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天真到死的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剑客追花

作者：鎏金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胡太医提着小药箱跟着贾府的婆子们进怡红院问诊，按照规矩一个外男到这种高门大户应诊，园子里必定要提前知会一声，闲杂人等自行避让，门户被看得密不透风，一路上连个女子也不曾见到。

好容易进了怡红院，胡太医更是低眉敛目，不敢四处乱看。

只见三四个老嬷嬷上前放下暖阁上的大红绣幔，一只手从床幔中单伸出来，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金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

这样矜贵森严的排场和气势外加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指，让第一次来荣国府的胡太医理所当然地误会病人是荣国府的哪位千金小姐，却不曾想，这不过是个稍微有点体面的丫鬟。

这个以丫鬟身份，在怡红院享受小姐般待遇的女孩，就是晴雯。

1

一个丫鬟，竟然有闲暇有条件养出二三寸长的指甲，实在匪夷所思。别忘了，就连出身金陵史候的湘云平日在家尚且要迫于婶婶的压力赶制针线活到三更半夜，养指甲她大概想都不敢想。

可见，晴雯虽然身为奴才，但日常真正需要她出力的事情并不多，她的日子，只怕比许多正经主子还逍遥自在。

晴雯能得到这样的优待，和自身过硬的条件和实力不无关系。

首先，晴雯长得很美，她的美得到了人们一致的盖章认可。

资深的外貌协会会长贾母一眼看中晴雯，觉得她甚好，将来可以给宝玉使唤。

眼光毒辣，轻易看不上别人的王熙凤，也说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

就连厌恶晴雯到了极点的王夫人，也被这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像林黛玉”丫鬟惊艳了一把，陡然生出防范之心。

平时美也就罢了，就连缠绵病榻，无心梳洗的情况下，晴雯依旧“钗軃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活脱脱是一个我见犹怜的病西施。随手剪二块膏药贴在太阳穴上，也丝毫不尴尬违和，反倒被她演绎出俏皮的味道。

可见晴雯之美，不分场合，不挑造型，是经得起检视的360度无死角的美。

拥有美貌的晴雯不只是徒有其表，她还有一手傲视群芳的针线功夫。

她精湛的专业水准，在病补孔雀裘那一夜里光华四溅，展露无遗。这件孔雀裘来自遥远的俄罗斯，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不要说是织补，平常人大概拿在手里也搞不清楚是用什么织的。

因此，这件宝物在无数裁缝、绣匠和女工手中转了一圈，竟没人认识是什么，更不敢揽。

如此棘手的活计，拿到晴雯眼前，灯下一照，就看出是孔雀金线织的，还大胆提出用界线之法修补来掩人耳目。

晴雯在专业技能上过人的见识和胆识，可见一斑。

2

美貌和能干自然是好事，可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天资出众的人最容易面对的困局就是，你即便没有任何企图，也会被人树立为假想敌。如何收敛锋芒，保全自身是他们的必修课。

可惜本事大的人脾气也急，往往把身边的人都得罪光了还浑然不知，这一点在晴雯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但凡她看不顺眼的，不论对方的身份年龄，一概狠狠怼过去，字字句句戳人心肺，全然不计算对方心理阴影的面积。

她不齿于袭人和宝玉暗度陈仓的亲密关系，当面出言讽刺：“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不是我说，正经明公正道的，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

她不屑于小红听凤姐差遣，另谋良主的举动，挖苦她是爬高枝儿，扬言挑衅：“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好的呢！”

她鄙视秋纹因为偶然得了主子赏赐就流露出的廉价的喜悦：“好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

对于坠儿那样手脚不干净的小丫头，她连骂人的话都嫌不够了，直接抄起枕边的一丈青往手上扎，颇有动用私刑的狠辣。

这样的晴雯，像一枝浑身带刺的野玫瑰，也难怪王夫人说她轻狂。

早已被贾母内定为宝玉侍妾，有了大好出路的她，大概很难蹲下身来理解其他天分起点平平无奇的人们为了生活所作出的设计和挣扎，这些姿态在她看来统统显得卑微又可怜，在他人苦苦所求之事稍有斩获的时刻，嘴尖齿利的晴雯总忍不住杀过来逞一番口舌之快，让当事人颜面尽失，刻骨生凉。

