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我的军旅生涯是从一张《录取通知书》开始的,1963年我高中毕业,被西安第四军医大学录取,那时中国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物质匮乏,通知书制作的非常简陋。但这张小小的纸片,改变了我的人生之路。贫民家里走出一名大学生,母亲流下了高兴的眼泪,更高兴的是上大学不花钱,还吃皇粮、拿军饷。大哥将通知书视为给全家带来好运的“幸运符”悄悄珍藏起来,直到前年他去世,才被我弟弟在他珍藏的遗物中发现。</p><p><br></p> <p><br></p><p>西安四医大是军中名校,校园美丽,师资雄厚,治学严谨,为军队培养出大批优秀医务人员,我将置身于这座大熔炉里接受冶炼。</p><p><br></p> <p>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武汉,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到古城西安,第一次着军装,第一次穿皮鞋。军服十分帅气,穿上军服后的第一件事是照像,但照片上的我还残留着中学生的稚嫩而少了军人的威武。</p> <p>大学生活紧张、充实。有诗为证:“黎明闻声起,出操顶星斗。洗嗽快如风,叠被平无皱。上课列队行,常把军歌吼。书山勤攀登,学海苦泛舟”。五年的大学生活使我们学到了专业知识,养成了军人作风,磨炼出坚强意志。</p> <p class="ql-block">五年里我们经历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文化大革命。“巴山竹子节节高,砍根竹子做洞箫,一人唱来万人和,歌唱社教运动好”,陕西南郑县的田舍里有我们辛勤劳作的汗水,大巴山竹林里留下了我们访贫问苦的足迹。社教结束后,我被评为《五好工作队员》。</p> <p>五年学业结束,毕业分配在即,“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我已下定决心,报名去新疆,去西北边陲,在那里挥洒青春和汗水。人海茫茫,谁愿与我同行?此时,有一位姑娘站了出来,她说,她愿意。她是天津人,按政策她可分配到北京军区,或者效仿学姐学妹们“孔雀东南飞”,但她却选择了遥远的新疆,她不是去追寻诗与远方,而是为了心中那份爱。</p> <p>她是我四医大同学,姓曾,单纯腼腆、真挚朴素。她成了我的恋人,她从天津考入四军大,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员。</p> <p>赴疆前我们回到故乡与家人告别,在我的老家武汉,母亲和大哥得知我们将去边疆,先是惊讶,后是不解,最后是支持和祝福,亲人的理解和祝福感动着我们。我少年丧父,是母亲含辛茹苦将我们几个孩子抚养成人,母恩如山。如今,母亲的大恩大德尚未报答,我却要远去边疆,不能在她身边尽孝,一时间愧疚之情油然而生。</p> <p>来到我的母校——武汉四中,向母校说声再见。武汉四中是我10年寒窗的最后站点,我在那里渡过了青葱岁月,我要向老师说声谢谢!向校园说声谢谢!</p> <p>万里长江第一桥——武汉长江大桥,见证了我俩的爱情,愿我俩的爱情像大桥般坚固,滔滔江水愿我俩的情谊源远流长。</p> <p>在女友的老家天津,亲人们的祝福盛满了小屋,天津水上公园留下我们的身影。</p> <p>“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俩来到北京天安门广场,在这里向伟大领袖毛主席表决心:我们响应您的号召,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在那里为边疆建设出力,为伟大祖国站岗。</p> <p>我们乘上了开往乌鲁木齐的西行列车。硬座是那个年代我们能享受到的最好待遇,四天三夜的旅程考验着我们的意志和体力,漫漫长路使我们领略了边塞的遥远,茫茫戈壁让内心升腾出一种苍凉,“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悲壮诗句不时在耳边萦绕。四天后,我们终于抵达新疆首府乌鲁木齐。