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

杨光义

<p class="ql-block">儿时家贫,糊口已然不易,家里没有看图识字本、积木等启蒙用品,没见过收音机、录音机、复读机,更没有如今那些五花八门的学前培训。我学前的启蒙教育,是小城的京剧院,父亲的唱书声,马路边的小人书摊,还有走街串巷的民间评弹艺人和茶馆里的说书先生。</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一 剧场看戏</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爷爷是个铁杆票友,酷爱京剧,十四总蹓子巷的京剧院是他时常光顾的地方。我现在还想不明白,他这个地主兼资本家在经过土改、工商改造等运动的冲击之后,居然还有余钱和闲情逸致去悠哉闲哉地看戏。我只是依稀地记得,他摇着一把大大的蒲扇,和我一老一小互相牵扶着,走到湘潭京剧院看京剧。</p><p class="ql-block"> 湘潭京剧院的门楼并不起眼,踏上一级一级花岗石的台阶,进入剧场坐下后,耐心等待,直到舞台侧面的墙上打出字幕,然后乐声响起,随着一阵紧锣密鼓,厚厚的幕布徐徐拉开。乐师们在舞台的一侧吹打弹唱,台上五彩纷呈,各种角色粉墨登场,有潇洒儒雅的小生、貌美如花的小旦、鼻尖发白的丑角,让人眼花缭乱、兴奋不已。我最喜欢看的是满脸色彩斑斓的净角,黑脸的包公、白脸的曹操、红脸的关云长、花脸的鲁智深......</p><p class="ql-block"> 记忆中看过的的剧目有《空城计》、《宝莲灯》、《秦香莲》、《白蛇传》、《哪咤闹海》、《挑滑车》、《盗御马》等等,年幼的我不能完全看懂这些经典的传统故事,但是舞台上生动形象在我幼小的脑海中留下了最直观的记忆。包公的刚正不阿、孔明的足智多谋、关羽的忠肝义胆、白素贞的情深意切……,潜移默化,对我此后性格和观念的初步形成产生了一定影响。</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二 父亲唱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那时白天很难见到父亲,他忙于全家的生计,早出晚归。晚上,稍有闲暇,他会兴致勃勃的读书。父亲读书,几乎没有选择,只要是有文字的就读,诗歌小说散文、报纸期刊杂志、连环画、学生课本,什么都读,实在找不到可读的书,就将家里几本旧书和旧报纸重读,特别是亲友来信,常常反复吟读多遍。父亲视力不好,但他从来没有戴过眼镜,看书时总是就着昏暗的灯光,将书捧到离眼睛很近的位置,眯着眼睛,一字一行很吃力地阅读。父亲的读书很奇特,不是朗读,而是吟唱。他左手拿着凑到眼前的书,右手在椅子把手上轻轻敲打,用浓重的湘潭口音,嗯哼啊呵、抑扬顿挫地吟唱着书上的文字。父亲唱书,没有乐谱,没有音律,随心所欲。读到兴起时,手舞足蹈;气愤时,慷慨激昂;伤心处,涕泪横流。</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时代的原因,父亲平时沉默寡言而又谨小慎微,即便在家里,也闭口不讲政治和时事的功过得失,不谈社会和单位的是非恩怨,不扯同事和邻居的家长里短。但那时而激昂、时而忧怨、时而舒缓,时而酣畅的唱书声中,分明寄托和抒发着他丰富而复杂的内心情感。</p><p class="ql-block"> 那年头,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游戏机,天黑后坐在家里,父亲的唱书声伴我打发了无数个夜晚的无聊时光。有时父亲还在摇头晃脑地哼唱,我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父亲的唱书声中,既有新旧诗词、古今小说,也有新闻时事、社会趣闻,天文地理,包罗万象。