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魂

诸葛不亮

<p>故乡的魂</p><p><br></p><p>渐渐地,故乡已失。不知再过多少年,故乡,只成一个概念。</p><p><br></p><p>当我欣然地给孩子讲我的童年,孩子的不屑,让我失落的彻底。我说:你们没魂!他没听懂。是啊!他们没光脚跳过“房房”,他们没用长满垢痂的手抓过”子儿”,他们没缀着破衣服“鹞鹰叼狗娃”,他们哪里能懂?</p><p><br></p><p>离开故乡已久,偶尔再去,立于斑驳的墙前,我的满眼,都是母亲拿着泥刀补漫墙皮的样子。这时,我便会泪眼模糊!</p><p>房后的道道里,那些耧杖桄子,早已无影。坍塌无形的驴棚,淹没到槽根,残留的驴粪也无处可寻,但我分明闻那一股熟悉的味道。我曾无数次左手抓起驴粪蛋蛋,丢进灶火,右手拉着风匣,望着呼呼的火苗舔食着锅底,如同欣赏一场游戏。母亲总夸我火烧的好,锅容易滚。我也曾无数次帮着奶奶,从别人家灶火里掏些火,夹在掰开的驴粪蛋蛋中间,一路缓缓地吹,吹少了怕灭又得返回,吹多了怕提前着了,拿不到自家就着完了。我也曾聪明的多拿一颗驴粪蛋蛋,以备后患。</p><p><br></p><p>推开已不太灵活的旧式木门,吱呀声依旧。满间的大炕,烧开两个洞洞的席子。合子面被下,扇形卧着的一群,灰头处脸。油灯下,母亲穿针时,紧张而疲惫的表情。母亲显然是累了,每天鸡叫头遍时就起来,忙完所有的家务,还要去遥远的山里劳动,就为了临走,还能在锅里留给这一群孩子几坨黑黄相间的馍馍疙瘩。夜色已临,母亲背着大捆的柴草,昏暗中拐进柴棚,然后拍着身上的土走出来,又开始了晚饭的准备。吃罢,已是很晚,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又得忙到夜深。不止这些,还有那缺水的岁月,母亲半夜从被窝里随便拉起一个,在烙满席子印的屁股上一巴掌,呵斥着以做惊醒,陪她到那瘆人的井沟刮水,背着木质水桶,后背湿透的母亲,在夜黑风高中,那沉重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我绕行与母亲左右,“夜呱子”叫着,我前也怕,后也怕……</p><p><br></p><p>八仙桌旁的椅子,那是父亲常坐的地方,如黑漆刷过的旱烟盒子,是爷爷留给他的遗物。烟锅子里飘出,弥漫在满屋那呛人的味道,如同父亲的言语一般冲。过早爬上额头的皱纹,写满了沧桑。一群孩子的生计维艰,促使他本该和蔼的脸庞,总似挂着一层霜。只有在远山背粮回来,或是过年从生产队长哪里如抢劫一般分得一副羊杂碎,才能见到父亲的脸上,微露喜色。我们所接受的所有训斥和教诲,都是从那椅子上发出。因此,那把椅子,在我的脑海里,如父亲一般威严。特别是年三十晚上,中堂下边签上“×氏门中三代宗祖之就位”的黄表牌位,父亲与椅的威严更胜。鞋子,也恭敬的躺在地上,父亲的光脚,蹬在椅子的横桄上,用手够着拍拍,就算干净了。直到后来,也就是近些年,才有用水盆洗脚的景致。水,终于宽展了!</p><p><br></p><p>静静地躺在石拐子后面地边的两副磨盘,已成废品。还有几人能记得,那是曾经的几百年里,我们庄稼人面粉加工的最好、也是唯一设备。一个庄子,也最多只有几户曾经稍微富裕些的人家,才能置得起。于是,也就有了“磨道”。我,曾经在这“磨道”里,转了数不尽的圈圈。这些圈圈,剥夺了我大部分的游戏时间。母亲身子弓成九十度,在前面拉着,背绳好似深深的勒进母亲脊背的肉中,我在后面在“磨杠”上搡。