</p> <p class="ql-block">抵达新疆后,先安排我们到陆军四师十团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一年,我安排到五连(步兵连),曾医生到《教革连》,那是由军校女大学生和地方大学生混编的连队。在连队里我与战士们一起摸爬滚打,一同野营拉练,一起早请示晚汇报,一起跳忠字舞。空闲时我给他们讲故事,越野时他们帮我扛步枪,我们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一年后,“再教育”结束,我们来到解放军十四医院。那是一所驻军医院,它位于新疆和静县巴仑台,一个当时在地图上找不着的地方。医院地处天山深处,尚在营建中。相邻的几条山沟里还建有新疆军区战时指挥部、档案馆和军备仓库。这一切都是因应战备的需要。</p> <p class="ql-block">那里交通不便,出行艰难。丛山峻岭如同一道天然屏障,既拓展了我国的战略空间,又使我军指挥系统在核打击下得以生存。当然,这道屏障也阻隔了城市的繁华和光怪陆离,蜿蜒崎岖的山路使回乡之旅充满坎坷,一封家书来回得一个月。按规定,单身干部每年可享受一次探亲假,但像我们这样夫妻在一起的,每四年才能享受一次,这对那些盼着走出山沟的人来说是一种极其漫长的等待。</p> <p class="ql-block">据医院7公里有一条贯穿天山南北的公路,他北起乌鲁木齐市,南抵和静县城,路面由砂石铺成,状如搓板,司机称之为“搓板路”,行驶在搓板路上的汽车,颠簸起伏,如同波涛中的帆船。其实它更是一条战备公路,大量的战备物资,通过这条公路,源源不断的运进天山深处,储藏于由工程兵开凿的洞窟中。但它又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天路”,它盘旋于天山山脉之中,经过山势险峻的后峡,翻越海拔4600多米的冰达坂“老虎口”,站在“老虎口”上,仿佛置身于广寒宫中,著名的一号冰川如一堵墙似的伫立眼前,蚀骨的寒气让人领悟到什么叫“高处不胜寒”。这条路还是一条险路,沿线奇峰突兀,峡谷险道,蜿蜒曲折,很多司机对它望而生畏,每年都有车毁人亡的悲剧发生,我院就有两名干部先后殒命在这条险路上,其中一位,还是曾与我一起下过巴音布鲁克大草原医疗队的队长,令人不胜惋惜。我也曾在“老虎口”附近遭遇过险情,幸运的是由于司机处置得当,成功地将在冰面上打滑倒溜,即将坠入山崖的卡车停了下来,驶离了险区。</p> <p class="ql-block">这是我院的司机途经冰达坂上的“老虎口”。</p> <p>我俩在这所300张床位的医院里当军医,一边参加建院劳动,一边从事医疗工作。这是曾医生给住院战士看病。</p> <p>遵照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医院还定期派医疗队深入部队、农村、牧区为战士、为农牧民送医送药。</p><p>这是我和战友们在全国第二大牧场——巴音布鲁克牧场巡回医疗。医疗队由三男三女6人组成,年龄最大的50多岁,最小的只有16岁,还有一名维族小姑娘,叫阿米娜。</p> <p class="ql-block">在牧区七个多月的巡回医疗中,我们策马扬鞭,辗转于各牧场,各蒙古包之间,为各族牧民诊疗看病。我们睡蒙古包,喝奶茶,与牧民朝夕相处;跨骏马,逐水草,跟羊群亲密接触,早上被小鸟的啾啾声唤醒,晚上随羊群的咩咩声入眠。那是一次难得的人生经历,有些事至今仍历历在目-----</p> <p><br></p><p>到医院后的第二年,我和曾医生结束了单身生活,走进了婚姻殿堂,结婚证是一张粉红的纸,没有二人照片,没有结婚誓词,用汉、蒙双语写成。</p><p><br></p> <p>婚礼在刚分给我们的18平米小屋举行。没有婚假,没有请帖,没有婚宴,没有婚照,没有婚纱,没有戒指,没有礼品和份子钱,只有喜糖、喜烟和挤满小屋的同事,完全是裸婚,不折不扣的裸婚。对这一切,妻子并没有感到失落,幸福像花儿一样依然绽放。</p><p>这张照片是我在制作美篇时临时拼的,权且把它当结婚照吧。</p> <p>新房用土坯建成,无上下水,无卫生间,无暖气,无家用电器,只有两个命运相连,温暖彼此,誓言相伴一生的庄严承诺。尽管是“蜗居”,但我和妻子感到很满足,毕竟有了一间属于二人世界的温馨小屋。那个年代的人,欲望很低,很容易满足,给点阳光就灿烂。