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性 人心

春晖

　　人到中年，总爱怀旧，常常会想起一些童年往事，怀念那些已经离开我们的至爱亲人，常想起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记得小时候没有什么可以娱乐消遣的方式，漫长的冬夜总缠着父母给我们讲故事。让我最难忘也是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母亲讲她小时候亲身经历过的一件事。

母亲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村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小村庄依山傍水，沟深林密，大白天村子里也常有野兽出没。

事情大约发生在母亲六、七岁那年，那年的六月中旬，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几个和母亲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村中的大榆树下玩抓石子。母亲他们小时候什么玩具零食根本听都没听说过，到了夏天，山崖上长得野葱野果，还有地里种的豌豆萝卜，都是孩子们解饥解馋的美味。农历的六月中旬，豌豆角已经长大，籽粒开始饱满。他们玩着玩着，其中一个孩子说咱们去野外摘豌豆角吧。经他这么一说，孩子们都兴致盎然，即刻响应。可是，那个年代，六、七岁的女孩子都已经裹了小脚，根本走不了远路。这时有个叫拴子的小男孩说在他们家门前不远处就有一块豌豆地，于是，他们决定就去离村子最近的南梁上去摘，孩子们一路叽叽喳喳打打闹闹往南梁上去了。

拴子的家就住在去南梁的路上，孤零零三间土窑洞，没有院墙。说起栓子爹也是个可怜人，上无兄，下无弟，家境贫寒，父母早已过逝，只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直到快40岁的时候才娶了个双目失明的媳妇儿，两年后才生了个儿子，两口子也算是老来得子，自然是视若珍宝，孩子的出生也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带来了希望和生机。他们给孩子取名栓子，寓意就是要把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牢牢的拴住。

几个孩子说说笑笑，很快就路过了栓子的家。栓子说你们在外面等着我，天太热了，我回去脱件衣服就出来。几个孩子躲在墙根儿下的阴凉处等着，栓子很快就出来了。栓子只是把里面的小背心脱了，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袖粗布小褂，怕热没有系扣子，露着光溜溜的肚皮。其实穿背心更凉快，穿小褂是因为衣服上有两个口袋，一会儿可以装豆角。

过了栓子家，走了没多远就看到豌豆地了，孩子们远远得看见满地的豌豆角，高兴的连蹦带跳紧跑几步，一头就扎进了地里，开始找那些已经鼓包的豆角。大家都忙着摘豆角，谁也没有在意田埂上趴着的一只“野狗”。这只“野狗”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毫不设防的孩子，孩子们从地北头一直摘到地南头，又从地南头返回地北头。田埂上的那只“野狗”也跟着孩子们从北头挪到南头，又从南头挪到北头。它也不站起身走，就那么从南到北匍匐着走路，眼睛却一直紧盯着这些孩子，孩子们那里知道这可是一只饿狼啊! 这只狼已经把他们当成了猎物。可是孩子们太小了，根本分不清狼和狗。

其实从一开始，孩子们就已经看到了这只狼，可是他们都把它当成了狗，以为是那个小伙伴儿带着自己家的狗出来玩了呢！

快到中午了，太阳火辣辣的照着，孩子们一个个小脸晒得红扑扑的，豆角也摘得不少了，把所有能装的地方都装满了，心满意足，就决定回去了。这时候，田埂上趴着的那只狼也站起身跟在孩子后面，往村子里走去。 孩子们更加确信，这是谁家的狗要跟着他们回家！这只狼就这样不远不近的跟着这帮孩子们回村了。

又路过栓子的家了，拴子妈坐在院子里摸索着劈柴，拴子让小伙伴们等他一下，他说回家吃点东西再去玩会儿。栓子一进院子就喊他妈说饿了，他妈妈说锅里给你留着粥呢，拴子“哦”了一声，进屋喝粥去了，孩子们看见这只“狗”也跟在栓子后面进了他家。栓子掀开锅盖趴在锅台上喝粥，那只狼就趴在门槛上看着他，可是拴子妈眼睛看不见，根本就不知道儿子的身后跟着一只狼。等栓子喝完粥出门儿的时候还踹了那“狗”一脚，一边踹还一边骂，这是谁家的狗怎么跟到我家里来了。拴子边骂边小跑着出来了，那只“狗”也不远不近的跟着拴子和小伙伴们也来到村中的大榆树下，孩子们在树荫下玩，那只狼就趴在不远的地方，耐心得等待着。

有几个没去摘豆角的孩子，看见其他小朋友口袋里装的满满的豆角有点眼馋，想要些豆角吃。栓子说，“我来撒豆角你们抢，谁抢到就是谁的，于是，栓子站到一个树桩上，开始往下撒豆角，小伙伴们你争我抢忙着捡豆角。捡着捡着，这只狼终于失去了耐心，它站起身走到这些孩子们身后，用头接连撞倒好几个正在捡豆角的孩子。但它并没有要吃这些孩子的意思，而是想把这些孩子冲散，它才好对它认定的猎物下口。

