。他只想悄悄的走,不想麻烦大家,不想连累子女,于是便选择了一个清晨,迅速地离去了。他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他似乎一切都很满足,没有遗憾了,母亲已经走了,孩子们都如此的孝顺,他就想静静地走,如一缕青烟,也随寒风而去。</p><p><br></p><p> 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他们携手去了天堂!</p><p><br></p><p> 父母走的那两天,天气出奇的寒冷,我至今还记得那股透彻心底的寒气。凛冽的北风吹散了雾霾,吹透了贾黄庄,天空清冽,久违的白云又出现在村庄上头,家家炉火的青烟随风飘舞,我相信,其中的一朵白云就载着父母的灵魂,他们在看着我们,看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