</p> <p>婚后一年儿子出生了,儿子的到来为家庭注入新鲜血液,新的欢乐,增添了新的希望。妻子休完56天产假就上班了。她是妇产科医生,要迎接更多新生命的到来。</p><p>这是曾医生为一名剖腹产术后的维吾尔族患者看病。</p> <p>我和妻子都是军人,又是医生,都要上班,要上手术台,孩子不能没人照看。几经周折我们终于请了个小保姆,小保姆刚从河南老家来新疆投亲靠友,17岁,只会擀面条,不会蒸馒头和做米饭。我们本来也不指望她会做饭,只希望她照看好孩子就行了。问题是屋子里多了一个陌生女人,又只有一张床,我这个大老爷们就不能睡在家里了,于是,我又回到集体宿舍,与一个叫蔡恩照的药师住在了一起。小蔡毕业于上海二医大药学系,与我同岁,聪明能干,当时正与一名护士热恋。小蔡调侃说,欢迎一个回不了家的人,欢迎回到单身队列。儿子一岁时保姆离开了,迫于无奈,我们只好将孩子送到由军人家属担纲的“幼儿园”。</p> <p>儿子三岁半那年,我们分了新房,新房24平米。更让人开心的是天遂人愿,妻子生了个女儿,可谓双喜临门,我们高兴极了。</p> <p>医院同事为我们照了张全家福。因为我们没有相机,</p> <p>这就是当年我们居住过的24平米房子,砖混结构。除了有一间大卧室外,还有一间6平米的小卧室。照顾女儿的小保姆就住在小卧室里。</p><p><br></p> <p class="ql-block">山沟里养儿十分艰辛,因为那里根本买不到奶粉,买不到鸡蛋,买不到儿童所需的各种物品,那里也没有儿童游乐园,没有旋转木马。而且在长达五个多月的冬天,没有新鲜蔬菜,没有鲜鱼活虾,只有土豆、萝卜和大白菜。所幸离医院不远有一个叫“团结大队”的村子,约二、三十户人家,蒙、汉、维多民族混住,我们可以到养有奶牛的家里买牛奶,从而解了因母乳不足所致的燃眉之急。</p> <p><br></p><p>当兵就意味着牺牲,生活不会一帆风顺,但没有迈不过的坎。我们时时鼓励自己,一定要尽其所能,倾其所有,将子女培养成人,使他们成长为一个能自食其力,对社会有用的人。为此,我们学会了养鸡,编织缝纫,做小孩衣服,做棉衣、棉裤,棉鞋,还搭建简易房,挖菜窖储存冬菜。</p><p>这是在自家门口,曾医生右手边是房门,我的左手边是鸡窝。儿子上小学了,带上了红领巾。</p> <p>大山深处,山高路险,物流不畅,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和繁华,生活十分单调,基本是二点一线,每天在病房和家之间来回穿梭。看电影是这里唯一的娱乐形式。电影好不好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电影中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山里的世界很无奈。</p><p>这是医院的礼堂(二楼),是开大会和看电影的场所。一楼是工作人员饭堂,如今已破败不堪。</p> <p>每当放电影的日子,就是全院大聚会的日子,是军民齐欢乐的日子。届时干部、战士、职工、家属倾巢出动,自带板凳早早来到操场上,小孩嬉戏,大人聊天,其乐融融。</p><p>这是医院的操场,看电影和出操都在这里。</p> <p>医院依山傍水,山上虽然寸木不生,但河水清澈见底,河滩上红柳成片,古老的榆树斑驳苍翠,散布在其间。</p> <p class="ql-block">医院四周光秃秃的山上看似一无所有,但是在目不能及的更高处,却生长着一种珍稀植物,这就是天山雪莲,也有人叫它"雪莲花",传说是王母娘娘到天池洗澡时从身上掉落的珍珠。它生长在人迹罕至的雪线附近,采天山雪水之灵气,绽放于极寒岩缝之中,圣洁高贵,超凡脱俗,它是大自然对人类的馈赠。那时全国倡导“新医疗法”,发掘民间偏方,因雪莲有活血通络,驱寒祛湿的特殊功效,所以医院每年都安排工作人员上山采撷,并把它制成药酒,用来治疗风湿骨痛的患者。我也曾上山采过雪莲,那洁白的花瓣,淡绿的叶片,暗送的幽香,如出水的芙蓉美不胜收。尽管采雪莲的过程十分辛苦,要爬很高的山,但是我们都乐此不疲,因为雪莲太美了,没有人不对它顶礼膜拜。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无序采摘其实<span style="font-size: 18px;">是在暴殄天物,是对大自然的</span>无情索取。