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魂牵梦绕的地方

康雪茹

1986年4月，我11岁，跟着妈妈、妹妹，坐在大拖斗车上面，带着所有家什，连夜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地方——范村，去跟爸爸汇合。那年，妈妈38岁，妹妹9岁。

从此，我再没有回去过，我常常恍惚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常常在梦里出现，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我的真实世界里了。

去年，我内心突然有强烈的愿望，想带着妈妈回去看看。我还没有说出口，妈妈就离开了。妈妈整整71岁。

就在昨天，2020年8月26号，我们一家三口和妹妹妹夫驱车回来了，时隔34年，再次来到了我魂牵梦绕的地方。

一路上我和妹妹回忆着小时候，感叹着岁月如梭。

我们进了村，一直往前开，看到了东阁楼，近了，近了，这是东头起的标志性建筑，哦，哦，哦，我们刚刚走过的是西头起，当年离开的时候，我家就住在西头起的旧医院里。

我家不是本地户，妈妈太谷卫校毕业后分配到了琥珀公社卫生院，后来又调到范村卫生院，遇到了爸爸，安家落户在了范村，在范村的日子里，我家常常搬家，也曾在东阁楼旁住过，当时跟房东合院。我和妹妹常常端着碗在东阁楼旁吃饭，就会把不爱吃的挑出来扔到东阁楼底，我记得我扔的最多的是茄子🍆

我和妹妹就是蹲在下面图片里我站立的位置，一筷子一筷子的往外挑挑拣拣。

这是东阁楼再往东的500年的老槐树，记忆里，没有东阁楼往东。

返回西头起寻找儿时的记忆去。马路两旁已面目全非，我家旁边是范村中学的大门，可是大门哪里去了呢，我找不到任何记忆里的蛛丝马迹。

这是我和妹妹在范村中学门口的合影。记得有一年冬天我跟着妈妈来这里挑水，天寒地冻，妈妈刚挑起扁担就滑倒在地。

正是晌午，路上没有人，我很希望出现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或者比我年纪大的人。

儿子跟在我身边，我嘴里用地道的范村话唠叨着“咦，旧医院呢，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呢！”

有几个街门敞开着，我走进去，问“有人了没啦”，没人回应，有一种“夜不闭户”“世外桃源”的感觉，对，这就是小时候的感觉。

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大队会在街上摆铁棍摆背棍，在西头起的门口，妈妈会被拦住，铁棍背棍摆来摆去给妈妈拜啊拜，妈妈笑着，我在一旁自豪的看着，有人拉着号子，直到妈妈愉快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钱来才可以过去。

看到一户门面没有现代化的瓷砖，没有卷闸门，我走进去，儿子跟着我。

院子里有一位老人正蹲在墙根底修理三轮车，我可以跟他聊聊，我还没开口，儿子就用范村方言问“外，旧医院在昂了了？”我正想儿子问的太唐突，没想到老人指指墙根说“这就是旧医院的后墙，范村中学把旧医院都拆了”，“这个楼重盖的”，我问这楼什么时候盖的，他说盖了十来年了。

“我家以前就在旧医院住来，我刚刚找了半天的旧医院也找不到。”

“你什么时候在旧医院住的”

“三十年以前啦”

“你家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妈妈的名字。他接着说“哦，你家搬阳泉啦”，啊呀，遇到“老相识”啦，他又说出了爸爸的名字，我说我是他们大姑女。他说我跟他大姑女同岁，叫“俊平”，我想不起来了。我又问了他很多，老人家一直蹲着边修车边跟我聊天，这是我跟除家人以外的人用地道方言聊天最多的时光，越聊越亲，很想哭，越聊又觉得越遥远，这是真真切切的发生吗，不是在做梦？也许是梦吧，因为马上要失去了，很想哭。

我真想一直跟老人家就这样聊下去，我们方言是没有“谢谢”之说的，但最后离开时，我还是很拗口的说“谢谢你”，说出来的时候，我已转身泪眼朦胧。

在旧医院的记忆是最多的。

刚搬进来的时候，尽管房子中央立了根防塌的柱子，但是看到干净整洁宽敞的屋子，妈妈开心的跳起了舞，我也很开心。

后来，爸爸把伯伯叫来，在院子里搭了个厨房。再后来，东西越来越多，又在厨房边搭了小屋。有一年下大雨，眼看着小屋要塌了，妈妈用一根木桩子顶着屋顶，我和妹妹不停的往里搬砖，砖垒起来了，能撑柱子了，我们才松了口气。

曾经，爸爸在院子里支起火来给我们蒸肉包子吃。

有一次在院子里杀了一只鸡，不记得吃鸡，只记得爸爸在院子里逮鸡的情景。

天热的时候，我们家会在院子里摆好小桌子，炒个鸡蛋，做盘雪山盖顶（这个名词是妹妹的记忆），我会去门外的小卖部买瓶小香槟，这样的日子全家人都觉得特别幸福。

天冷的时候，爸爸会在睡觉前把泡好的黄豆放在窗外，早上起床，黄豆冻好了，再上锅一炒，我们就可以吃到好吃的冻豆豆了。

有一阵子，我嫌学校的茅房太脏，总是憋到放学回家上厕所。每次都是推开门，把书包往门口地上“咚”一扔转身就往厕所跑。每每想起书包“咚”的情景就觉得那时候的我好可爱。

夏天的时候，我和妹妹还有小朋友们下河里捉了很多的蝌蚪，放在脸盆里，脸盆放在院子里，很快，小蝌蚪的尾巴越来越短，生出后腿，然后是前腿，变成蛤蟆在院子里蹦来跳去。

有一次，我的成绩考得很差，妈妈把我关在屋里用棍子教训我。后来妈妈上班去了，我出了门，邻居桂花姨儿看到我哭丧的脸，说“你妈打你了！”我想“你管得着吗，多管闲事！”我很讨厌她，妈妈告诉我和妹妹不要去她家玩，妹妹记不住，总是往她家跑，很喜欢她家摸脸油的圆圆的扁扁的花花盒子。

