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一座桥

何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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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块石头同时拥有两个籍贯，这不算稀奇，因为，这是在黔桂两省的交界。

天气预报说好了今天要下雨的，没想到竟然下得这么仓促。一大早，细细密密的雨声就已经湿透了百里山川。看来，我们只能擎着雨伞去拜访一座桥了。

为什么要从千里之外来拜访一座桥呢？我很难说清其中的缘由，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这桥绝不是一座司空见惯的桥。它深藏于黔南荔波某一片原始的林莽间，既保持着弃绝凡俗的孤僻，又不丧失暗恋红尘的谦卑。这座古桥横跨于响水河面，它一开始是作为山路的一部分供人踩踏和通过的，现在，它又被作为风景的一部分，不仅要供人踩踏、通过，还要供人怜惜、缅怀和欣赏。这座桥就叫小七孔桥。名字听起来似乎有点儿拘谨，身世与来历也没有什么非凡之处。被它渡过的光阴和人群都在不断地消逝，唯独它却在新的光阴和人群面前活得越来越有精神。也就是说，这桥是值得拜访的。

在黔南山水中穿行了多日。这些天，我们走过的每一个夜晚都不见星月，白天却总是能与阳光、小雨相遇。夏日的河流激情充沛，夏日的山林心事浩茫，我们正好赶上了。我们的头发、衣服、背包和情绪因此总是渴望着干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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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鼻梁的卡斯特地貌，将贵州荔波和广西南丹一带的山系连成一体。

荔波在北，拥有小七孔和大七孔两座古石桥，这两座桥就像两只湛蓝的丹凤眼，一左一右，风一吹，两只丹凤眼就会水灵灵地眨动；南丹在南，云贵高原的斜坡斜斜地伸过手来，递给了它们一长串绵密的高山、丘陵和四季常绿的阔叶林带。但此时只有雨没有风，不知小七孔湛蓝的丹凤眼会不会为我们眨那么一下两下三下呢？

据说二十年前，小七孔桥一带还是一片穷在路边无人问的野山野水。这里的布依族原住民或许从来都不曾奢望，这片野山野水有一天竟然也会被一条河、一片森林和一座石桥改写身份，甚至会被戴上“中国南方卡斯特”的钻石耳坠，典雅大方地登上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他们更不曾奢望，身披修竹茂林的幽闭峡谷，有一天也能给自己带来富在深山招远亲的好梦。而且，这种好梦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这里的人们只需要站在原地，不伸手去伤害一草一木，只需要静心地守望房前屋后的山林和溪流，就可以收获到每一件幸事对人生意义的大幅修缮。

伟大的自然总是随身携带着最精准的扶贫项目，出现在每一处原生态的、闭塞的环境中。凡对绿水青山心存敬畏者，最终必得恩惠，小七孔桥附近的布依人对此深信不疑。他们久居崇山峻岭，顺应天时地利，早已成为自然之子。他们自始至终都在敬天、敬地、敬神、敬人，祖祖辈辈，莫不如此。

这些年，小七孔景区周边终于搭上了旅游开发的顺风车，所有的山寨纷纷改头换面，以常变常新的姿态对应着时代发展的节奏。那些曾经长年在石缝中刨食的村民，现在正舒心地接受着大自然的另一种回馈——越来越多的布依人开始从耕作中抽出身来，快速切换到迎来送往的流程中，成为旅游服务业的新宠。家畜和农具渐行渐远，原来的老宅几经升级换代后，已看不到农舍的旧迹。尽管山寨里每一栋新修的小洋楼仍贴着“农家乐”的标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现在的职业已经不再是农民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开始由风景来支配，而不再由水稻、大豆、玉米和牲口来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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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孔和大七孔虽然只是南方卡斯特大目录下的一条子目录，但由于这里有着地球同纬度上硕果仅存的一片亚热带喀斯特雨林，默默无闻的小城荔波才因坐拥“地球腰带上的绿宝石”的美誉而声名远播，而闪闪发光。

我们正是受到“绿宝石”的诱惑才慕名而来的。当裹着黑头帕的布衣人管我们叫游客的同时，我们已抢先一步，把这里的人们全都当成了风景的修饰词，当成了定语和状语，来给黔南的山山水水重新命名——比如苗乡侗寨、布依山水等等。

好吧，不必等到雨停，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拜访小七孔桥了。

这是一这座建于清朝道光年间的石孔桥，因为有湛蓝的响水河衬托着，所以显得格外孤绝而又贵气。早年，它曾是桂黔两省的界标，桥北之地归贵州统治，桥南之地则属广西管辖。那时，早起的鸟儿衔着种子在树尖上弹跳，一不小心就将广西的春色播在了贵州的地面，要不就是将黔南的秋意移植到了桂系山水的皮肤上。总之，一见这桥你就觉得它简直就是专为变成一道风景而生的。而且你明白，它之所以能成为一道风景，除了倚仗厚重的资历和底蕴外，还因为它同时拥有一大片绝世的山水景观和卡斯特森林做为搭档。一旦这些天之骄子们纠结在一起，就势不可挡，足以使方圆五百里内的春花秋月尽失颜色。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座180岁高龄的古桥，身上还背负着一则凄美的民间传说。

当然，传说也是在小七孔桥诞生之后才编造的。传说的编造者或许只是想用一个故事来增添桥的宗教色彩和神秘感而已，但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故事居然能让一座桥的附加值得以无限延伸，直到岁月长满了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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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在世上还没有小七孔桥的时候，曾有一对布依族恋人在山寨外的一棵大树下私定终身，对着响水河立下了山盟海誓。不料，他们的盟誓被躲在树后的族人听见。迫于家族的反对和外界的压力，这对有情人无法成为眷属，但为了爱情，他们不得不另做打算，决定相约着往山外私奔。