这种由一路顺风顺水，不谙世事滋生出来的刻薄，让晴雯将很多人得罪到了骨子里。

如果晴雯在其他人手下当差，或者还有机会得到善意的敲打和修正，把她从张扬跋扈的路上拉回正轨，但她偏偏遇到了把女孩视若珍宝的贾宝玉。晴雯爆炭般的脾气，从此毫无顾忌地野蛮生长。

宝玉对于晴雯的纵容宠溺，在晴雯撕扇这个经典桥段中攀升到了顶点。

起因不过是晴雯在服侍宝玉穿衣时不小心摔坏了扇子，被随口责备了两句。

下属做错事，上司数落几句，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心高气傲的晴雯不干了，主子生气，她反倒比主子的怒火更旺：

“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的什么大事…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

袭人上来劝和，反遭到她一顿羞辱：“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

这一番伶牙俐齿，直攻对方要害的操作，直接把宝玉气的浑身乱战，袭人羞的满脸紫涨。

好在宝玉天性温柔痴情，气消后捧出一盒扇子，博晴雯千金一笑。

奴才犯错，反而要主子放下身段，宛转求和，晴雯的僭越和骄横被清脆的撕扇声掩盖。

他善意地庇护了她的凌厉，却也在无意中助长了她的任性。

3

宝玉对晴雯的这份宽容，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这个被曹公冠以“勇”字的女孩，在对待一切和宝玉有关的事情时，都表现得像一个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女战士。

宝玉早起高兴写了三个字，嘱咐贴在门斗上，晴雯怕别人贴歪了，冒着鹅毛大雪亲自爬高上梯，不惜把双手冻僵。

宝玉的孔雀裘烧破了洞，她顾不上自己还在病中，体力不支，满眼金星乱迸也要咬牙捱着。

她为了他，可以拼却性命，像一团火凛冽燃烧,不计成本,不求回报。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晴雯敬业吗？她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员工啊。

或许，连晴雯自己也未曾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怡红院和宝玉认定为自己唯一的归宿了。

她是真心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平日的偷懒和放纵是缘于以此为家的松弛，对于小丫头们过于严苛的惩罚又何尝不是缘于以此为家的一份责任感呢？

这个实心实意的姑娘天真地认为自己会扎根长存于此，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赶出大观园，她的根基，从来都不够牢靠。

如果把晴雯所有的人脉都细算下来，你会发现她仰仗的不过是贾母的赏识和宝玉的友情。然而这两份人情上的依凭都如同水中花镜中月一样，经不起一点风波和考验。

前者是端坐在金字塔尖的老祖宗茶余饭后对于家中俏皮灵巧小丫鬟的一点点抬爱，后者是情痴宝玉对于身边所有女孩子都会给予的一份关怀和欣赏，晴雯得到的这一份，并不比其他人得到的更特别。

这一点点资本闲来无事可以用来沾沾自喜，却不足以升级打怪获得最终的胜利。但相比其他赤手空拳，天资平庸的女孩，已经算的上是一副好牌。

试想，同样的筹码落在城府深沉的袭人手中，她必然会细细谋算一番，以静水深流的功夫将这点稀薄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平静生活中悄无声息地升华，由量变引发质变，最终稳稳地扎下根脉，一手握着上位者登堂入室的承诺，一手握着宝玉的另眼相待，不显山不露水做一个锦衣夜行的赢家。

可惜爽直泼辣的晴雯没有袭人那样的徐缓图之的耐性和格局，别人把怡红院的这份差事当作职业来全心全意地筹谋，她却是大观园真正的"傻大姐"，嬉笑怒骂全凭本心，不算计不逢迎不妥协，这份傲气和率直是她最可宝贵的地方,却也为她最终的毁灭埋下了伏笔。

4

其实晴雯出类拔萃的样貌和手艺，早已让许多人红了眼，扎了心，再加上锋芒毕露的性情，身边嫉恨她的人，一直在蠢蠢欲动。

平日里，你感觉不到这些人的存在，一旦有风吹草动，这些人就会从暗处跳出来，在背后推你一下，让你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是，在抄检大观园之际，痛恨晴雯的王善保家在主子面前一番蓄意挑唆，把她从角落里推搡出来，直接暴露在患有"美女恐惧症" 的王夫人眼皮底下。