有一次，我和妹妹玩游戏，我们俩脚踩在床锅锅上，手搭在晾衣绳上，就这样荡来荡去。突然，晾衣绳断了，妹妹整个人从床锅锅上掉到了地上，下巴碰破鲜血直流，妈妈赶来给妹妹仔细的包扎，妹妹问，这样吃的饭会不会漏下去，实践证明，从来没有漏下去过。

冬天，我们几个小孩子到水渠里溜冰玩，笨手笨脚的我滑倒碰破了下巴，后来也象妹妹一样下巴上多了一块井字胶布固定的白纱布。

每年夏天，我最喜欢摘家里养的欠草花，有时候家里没有就偷摘别人家的。把红红的花瓣放在碗里，再放一点点明矾，混合在一起捣碎成泥，取出花泥涂在指甲上，停留几分钟，揭掉花泥，指甲就会变成漂亮的红色，洗不掉搓不掉，比现在的指甲油还牢固。这是女孩子们的最爱。

……

范村中学大门朝向变了，所有建筑已今非昔比，好在地址未变。从西头起往北走，这是范村的主要街道，也是我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在这个拐口，有一个老大爷卖瓜子和酸枣面，我有时会买5分钱的瓜子，老大爷用称称好后倒进我的上衣口袋里，顿时口袋就鼓起来了。有时会买2分钱的酸枣面，老大爷用泛黄的纸包好，我伸出舌头舔一口，酸的直流口水。

记忆里的供销社，是登上几级台阶后的平房建筑。这里是童年时的我常常光顾的地方，买块橡皮啦，买个作业本啦，没有买的也会趴在柜台上隔着玻璃看里面的铁臂阿童木铅笔盒，看塑料文具盒，还有上下两层的。有一次，看到柜台上面摆着一双黄色高跟凉鞋，很俏皮的模样，一眼就喜欢上了，回家就跟妈妈说，后来买没买忘记了，只记得很喜欢很喜欢。

还有一次，医院里给爸爸妈妈发了两支两用笔，一头钢笔一头圆珠笔。我拿了一支拧啊拧就拧坏了，爸爸狠狠的打了我。妈妈把另一支给了我，我视为珍宝似的每天随身携带，生怕丢了。怕什么来什么，怕丢果然就丢了。我怕爸爸打我，不敢回家，好朋友新红写了一张字条“雪茹爸爸，请你不要打雪茹”，妈妈看到了，给我去供销社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

往北就是范村大队，这里面有时候会放电影，每年七月十五赶会就有唱戏的，我们盼着赶会看戏。戏还没开始，就扛着高凳子站在第一排，有时候来的晚了就在后面插缝往前站。

我对这些殿啊庙啊都没有印象了，但是殿的周围却印象深刻，比如这个观音殿后面左拐，一个大门进去就是花姨儿家。华姨儿跟妈妈关系很好，前几年妈妈回范村找过华姨儿叙旧。

上世纪70年代，爸爸做为医疗队员服务建筑工队就是在华姨儿家住着，妈妈常来华姨儿家，一来二去爸爸妈妈相识，有了这段姻缘。也许华姨儿曾为爸爸妈妈搭桥牵线呢！

而今华姨儿家已是这个模样，我后悔回来的太晚了。

顺着记忆中的方位，我们来到了范村小学。我在这里度过了五年时光，院子里的三排教室已荡然无存，曾经在这里的天空下，和那些稚嫩的面孔一起打腰鼓跳皮筋儿，一起读课文做习题。

这是好朋友新红家，就在学校前面，每天上学我都会叫上她，她家有一条大黄狗，我很少进去。没想到街门院墙依旧完好，只是大门紧锁。看一眼就很满足了。

这是我上学经过的弯弯曲曲的小路。

这是我的小学门口的寺庙，小时候大概习以为常，都熟视无睹了。

午餐来找找小时候的味道。卷钱、灌肠是必点的，这些是在山西之外见不到的美食。卷钱没有妈妈和妹妹做的好吃，灌肠超好吃，记得上大学时还给舍友带过，不过那是阳泉的扒糕了。范村的灌肠和阳泉的扒糕是一种食品，学名碗托。

还有这条鱼啊，真真正正是爸爸妈妈做的味道，儿子说比青岛的鱼好吃。

家常豆腐

过油肉，山西特色。

我觉得没有爸爸妈妈做的好吃。

因为要赶火车，匆匆离开了这个魂牵梦绕的地方。如果有可能，我会挨家挨户敲门找同龄人或者长辈操着地道方言日日夜夜一起聊，聊一聊我们是否记得彼此，聊一聊过去的人儿过去的事，还有那家家户户养的欠草花。

34年前，爸爸决定举家搬离范村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让我和妹妹能够接受到城市里的更好的教育。

我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