因为雪莲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生长缓慢,从种子发芽到开花结果,要6、7年之久,而且还无法人工培育,所以新疆于2000年禁止了采挖。</p><p class="ql-block">这是医院工作人员在采摘雪莲。</p> <p>据说这儿曾是新疆土尔扈特部第24世汗王布彦朝克图的王爷府,鼎盛时有10多所庙宇,3000多喇嘛。不过,当我们进驻时,除了用作军需仓库的几栋庙宇外,喇嘛并无踪迹。</p><p>这是曾医生与战友在庙宇前合影。</p> <p>冬天,河滩被冰雪覆盖,仿佛一处天然蹓冰场,天性好动的孩子们就把这里当成了他们的冰上乐园,他们坐在自制的简易耙犁上,玩得欢天喜地,乐得笑逐颜开。</p><p>我俩在河滩冰面上,风很大,吹乱曾医生一头秀发。</p> <p class="ql-block">医院自办了一所小学,解决了孩子们的上学问题,老师由具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军人家属担任,使用全国统一教材,每个年级的学生或4、5个或7、8个,由于校舍有限,老师往往在一间教室里轮流给几个年级的学生上课。我儿子,女儿都曾在这里上过学。因为无法解决上中学的难题,儿子在小学四年级时,我将他送回了武汉老家,由他奶奶照看,并在当地上完小学和中学。</p><p class="ql-block">这是儿子和女儿在自家门前合影,照片右侧是我用土坯盖的简易储藏室。</p><p class="ql-block"><br></p> <p>医院的服务对像主要是周围驻军和国防施工的军人,以及山里山外的各族群众,后来又为修建南疆铁路的铁道兵服务。该院在当地声名远播,医疗质量上乘,远在和静县城及州府库尔勒的群众也辗转来到这所山沟医院求医看病。</p><p>这是1977年曾医生带领的医疗队在铁道兵施工工地巡诊时与随军家属合影。由于工作出色,铁道兵给她记三等功一次。</p> <p>我俩在这里工作了17年,从一名普通医生成长为具备一定专业技能的技术骨干和科室主任,在这里洒下了青春的汗水,度过了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燃情岁月,与战友们结下了值得交往一生的深厚情谊,这种友谊刻骨铭心。</p> <p class="ql-block">南疆铁路竣工后,铁道兵、工程兵相继撤离,后来这二个兵种又整建制撤消,医院病员急剧下降,加上边境局势已趋缓和,医院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此时,人心思离,大量医护人员纷纷调走。1985年我也调离了这块深爱的土地,也踏上了通往城市的路程,当我与仍坚守在那里的战友们道别时,我听到了战友们的祝福声,没有人挽留我,挽留我的只有这片土地。我终于在“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情怀中,湿润了自己的双眼。</p><p class="ql-block">这是我所在的外一科部分医护人员在医院大楼前合影。他们是非常可爱的人,在我离开该院之前,他们均已调离了这里。</p> <p>随着国防施工任务的结束,1988年,十四医院编制撤消,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消息传出,曾经在这儿工作过的人,曾经爱过它或恨过它的人,都唏嘘不已。因为在那里有他们的喜怒哀乐,有他们的酸甜苦辣,有讲不完的故事,有同一首歌。</p><p>医院撤离后,当地政府着手恢复昔日王爷府的旧貌,大楼前的《解放军十四医院》牌匾换成了《黄庙度假村》,昔日的住院楼、礼堂、家属区逐渐凋敝、衰败或被拆除。</p> <p>现在,那里已成为热门的旅游景区,曾经嘹亮的军歌被喇嘛的颂经声取代,鲜艳的五星红旗换成了黄色的经幡。我没有旧地重游,因为旧地已经“物非人非”了。我喜欢的手术室,我常去的食堂,我家门前的鸡窝,都消失了,我很伤感,我不想看到那种景象。</p> <p>当然,如果有机会,我想告诉来此参佛的信徒们,来此旅游的游客们,你们可曾知道,有一群军人曾在这里奏响过生命的乐章,书写过人生辉煌,他们无悔青春,他们不负韶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