这些孩子被狼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哇哇大哭，爬起来四散奔逃，边跑边喊，“疯狗咬人了，疯狗咬人了”，(直到这时候天真的孩子们还以为那是只狗）。栓子说：“别怕别怕，这只狗一直跟着我，它不咬我，我给你们拦着，你们快点跑”。受到惊吓的孩子们急忙都往家里跑去。

母亲也很快跑回了家。家里有几个串门的婶子大娘在拉闲话，母亲和大人们说街上有只“疯狗”，几个大人只顾聊天，并没在意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不多时，刚才有几个跑回家的孩子没看见自己的母亲，也找到这儿来了，几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和大人们说着刚才发生的事，说是多亏栓子给我们拦着那只“疯狗”，我们才跑回来的。这时女人们才注意到孩子们说的话，突然一个女人惊呼道，“孩子们不会是遇上狼了吧”！一听这话，几个女人着急了，赶紧下了炕，急急忙忙往街上跑。来到大榆树下，孩子们嘴里说的“疯狗”已经不见了，栓子也没了踪影，只见树荫下那块空地上有一个清晰的圆圈，圆圈中间是小孩儿的脚印还有新鲜的血迹，四周是狼杂乱的足印…… ，一看就明白了，刚才这里一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场面极其惨烈。人们这才意识到出大事了，栓子肯定凶多吉少。

六月份，正直农忙时节，男人们都在田里劳作，村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他们赶紧分头行动，有去栓子家送信的，顺便看看栓子有没有可能已经跑回家了，有的去地里喊男人们。等去到栓子家一看，孩子根本没有回家，栓子的母亲一听说儿子很有可能被狼叼走了，如雷轰顶，想去找自己又看不见，瘫坐在院子里哭的撕心裂肺，几近昏厥，她哭喊着儿子的名字，急得双手在地上乱抓，把十个手指头抓的血肉模糊，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血痕!

栓子爹在村后山坡上的地里锄草，人们找到他把情况一说，栓子爹提着锄头就去追了，这时候，地里的男人们也都赶回来了，人们拿着各种工具分头寻找，这时候，有人在地上发现了一条长长的拖痕，还有滴在地上的血迹。人们就顺着这条拖痕追去。山沟里的路坑坑洼洼，崎岖不平，这只狼拖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的也慢。很快，人们就发现了那只叼着孩子的狼。狼咬着栓子的脖子，栓子因为疼痛双手环抱着狼的脖子，脚后跟耷拉在地上，拉出了一条印迹。

人们挥舞着手里的工具边追边大声喊叫，希望这只狼受到惊吓把孩子丢下。可是，这只狼看见有人追赶，拖着孩子跑的更快了。一直跑到一处悬崖边上，回头看一眼快要追上来的人们，把拴子拖到崖边，一松口，把孩子丢下了悬崖，狼跟着也跳了下去。

这时候，人们也赶到了悬崖边，狼是一种非常狡猾的动物，它专门找了一处陡峭的悬崖，狼很轻松就跳下去了，可是人们干着急下不去。栓子爹绕道去找平坦的地方下崖底去救孩子了，其他人趴在悬崖边上一边敲击着手中的工具，一边大喊，想把狼吓跑，怕它再伤害孩子，可那只狼根本不怕这些，它知道人们拿它没办法，到嘴的猎物它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它不慌不忙，伸出它那锋利的爪子，照着栓子的肚子就抓下去了。只一下，肠子就流出来了。没等狼再下口，栓子爹赶到了，狼这才丢下孩子窜上对面的悬崖逃走了。

栓子爹看到儿子的惨状捶胸顿足，哭天抢地。这时候，有几个人也赶到了悬崖下，只见栓子惊恐的睁大着眼睛，两只光秃秃的手掌一扬一扬还在打狼，十个手指头一个也没有了，这一定是刚才跟狼搏斗的时候被狼咬掉了。肚子也被狼刨开了，肠子露在外头，谁看到都忍不住会流泪。

人们从家里拿来了门板和绳子，把栓子放到门板上抬回了家。那个年代，穷乡僻壤连个医生都没有，更不用说送医院抢救了，孩子只能抬回家等死。栓子被抬回去后就放在他家堂屋的地上，刚抬回去那会儿，栓子眼睛还睁得大大的，两只光秃秃的手掌还一扬一扬的，大概还在打狼呢。直到后半晌，也许实在是打不动了吧，他的手终于放下了，眼睛还是睁着。快半夜的时候栓子才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栓子的爹妈守在儿子身边哭的死去活来，看着孩子的生命一点点消失却无能为力，任谁看见这一幕都痛心不已。