那天，这对恋人逃到山谷边，平时只能漫过脚背的响水河不知何故突然间山洪暴发，截断了去路。他们无法过河，就决定孤注一掷，相拥着跳河殉情。这一切正好被云游仙界的七位仙女看在眼里。就在他们准备投水之际，被他们的真情感动的七位仙女，决定以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成全这对恋人，于是，就手拉着手变成了一座七孔石桥。

面对横空出世的石孔桥，这对恋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正犹豫之际，忽听水面上飘出一声声气若游丝般的呼唤：“上——桥——吧，上——桥——吧……”他们就迷迷糊糊地上了桥。刚走到第一个桥孔，七仙女中的一个大姐就十分愧疚地对他们说：“我们七姐妹的法力都还没有修炼圆满，只能为你们搭成这么一座小桥了。这桥凝聚着时间和命运的魔力，虽然可以帮你们过河，但从现在起，你们每走出一步就代表着你们已走过了一年，也就意味着你们的青春将会一步一步地被耗尽。当你们走完七个桥孔时，很可能就会变得容颜苍老，甚至还意味着你们已携手走完了这一生。”

即便如此，这对恋人最终还是义无反顾地从桥上牵手走过。他们迈着碎步，极慢极慢地走，深怕踩痛了桥背。他们垂着泪整整走了一百步，直到彻底兑现了他们的誓言，携手走到白头，走到死。他们死后，这座桥就被后人称作“忠贞桥”，而化身为桥的七位美丽仙女从此再也没有机会重返天庭。

然而，桥归桥，路归路。要知道小七孔桥的传说说的是爱，说的是爱的力量。这个话题虽然与“清道光年间”的时代背景显得格格不入，却始终没有人可以阻止它在民间悄悄流传。这说明，那些修桥铺路的人是怀着巨大的悲悯和祝福之心在向人间喊话。说者是有意的，听者亦有心。尽管每个人都身不由己，都无可奈何，却还是希望能借用最柔软的话语和最坚硬的石头，搭起一座与封建体系苦苦抗争的擂台，让每一双同台相争的手足，都能心领神会地拿捏好进退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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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压、踩踏和通过；伫立、犹豫和怜惜；凭吊、缅怀和欣赏……这就是一座桥的宿命吧？可一座桥无论如何也抚不平时间的伤口：在山与山之间，河水依旧奔流不息；在人与人之间，悲欢离合依旧不舍昼夜。

现在，知道小七孔桥传说的人都已经老了，但传说依然年轻。作为听故事和看风景的人，我们虽然已经到了很难为一则虚构的传说掉泪的年龄，但看在“忠贞”二字的份上，我们还是愿意在桥上多滞留一会儿，像凭吊逝去的流水那样，凭吊我们逝去的青春和爱情。索性，我们也学着那对恋人的样子，牵着手依次走过七个桥孔。刚刚走到一半时，这则虚构的传说忽然间就有了质感，忽然间就变得真实起来。我们不得不将步子迈得轻一些，再轻一些，因为我们的双脚踩着的仿佛不是七孔桥，而是七位仙女善良的背脊，是爱的力量消耗殆尽之后仍不肯幻灭的一道余光。

整个上午，我们撑着雨伞在桥上流连。雨雾里，山峦隐隐，不辨东西，惟小七孔桥初心不改，清晰可辫；惟响水河不紧不慢，带着上游的骚动和下游的淡定直走樟江。苍茫林海间，万类聚集，这一方温润潮湿的天地里，小七孔桥虽然是唯一没有生命体征的静物，外观上却一点儿也不显残败。无论细雨绵绵还是霏霏，碧蓝的河水始终是情绪稳定，从容不迫，那心惊肉跳的传说仿佛只是寂寞对着自己的倒影撒了一个谎。

此时，正好有位中年男人背着相机从我面前走过，看上去很像专业摄影师，我特意请他用我的长焦相机帮我们拍了几张合影。他一走，我便开启浏览模式，这才发现我们的合影照画面阴暗，比例失调，不仅浪费了表情，也怠慢了风景和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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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响水河依然没有声响，只有遮云蔽日的古树环伺四周。我忽然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抽搐了一下。然后，我扪心自问：如果世上真有这么一座桥，一旦我牵着爱人的手走过，就意味着我们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时，我真的还敢陪她一起走下去吗？
老实说，我不一定做得到。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一沉，随即就泛起了一脸愧色。我相信拥有七只眼睛的小七孔桥，已经窥透了我的自私与怯懦。我甚至意识到，我在桥背上模拟过的那些小动作，越来越不像是在牵手走过，反倒更像是在对自己三心二意和犹豫不决的嘲弄。
的确，人世间的每一座桥都具有救赎和普渡的意义。眼前这座小七孔桥，不仅具有救赎和普渡的意义，同时还具有古典的美和忧伤。一座桥有了美和忧伤，就不仅仅只是一座桥了，它更是时光半睁着眼睛，看清了一切真相与幻象，却始终不愿意一语道破，如同我不愿意承认自己身上究竟有多少爱和忠贞，是可以用命来做抵押的。
这是一段令人心虚的旅程。我们开始以小七孔桥为中心，向卡斯特森林走去。
而我的长焦镜头，一直在雨中等待着日出。

201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