更不幸的是，晴雯的样貌和性情，都不偏不斜地踩在了王夫人的雷点上。

品行端庄，不苟言笑的王夫人最知道像晴雯这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活色生香的女孩对于异性致命的吸引力，长一辈的有赵姨娘之于贾政，晚一辈有林黛玉之于贾宝玉。

而晴雯的样貌性情简直就是林黛玉的一道侧影。

站在母亲的立场上，谁不希望宝贝儿子被一个像宝钗袭人那样顾全大局,温柔敦厚的女子照顾辅助一生?

而选择黛玉晴雯这类风流灵巧，有点"做" 的女孩，就意味着儿子的情绪时刻被她们掌控和消耗，不但得不到照抚反而要整日抓耳挠腮，作小伏低。

这样的准儿媳，有黛玉一个已经让王夫人十分头疼，决计不能再添一个晴雯了。

在宝黛之争的问题上，王夫人慑于贾母的地位一直被掣肘，但晴雯这根眼中钉，戳中了她多少口不能言的痛处，她此刻就要将其拔除，以宣扬作为一个母亲在儿子婚姻问题上的主权。

至于晴雯是否真的行事不检，有那么重要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的美丽和嚣张就是原罪。在宝玉的问题上,王夫人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晴雯的被逐，成了无法更改的决定。

5

在蒙冤被逐直到毁灭的整个过程中，晴雯这个一贯天真的姑娘终于见识到了世界的复杂和险恶。

有挑唆主子，公报私仇的王善保家。

有仅仅凭借对于美女的深厚偏见，就误下结论的王夫人。

有只贪钱财，淡薄亲情的兄嫂。

有冷眼旁观，心中称快的袭人。

有不明就里，将自己视为弃子的贾母。

更有那个在花好月圆时口口声声要同生共死，祸到临头却只能洒几滴清泪的宝二爷。

这些亘古不变，属于人性的弱点和幽微，合力绞杀了晴雯。

而一向宽厚待下的王夫人纵然对晴雯有百般的厌恶，终究并没有取她的性命，她只是把晴雯赶出园子，与宝玉进行隔离罢了。

年轻体健的晴雯，就算蒙受了一场不白之冤，何至于就一病不起，魂归西天？

想来，她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在贾母和王夫人这场婆媳间的角力中，她是被舍弃的那一个，在宝玉三千弱水皆为我所怜的博爱中，她也未能修成正果。到头来，心比天高的她于这个世界，竟是可有可无。

哀莫大于心死，心既已死，不如归去。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甘，大概就是这一身莫须有的罪名。

她实在是有口难辩，连侍奉宝玉洗澡这样暧昧的差事都不曾参与，哪里说得上存心勾引？

真正和宝玉发生了夫妻之实的袭人却因为温顺沉稳被王夫人器重，自已清清白白，枉担了“狐狸精”的虚名。

对于被强加的侮辱，刚烈的晴雯用尽最后一口气给予反击：将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

这个宁折不弯的姑娘直到最后关头仍然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对抗着这个对她有着深刻误解的世界，既然你们说我放荡，不如索性把戏做足。

6

最终，一领芦席，一方土炕，晴雯在黑不见底的深夜里口口声声叫着“娘”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让宝玉深深地失望了，是的，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人会一层层剥落那些虚浮的情意，溯流而上重返生命的本源，寻觅一份踏实笃定，非你莫属的爱。

失望归失望，贵公子宝玉还是铺纸研墨，穷尽文采为晴雯写下了一篇《芙蓉女儿诔》。

其实，相比于芙蓉花，晴雯的一生更像是一场绚丽的烟花，不计代价的燃烧，不惜力气地盛放，连最后的陨落都让人惊叹连连，扼腕叹息。

对于这样一个生命力如此鲜活的女孩，我们又如何忍心苛责于她？毕竟，她才只有十六岁。

大概也惟有像曹公一样感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那些美好的东西，注定不会在世间驻足太久。

尔后在心底，深深地记住这份独属于晴雯的璀璨和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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