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间里的故事

淡泊是金

90年代中我遭遇了人生的低谷，那时刚有新家不久。我决定走出去闯。我带着不足1000元告别她，在绿皮车上把腿脚站肿，熬过漫长的二十几个小时后住进东莞一家旅馆的格子间。

所谓“格子间”，就是房子里再用薄板隔出若干空间，每间仅容一床和侧身可立的过道。三餐从不敢奢望去饭馆，常常一边等公交一边躲开人在墙角啃方便面，面渣和着心酸掉落一地。

来东莞其实漫无目标，每天只是四处瞎转悠。我的期望还不至于是做打工仔，那时我想的是能凭我的聪明才智或许遇到一个发展机会。

白天四处奔波，格子间的夜晚也漫长而难熬。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钱所以也没有任何的娱乐。天一入晚就窝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有一天，板壁突然传来“咚咚”的敲击，隔壁那个下岗的企业干部也是辗转难眠，我们就隔着“墙”聊。他说他四十了突然下岗，一家都陷入绝境。来这里好些天了，普通工人不愿做，那点在内地国企做中层干部的资历这里又根本没人看得上。他说孩子和她都在家里等他的消息呢。那个粗糙的男人突然没声了，我立刻知道他在流泪，因为我也将要无法控制……

第二天我用公用电话拨通了家。我跟她说：“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幸福！”她说：“好，好……”我飞快地挂掉，因为怕她听出我快要忍不住的哽咽。我有责任给她幸福，当初几乎零彩礼，她就跟我住进只有十几平米一间平房的家，笑着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和我一起承担贫穷、卑微和苦累，我怎么可以不珍惜她！

格子间削薄的隔板使彼此声息相闻。一天夜里我被一阵动静唤醒，隔壁发出那种响动，和女性毫不压抑的幸福声音。这里住的都是单身啊，怎么会？次日我走出旅馆时，觉得头上落了什么东西。抬头，一个年轻女人趴在栏杆上朝我扔瓜子壳，轻浮地笑。我立刻意识到她就是昨夜发出幸福声音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她是长夜寂寞而两情相悦还是那种收费的，但我脚步未停地走开。不想万一有麻烦，并且这女的太丑。

东莞并非机会遍地。常可以见到长期没找到工作的外来人露宿街头，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他们裹着被子蜷缩在别家屋檐下，外面用塑料薄膜简单地遮盖。就在他们的身边，人潮来往脚步匆匆，每一张面孔都是冰冷的铁。那种凄凉无以名状。

一日出门，见一学生模样男孩躺在路边石凳上，晚上我回来时他仍在。脸上、身上脏兮兮。过去询问，原来是出来想做工，刚出校门啥都不懂，工作没找到钱花光了，然后被旅馆赶了出来。已经一天没吃饭。男孩把头埋进胸前，满面沮丧。我买了两张饼给他。他拿起一张来吃，另一张包好放进背包。我把他带进旅馆，给他安排一个格子间。次日一早我再去，却已经人去屋空。

在东莞我遇到的温暖的事，是遇到了一位家是界首的阿姨。阿姨五十来岁，因为我那时还年轻，所以称她“阿姨”。东莞作为繁荣的务工目的地，也催生了一些服务于外来人员的行业，比如挑着担子卖饭的，街角架着一台缝纫机缝缝补补的。一次我扣子掉了，到街角去钉，听到这位阿姨满口乡音，一叙原来是来自界首。漂泊的心遇到家乡人是多么地亲切，虽然我们年龄、志趣都反差很大。那以后我经常会拐个弯去跟阿姨聊几句。阿姨也很慈祥，甚至邀我去她临时的家，一家人热情欢迎我。那种周身冰冷突然拥有一只火炉的感觉，永远难忘。

简单地记录几个场景，其实算不得故事。至于我自己，在东莞浪迹20余日身上的钱快要花光时，我决定回家。虽然一无所有，但我还有家。只有家可以包容你的一切，包括失败、伤痛、罪错……漂泊过的人才更理解得深刻。

其实90年代初退伍回来我是给分配了工作的，但我不满足在那个还算稳定但不死不活的岗位上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我捏着一纸“卖身契”走出单位大门，决定自己把握人生。我不甘平庸，并且我觉得人生的“平庸”和“热烈”非以结果论，而是你是否努力了、求进了。

多年以后一次临近春节，家乡突降多年不遇的暴雪。二桥北头的路边，一个年轻人在雪地里徘徊，背着行李应该是从外地务工回来。身上的衣物很单薄。我过去问。这个年轻人是几个月前和家里赌气，“不出去闯个人样不回来”，但却是一无所成，甚至到太和后已无分文，于是没脸见家人。我立刻想起在东莞的日子。我带他去面馆吃了碗热面，然后驱车20公里送他回家。

在经历了许多困境和挫折后，我拥有了坚韧。面对如何的困难，我都会对自己说：没关系，走过去就是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