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沧浪梦已杳

秋蛩语

多年前去苏州，到何的同学家做客。

楼后一条小河，鳞波细浪，清澈可鉴。岸上的夹竹桃开得正旺，挟烟带霞，夹水而红。一只迤逦而下的乌篷船，像是从吴冠中的哪一帧写意小品里，那样意态悠然地游了出来。

我临窗小驻，忍不住问起那河的名字。谁想，主人日日枕此潺湲入梦，竟也不知其名，真是辜负了一片翠波。

何很是不屑:“这样的河，南方到处都是，哪有什么名字！”

有没有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作为一个地道的北方人，从小便对河网密布、湖塘纵横的泽国水乡，怀有一种莫名的情结。

读师范时，同室的双娇随其父回沪探亲。那是她的第一次南行。

记得她坐在宿舍里，描述火车一路南下时的所见，眼底闪动着一抹异样的神彩。

“到处都是湖，都是水塘。”她说。

一旁的我们，艳羡之余，不禁好一阵神驰。恍惚间，荷风冉冉而至，荇带袅袅而舒，映颊的，已是一泓伸手可掬的潋滟。

　　

我的家乡地处西北，雨少风多，四面都是戈壁。对于少时的我们而言，夏日里一汪雨水偶聚的浅塘，便足够路过的孩子流连一阵子了。而那极少数的，能用来驰骋想象的湖波，也多为人力所掘。

那时候旅游业尚不发达，对于菡萏连波、鹭点汀洲的南国的绮想，也每从诗画报刊或影像中得来。

何的故乡亦在长江江畔，河多，湖多，塘多，雨多，所以，他记忆里的童年，总漾着一片粼粼的水光。

当他赤着身子逐流戏浪，或是坐着船，陪大人往烟波深处去捕鱼捞虾网蟹的时候，我却在后沙滩荒莽的戈壁上，和伙伴们一起掏马蛇子，捉“黑牛牛”。

　　

幸运的是，黄河的奔涛自青铜峡委蛇东来，在巨幅的河套平原上，潇洒地书下一个大大的“几”字，我们因而拥有了一弯浑黄。

芦荻啊茫茫，年年染白彼岸的秋色，沙枣花啊漫漫，岁岁点亮此岸的春光。虽无青山映带，白羽回翔，但长河日落，大漠林寒，荒渚孤棹，天高野旷，自有一派雄浑的苍凉，叫人胸臆间激荡起一股股豪气与悲情。

不论黄河的湍流浩浩荡荡，流过多少页历史，多少篇传说，多少行诗歌，于我，它既是父亲，也是母亲。朔风吼处，它的每一拍惊涛，都会引发我脉搏的共振，心腔的共鸣。每时每刻，那些流淌在我血管里的汾河与渭水，哪一条不啸呼着渴望重回源头？

　　

那年，何出差去银川。

“你会看到沙丘，无尽的沙丘，”临行前，我提示道，“不是寸草不生，是只生寸草，一球一球的，小毛毛草。”

翌日清晨，我打开手机。“丁零”一声短信提醒，竟是他凌晨六点发过来的:

“我看到你说的毛毛草啦！”语气里满是新鲜与惊奇。

“那你看到黄河了吗？”我急忙追问。

没过多久，他回复道:

“河倒是看到过一条，水浊浊的，不怎么起眼，不知是不是黄河。”

“那肯定就是黄河了！”我有些激动，心里忽然就澎湃起来。

“你以为黄河会跟长江一样吗？你的母亲哺育的都是遍地湖泽雨水充足的膏腴之地，而我的母亲呢，她乳养的多为北方旱瘠多沙之土，千里的不毛，全赖她的滋溉。她也曾经丰沛滂沱，只是被吸干了，吮干了。长江固然值得景仰，但她的一涓一滴，也不容鄙视。”我继续补发道，眼睫居然湿润起来。

是啊，如果溯洄而上，到那青壮的上游，满河奔窜腾跃的，岂不也是一川清可濯缨的沧浪？

很快，他的短信又来了。短短的，只有几个字，郑重，而又深情:

“没有鄙视，只有崇敬。”

　　

再见黄河，已是一三年的事了。

坐在回乡的飞机上，透过舷窗，层云开处，就见黄沙汗漫，在下界展开辽阔的荒凉，一道浊流直贯而下，如一行老泪，孤独，而沧桑。我的鼻子没来由地一酸。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么多年，履遍了滇江蜀水，闽溪粤潮，一回头，我的魂之所萦，梦之所绕，怀之所系，神之所牵，一颗心如鸥鸟般恋眷不舍盘旋不去的，竟仍是莽莽荒原上，那一片含沙搀泥的浊浪啊！

附记

撰此文时，适闻《关山月》，一曲既终，犹自悲凉不胜。想多少游子边客，飘蓬无寄，孤萍难托，遭际虽异，乡心则一。无论南眺抑或北顾，离忧别怨，古今咸同，不由心生“浮沉随浪，身不由己”之慨。所谓借笔抒怀，亦不过徒增惆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