从踮脚硬够着杠子,一直到俯身而搡,多少年,那数不尽的圈圈,如同一道道数不清的年轮,和着地上母亲和我的汗水,凝刻着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墙外,伙伴们游戏时欢快的喊声,迫使我对着手握的磨杠,深恶痛绝。但我无法摆脱,就像我的命已经绑在这杠上一般……我曾见过别人家的磨道里,一头驴子在悠然的拉着磨转,左面的眼睛蒙着一块大大的、破旧的布,驴,就好似上满发条的钟,自动的转圈。人在一边提根树条,偶尔的在驴身上撩一下,“嘚丘”!但据我观察,那一撩,那“嘚丘”,都是那么的多余,因为那提条子的人出了魔道,卷了一棒烟,都快吸完了,驴还是那样的转。大概,驴和我一样在想,命绑在那杠上的,别无他法。估计,驴,也可能和我一样,羡慕死了那一家人!</p><p><br></p><p>碾子,是我爷爷从王家梁买的。听说,买了后,庄子上的人合力,前面几个人用绳子拉拽,后面几个人用木杠撬,一寸一尺地弄到峡门子的一座高山顶上,瞅准方向,一直滚到沟底。安好的碾子转起来,一般情况下是不用人力的,太沉。还得靠驴,也仍然要蒙眼。太悲哀了,挣死都不知道自己的辛苦,最后换来的是什么。</p><p>终于,碾子同时磨一起沉寂了,安静地看着这儿的一切变化,似一位置身世外的高人。偶尔在碾台上晒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或是两个羊户长坐上面抽一袋烟,亦或是不轨的人在上面龌龊一番。总之,碾子与石磨,都是悲哀的,养活了多少人,却在无用之时,丢弃的那样不光彩。若遇娶亲和丧葬,还得贴上些红,说是“青龙白虎”,贴红以镇其邪。我始终在想,这些养活过人的老物,须以礼仪待之,便如同尊重年长的老人。</p><p><br></p><p>我努力的在坍塌的破窑里,寻找那些爷爷手中留下的老物件,但已没了踪影,我失望到了极点,恨自己的不认真,没能保护和收藏那些珍品。我珍视那些老物,并非如别人那般想收藏古董,我是在内心深处,将它们视为一种精神的留存。爷爷去时,我还很小,尚不执事,只记得有一家亲戚因为拿不起一副馒头,而未能前来吊唁。爷爷的风雨人生,常在父母的口中闻听,他在这块土地上苦斗了一世,撒尽最后一滴汗,却几乎是饿死在这片、现在看来很丰饶的黄土地。奄奄一息时,那老脸为什么微露笑容?是因为父亲在爷爷弥留之际,告诉他黄河水已经快要到来,胜天洞,在故乡汉子们的血泪中打通,那如同观音甘露的圣水,将在全村人的血汗平整的一块块土地里,滋润着庄稼。愁吃愁喝的年代眼看就要结束,可惜,我那为土地奋斗一生的爷爷,未能赶上,只是一两句的听说,足以让这位坚强的男人安息!时段、天意,人力无法改变!没有唢呐,没有念经,爷爷悄然地、被安葬在李六爷提着马灯急促堪舆的那条小沟里。我还记得,无论能否吃饱喝足,故乡的这一群汉子,总是一人不缺的参加每个逝者的葬礼,死者为大的观念,深置于心。对逝者的敬畏,大于任何一位活着的人。无论半夜,还是鸡鸣,或是骄阳似火的时辰。无论是翻几座山,还是上几架坡,或者是看似根本没路的山顶,这些汉子们,都会依靠两根麻绳,四根抬杠,将死去的人,安稳的抬去,小心的入土。从未在途中因感觉吃力而无法坚持。曾经,六七个汉子,趴在山梁上呕吐不止,但是,送葬的队伍,依旧步履匆匆,硕大沉重的棺材,却并未低沉。那一声声呐喊,恰如我小时候听过的、那尘土飞扬中的打夯号子。</p><p><br></p><p>我在邻居家的屋檐下,看到了一个簸箕,“压好”的簸箕。“压好”,是簸箕在回回手中用羊皮换来后,为了筛金的需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加工而成,叫做“压好”。静静地立在屋檐下,那“压好”的簸箕,向我无声的诉说那些曾经的过往,那些悲喜交加的岁月。七十岁的,十五岁的、刚结婚的、正在哺乳期的……天刚放亮,走着的,骑着自行车的,后来还有驾摩托的,如同队伍一般,鱼贯地奔向“金场”。