第二天，乡亲们帮忙把栓子安葬了。怕狼把栓子的尸体再刨出来吃掉，栓子爹和众人一起抬来一块巨石把墓穴门堵的严严实实。栓子死了，栓子的爹娘没能把栓子拴住，一个本来充满希望的家庭就这样破碎了。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安葬完栓子的第一天夜晚，栓子的爹妈因为思念儿子而难以入眠。午夜刚过，栓子爹听到外面有动静，在过去，穷人家的窗户上是没有玻璃的，都是用纸糊着，看不到外面。栓子爹趴在用来通气的一个窗户孔上向外看，明亮的月光下，只见一只狼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它一会儿走到堂屋门口撞一撞门，一会儿又趴在窗户上伸着头到处嗅，在屋里都能听到狼粗重的呼吸声。哦！栓子爹认出来了，这就是咬死栓子的那只恶狼，它一定是因为没吃到栓子不甘心，闻着血腥味又找来了。栓子爹一看见这只狼恨得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恨不得一刀杀了它给儿子报仇，可身边也没准备趁手的工具，这是一只体型硕大的公狼，就是出去了自己一个人恐怕也不是它的对手。栓子爹还在想该怎么对付那只狼呢，那只狼却在门上窗户上嗅了几遍就离开了。

第二天，第三天，这只狼每晚都来，还是撞一撞门，在窗户上嗅一嗅就离开了。乡亲们知道后都让栓子爹妈到自己家住，说让他们先躲一躲，人们都说这只狼到嘴的猎物没吃上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怕他们两口子也会有危险。可栓子爹固执的坚持要住在家里，说要和这只狼拼命。在乡亲们的一再劝说下，他只是把栓子妈安置在了别人家，自己一个人还住在家里，说是要看看这只狼到底想干什么。

　　又到晚上了，栓子爹用大石头把堂屋门堵好，屋里的窗户下放着铁叉、斧头、砍柴刀，做好一切准备，就等着这只狼来了。一连几天，这只狼还像往常一样，撞一撞门，趴在窗户上嗅一嗅离开了。

　　又是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这只狼又来了，因为堂屋里放过栓子的尸体，有很浓的血腥味，这只狼一定以为孩子还在家里。这次撞门撞得特别厉害，因为门用大石头堵着，狼撞了几次撞不开，它又来到了窗户上，喘着粗气在窗户上一直嗅，一直嗅。窗户里面的栓子爹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紧张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里了，他手里紧握着铁叉，时刻准备刺向这只恶狼。可是，狼在窗户上嗅了一会儿没动静了，栓子爹以为狼又走了。绷紧的神经刚放下，突然，只听“噗”得一声，窗户纸被捅破了，从窗孔里伸进来一只毛茸茸的狼爪子，栓子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好不容易有了报仇的机会，绝不能放跑这只恶狼，情急之下，一伸手就把狼爪子抓住了，另一只手拿起砍柴刀一顿乱砍。寂静的夜晚，狼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幕，传出很远，很远……。栓子爹就这样一直砍啊砍啊，把这些天来积攒的愤怒和仇恨都发泄在这挥舞的柴刀上。也不知道砍了多长时间，狼在外面一边惨叫，一边拼命挣扎，栓子爹一只手拽着狼爪子，一只手使劲的砍，直到精疲力尽，大汗淋漓，再也没有力气了，这才松开手，狼惨叫着跑远了，一场人与狼的博弈就这样结束了。栓子爹的心里也稍稍得到一点安慰。此后好长时间，这只狼再没有出现过 。

　　大约过了一年多之后，这只狼又出现了，人们都认识了这只咬死栓子的狼。因为这只狼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那就是它只有三条腿，它的另一条腿就是被栓子爹砍断的。人们经常看见它在村子里走过，不过，它再也没有祸害过村里的人和牲畜，人们对它也就不再防备，就这样人与狼和平相处，互不侵犯，一直相安无事。慢慢的这只狼出现的时候越来越少，再后来就不再出现了，大概是老死了吧。栓子的爹妈也再没有过自己的孩子，老两口孤苦伶仃，一直没能走出失子的悲痛，几年后相继去逝。

又过了很多年，栓子的事儿已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可是，村子里又传出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当年，孩子们去摘豆角的那块豌豆地的主人觉得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栓子的爹妈也已经过逝，不会再有人追究这件事了，也有可能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遭受良心上的谴责吧，自己向别人说出了这个埋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说是当时孩子们去摘豆角的时候，他正在不远处的另一块地里干活，他看见孩子们来摘豆角本来是想把他们撵走的，可当他看见有只狼盯上了这几个孩子，就没有作声，心想，今天不知道谁家的小崽子要倒霉了，让狼吃掉一个，看你们以后谁还敢祸害我的豆角。就这样，一场惨剧因为一个人的冷漠和无情任其发生了。灾难瞬间降临在了这个本就贫苦的家庭，摧毁了这对可怜的父母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狼残害孩子固然可恨，但是，那只是动物的本性，它们也是为了生存，把人类也当成了它们的猎物。可是人心要是冷漠到把生命都视作无物，真是让人想想都不寒而栗。

日本作家东野圭吾在《白夜行》里说，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心。

可我从未想到，人心会黑暗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