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韵留芳—我画戏剧人物

清晨

举全身之力，乏半年之工，画了一回程砚秋先生，算是过了把戏剧人物的瘾。

我最早画的是红娘和崔莺莺，不到掌心大，在初中的笔记本上。从那时养成了随手涂的毛病，无论本子书报纸，手底下有啥就在啥上面画线条，不拘钢笔铅笔圆珠笔，摸起就勾，无形象无组织无目的，要么是一张美女脸要么是半个美女身，或者就是侧面的一根曲线加上眼睛耳朵。不计其数，顺手而为，打发无聊。

话说那个崔莺莺是彩的，用的彩色铅笔，半身的绿色戏服，红娘当然是红的。大概潜意识里，从那时起就喜欢绿色。原型是家中年画。红楼梦里的宝黛读书、碧玉簪里的对镜、西厢记、四大名旦、龙江颂……纷纷踏足我家墙壁。都是我爹一人所为。他是太爱戏曲了，除了他，谁都不清楚画里面讲的啥故事。想，他是如何痴迷地盯着那些林林总总花花绿绿的年画，从众说纷纭中择出几张，在不宽绰的腰包里抽出毛票分钱子，看卖画人卷起绑好，怀揣喜悦拿回家，打浆糊端端正正瞄准贴上。这都是一个人的事，在家里，他没有知音。

我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到初中毕业，无感。您要说，这就是美的熏陶，很对。

后来父亲病，不出门，家里的电视便定格在戏曲频道，谁都别想换台。我妈，您就是吵也犟不过他。不过，现在她老人家常看的也是戏曲台了，你说为啥？

我旁听的咿咿呀呀的声音原来是一个剧种：京剧。当然也掺有严凤英的黄梅戏、王文娟的越剧，五音戏《王小赶脚》……只不过没有京戏常趟。我成长为父亲的半个知己，糊糊弄弄的也爱听他讲上一句半句。那种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一波三折，拖起来没完没了，让我也很没有耐心。他总是说，那是某名角名剧哦。

听了《锁麟囊》，惊为天音，似从云端里飘下来。在嗓子眼里回环的游丝一般的唱腔简直让人发狂，很怕这个演员憋死。你正担心他一口气上不来的时候，那个声音又回来了，缠缠绵绵中出来高亢的味道。原来这就是程派，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原来他是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却唱得这样纤细。以后，只要抓住这个声音，耳朵便要听下去。

及至父亲去世十多年，我年届五十之后，看到所谓的腕儿们上蹿下跳不知所以，才萌生了为真正的大腕画一幅像的念头。就取名《腕儿——为程砚秋先生写影》。可知我为这幅画倾注了多少深情。但到底没用这个名。

确立目标，我开始详细了解这个人。找剧照搜戏服，探索其从艺历程，全面搜寻其生平轨迹，包括人格的养成。

程砚秋先生艺德高尚人品厚重从不钻营。更为难得的是对老婆忠贞不二，绝不纳妾娶小。这与某大名角截然不同。为四大名旦之唯一。

他自小家贫卖与学戏，受尽苦难，挨鞭打更是常事。后来出名却遇变嗓期，不得已另辟蹊径自创发音，才出来这回环婉转呜呜咽咽，让人欲罢不能的程式唱腔。

他是把粗闷男声竭力地唱出女性的复杂细腻矛盾感伤情怀，于是，既苍重又柔细，低沉如茫茫夜色空绝无人，这声音踏步而来由远及近，一隙曙光照耀，蓦然出现眼前，顿时长出一口气，瞬间明亮。我最喜欢这种似现非现的声音。

哦，对了。一开始还对他的徒弟李世济着迷，后来的张火丁、迟小秋等，但凡程派，皆迷恋之。

偶然知道徒弟们争名夺利互相倾轧，令人不齿，不免唏嘘。

再听她们，便觉硬把个女声往浑厚里靠，闷声闷气的，用反了力量，也误会了程先生倾尽心血打造的程派唱腔。无论为人为艺皆没。

为先生一叹。

不画其美其婀娜，欲绘其精神与风貌，绘其宽厚的内在与绝世之响。

惜，达之远矣！

左为梅兰芳

四大名旦。前中为程先生。后三皆油头粉面花里胡哨。

戏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