麻麻亮一碗顶住鼻子的糁饭,给予这群人无穷的力量。夕阳西下时,又如羊群归圈,蜂拥而回。在这些人们心目中,这是多么好的年代,汗水,终于能换来丰厚的报酬。当回回们如子弹带背着的票子,一沓沓地进了我们的口袋,还有什么比这更具诱惑力的事呢?务庄稼、做家什、供学生等等,都成了业余代理。倒下的,那是运气不好,丝毫不影响其他人的继续。一口气从沟口抬进五口棺材,都未让我们退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有啥可言呢?那一排排的“拔沿”砖房,魂兮绕之。建房前,半庄子的壮汉,撸起裤脚打“胡基”的场景,永去不返。也再不会为后基高而求情于个大膊粗的邻居犯愁了!然而,上梁时,招呼庄邻的大碗肥膘肉,吃的依然。</p><p><br></p><p>一遍遍回忆着故乡的故事,我在心里问自己,什么?才是我故乡的魂?怎么?才是我该做该为的事情?我的心无所适从,于是,我不得不一次次地匍匐于方神“三圣母”的脚下,只有这万能的爷家,才是我故乡的精神所依。我深知,只有这位有求必应的圣母,才能让我们的心有所归属。也只有她,一次次救人于精神的水火之中。大旱之年,方拉牌梁上,母猪喙天河时,她老人家就在一旁庄严地监视着。大灾之后,庄口上干井里填埋鬼怪时,她老人家也在一旁威严地施法。在故乡人们的心目中,她老人家是无所不能地,不管是谁,不管你有多远,你遇到什么样的难事,你第一时间就会想起这位神,你会不远千里赶回来,跪倒在她的金身之前。最少,你也会在自家的房舍里,焚香化纸,祷告不断,祈求三圣母的感应与保佑。你总觉得你的所作所为,三圣母明然。所以,处事总不会出格,心中都存那一份敬畏和信念。当“十柱香”一遍遍在三圣宫前奏响,庄重和忏悔,便在人们心中冉冉。寒风中飘扬的龙虎旗,不得不让这些牛劲十足的汉子,诚服在太平鼓队前的“令”旗下,震天的鼓声,淹没了所有的不快与矛盾,化作腰间与额头的汗珠,碱化着衬衣和裤腰带的同时,净化着贪念下的毒恶之魂。我万能的圣母,愿你永在!</p><p><br></p><p>时光太瘦,转眼我已快近老年。多年来书画故乡的梦,已眼见成为奢想。我一次次的回去,一次次地寻找,试图有一天,灵感溢满,使我一气将我的故乡书写的浑圆。可是,我只能在一次次满含泪眼的瞬间,思绪淹没在那一片片油油的麦田中。人欢马叫,尘扬沙翻。时而地如海市蜃楼、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平地、夯埂、种肥、收麦……所有的景,所有的人,都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多少回朝夕晨暮中的思念,已换不来我那满村满天的袅袅炊烟。我拿什么说服我的孩子?让他继续我的故乡之梦。倘若他真的有一天突然问我:“故乡的魂究竟是什么?”,我拿什么回答?我只能说:故乡的魂,是我母亲拍在我屁股上的巴掌,是我父亲接给我手中的那一块黑面馍,是我爷爷避土匪时背着的毛制口袋,是我奶奶摸索着捡净炸熟的山野菜!亦或,我也可以这样说:是乡亲们腊月里互相端来端去的槽头肉,是天下“冷子”时,我母亲甩向院中的大切刀……</p><p><br></p><p>突然想起满文军唱过的一段歌词::</p><p>“捧一盏乡酒陪伴着你,无论我身在他乡与远方,给你我的喜与悲,不止为那山与水,分不清是梦与醒,忘不掉是你身影,穿过岁月春与秋,尝尽世间爱与愁,何顾此时别离与拥有……”!</p><p><br></p><p>故乡的糁饭太硬,故乡的扁菠太辣……</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