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我已经病入膏肓,我是清楚我的病情的。走一会儿路,要坐下来,一坐就汗流浃背,那汗顺着脊梁骨下滑,整个后背和前胸湿透,而且,全身无力,像霜打的茄子,心慌得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小时候,听老人们说过,心慌就稳不住神,稳不了神,就只剩魂魄了,这人也只是躯壳在世上行走。现在,我就是这种感觉。</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十年间,两次手术,让我对寂静的无影灯和医院洁白的病房熟悉起来,反正无胆也坦然不怕了,人总是要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生命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都要经过阵痛而临盆,而命运就不一样,为什么“命运”两字相连,有命才有运。运好寿长,运差命短,遗传就不用说了,那是天命。</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那天,戴蓝帽的医生把我从手术室推出来,睁眼望着移动的天花板,我想抬起手臂却被血压带及医疗监测仪缚住不能动。我想向围在床边的亲人们说点什么,却</span><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8px;">嚅着喉咙说不出话来。唯一让我喘过气来欣慰的是</span><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离开了那讨厌、药水味很浓的手术室,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空气,感觉到又一次获得了新生。</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手术前的记忆还残存一些,当麻醉药慢慢推进血管时,头晕得很。在晕炫中,女儿那张甜蜜的笑脸大得像江滩露天屏幕上的影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爸爸”,那一声遥远、清脆的叫声,我恍若站在幼儿园门口,张开双臂,等待女儿扑进怀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遥远处,传来手术器械落进瓷盘的“铛啷”声,医生附在我耳边:“手术完成了啊,很成功”,其他护士围上来,我的眼角滴下一颗泪珠,记忆又重回大脑,女儿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慢慢向我走来。女儿是头天晚上从宁波乘机、异地转动车连夜赶到医院的。那时,我心律不齐,头晕心慌,但心窝里却是热流奔涌,双目泪眼朦胧,我忍不住己涌出眼眶的泪水,背过身擦去,假装飞蚊迷了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女儿长大了,跟老爸的性格一样,急性子。</span>当年,我的父亲病倒时,我在部队里服役,接到病危长途电报,不顾一切的赶回家,父亲还是离开了我们,那年,父亲49岁,患的绝症。我们围在母亲身边哭成一团,祖母在一旁默默垂泪……</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第二年,我退伍。瘦小的我帮母亲撑起家庭重担,照顾起年迈的祖母。</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我没有过过一天的舒坦日子。八十年代初,先是祖母安详的离去,没有病痛。头天晚上,喝了点小酒,第二天清早,我推开小屋的门,她已经歪斜在地上,右眼永远的闭上了,左眼剩下一个空窝窝,那是1938年国军汉口失守,被日本兵占领,奶奶拉车倒马桶,经过日租界时,被租界的日本兵枪托捣的。小时候,围坐奶奶旁边,听她讲日本人的残暴,讲着讲着,她满脸皱褶微微抖动,我们心里痛恨起日本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再说说姐姐遭遇不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文革后期,上山下乡运动热情高涨。十八岁的姐姐出落得水灵灵的,大长辫垂腰,辫梢用红布条扎个蝴蝶结,是四十一中学高二年级团支部书记。她身后有众多的追捧者,一群中学男女生整天兴奋地奔在大街小巷,宣传上山下乡,臂膀上的“红卫兵”红牌牌闪亮,惹得小孩子们撵在后面羨慕不已。她们揣着梦想,像“李铁梅”一样,都有“一颗火热、红亮的心”,相互鼓励去边疆、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献出最壮丽的青春,并集体向学校团委写下插队边疆的决心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一天夜晚,姐姐把我叫进里屋,关好门,转身端坐在台灯下。她拿起煤炉上烧热的火钳,对着小圆镜烫绺海。我惊鄂的张大嘴巴,在我意识里,“烫绺海”的女学生都是“女流氓”,是要登台批斗的,可姐姐是什么人?是一呼百应的团支部书记。姐姐盯着我充满疑惑的眼光,见我惊讶、张大的嘴唇,起身扒开门缝,见外屋、外面都没人,又合上门转身坐下,对着镜子三下两下的抹乱整齐、好看的绺海,侧过身,正色的对我说:姐就要去农村了,家里就靠你了,爸不常回,照顾好妈。我以为姐姐去新疆支边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只等学校敲锣打鼓送喜报。谁知,爸一回家全变了。</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我爸是老公安,1966年文革砸烂公检法,派去武昌造船厂做保卫干部。那厂子在武昌金口镇,离我家很远,要坐轮船到汉口才能到家。厂子批准父亲每月中旬休假两天,我们也盼望这日子,这日子是幸福的,有肉吃,全家一起动手包饺子,窄小房间里的笑声,惊飞了窗棂上的麻雀,母亲不再愁眉苦眼,有了温柔的笑容。</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那天傍晚,我下自习回家,屋门紧闭,屋里传出乒乒乓兵的乱响,屋外窗户下扒着一圈脑袋。我心头一紧,爸妈又干仗了。我赶紧去叫隔壁的肖太婆,去巷子口喊张嫂子,每次都是她们劝架。等我回到家,屋门已打开,窗框外还有脑袋往里瞅。我带着哭腔,瞪圆眼珠,对着窗下脑袋直吼,看什么看?一群人缩头散去。</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屋里,紧张的气氛像刚点完一挂炮仗,硝烟还没有散尽。西头,张嫂子的爱人木匠张伯伯和林叔叔展开双臂围住父亲,父亲挣脱着,胸脯呼呼起伏,手上抓起一个塘瓷脸盆往对面母亲身上扔去,反弹到地上,发出“咣当咣当”的脆响,母亲被张嫂子、肖太婆及同院的女子拉扯住,嘴里发出呜咽抽噎的叫声,一条腿在空中弯曲踢蹬着,仍要扑过去撕打。后来,被妇女同志们拖进里屋,插上门栓。父亲双臂一划,推倒木匠和林叔,跨前一步,抬脚就揣,那大头皮鞋嵌进纸板门,留下一个洞口。后来,还是父亲找一块板儿补上的。那天姐姐回家很晚,不知道发生的事情。</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这次父母干仗是为姐姐支边下放的事情。父亲责怪母亲没有阻拦住姐姐哪些不着调的激进思想;母亲埋怨父亲只顾工作,不管家,每天当妈又当爹,上班、操持家务,累得狗子似的,哪有精力去管伢们?</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第二天,父母去姐姐学校找到班主任,说了姐姐不能上山下乡的理由,当然是姐姐患上的颈部淋巴结核病。最终,姐姐因病留城了。姐姐的秘密被同学们知道后,不仅没有得到同情,反而被追随者们唾骂叛徒,被同学们以传染病为由,拒绝靠近她。</span></p><p> </p> <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姐姐被孤立了,被这个世界无情的隔离和抛弃了,她的耳边尽是“骗子,骗我们下乡”、“想出名,捞政治资本”的声音。姐姐心灵受到伤害,选择了沉默,整日以泪洗面,用不语对抗家庭,以躲的方式,避开老师和同学。</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一个高中女学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憧憬自己的未来梦想,有错吗?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全国运动,当你处在那个时代、那场运动中心旋涡里,你会怎么选择?</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事实证明,那些曾经下放农村、经受艰苦环境考验的知识青年,今天正在挑起国家发展建设的重任。</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2020年8月25日</span></p><p><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作于武汉</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