而我在父亲的吟唱中不知不觉地增长了许多见识,明白了不少道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三 路边书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年,街坊有个姓左的残疾人,瘸腿,罗锅、株儒,他的母亲不知什么病,脸上长着许多很大个的囊包,奇丑无比。娘俩在十六总的街边摆了个小人书摊,以此谋生。说是书摊,其实就是在路边人行道的地上铺几张旧报纸,然后将小人书一本本整齐地摆在报纸上。书的主人服饰和形象都很猥琐,但是小人书却装订得极为精致,也许这些小人书就是他们一家人赖以谋生的全部工具。每本小人书都用硬纸板做成一个两头可以抽取的、像火柴盒一样的书套,将书的封面取下来贴在书套面上,撕去封面的书用牛皮纸装裱好,再插到书套里面。</p><p class="ql-block"> 这些小人书是我的最爱,吃完饭后我总是匆忙地去到书摊旁。大人给的零花钱,不舍得买零食,不舍得买玩具,很喜欢的洋菩萨(一种印着各式人物图案的小纸片)都不舍得买,几乎都用在租看小人书上了。一分钱看两本,不能离开摊主的视线,不限时,只能在摊旁看。我常常用一分钱租两本书,坐在马路边的石阶上,消耗整个半天。上学之前不识字,光看小人书上的连环画,通过画面去揣测其中的故事,海阔天空,浮想联翩,两本小人书可以看几个小时,有时候家里吃饭了还没回去,妈妈总让姐姐来街边叫我。</p><p class="ql-block"> 从那些精美的连环画中,我看了《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这些经典作品,还较早接触到《基督山伯爵》、《悲惨世界》、《牛虻》、《钢铁是怎样练成的》这些世界名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四 夏夜评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夏夜,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闷热难当。没有空调,没有风扇,降温的唯一方式就是室外纳凉。刚刚吃过晚饭,母亲就早早地把竹床、竹躺椅都摆到室外的空坪里,邻居们也纷纷出来,天刚黑,都来到坪里,或躺或坐。我总是躺在最凉快的位置,母亲坐在旁边,不停地摇着蒲扇,给我驱蚊、散热。</p><p class="ql-block"> 不时,巷子深处传来一阵‘蹦迪蹦迪蹦’的琵琶声,那是走街串巷的民间艺人。一般都是单独一人或者父女两人,捧着一把琵琶,有人吆喝一声,便坐下来,边弹边说边唱,讲几个民间传说的故事。讲到开心处,众人捧腹大笑;讲到伤心处,尽都哀声叹息;讲到恼人处,个个义愤填膺。结束时大人们给点零钱,艺人致谢后起身离去。</p><p class="ql-block"> 他们讲的那些故事和段子,大都来自民间传说,或奇闻轶事,按听众要求,也会讲些《聊斋志异》、《三言两拍》里的那些短小的经典故事。 有时讲鬼怪故事,我听得毛骨悚然,脑袋直往母亲怀里钻,两手紧紧抱住母亲不肯松手。母亲用手轻轻拍打我的背部,安抚我说:“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好人一身正气,鬼怪避之不及;只有做了坏事,邪气太重,才会惹来鬼怪纠缠。”</p><p class="ql-block"> 艺人走后,我常在母亲的蒲扇轻摇下入睡,熟睡一会,天渐转凉,母亲才会抱起我柔声轻唤:“尿一把,睡得安稳。”尿完再抱到室内床上,待到再醒,已是天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五 茶馆听书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茶馆是老湘潭最具人气的社交场所。那时的茶馆不似如今的茶楼那么气派和讲究。一个简陋的小院,摆上一些木制或竹制的桌椅,老板娘用柴火灶烧水,老板自己跑堂,拎把偌大的铜壶,穿梭不停地给每张桌上的茶杯添茶加水。黄昏,晚饭过后,茶客们三三两两地聚集过来,要一杯清茶,一碟瓜子,天南地北,东拉西扯地聊天。</p><p class="ql-block"> 桌上的铜制水烟壶是供街坊们轮番共用的,烟民自己把烟丝塞到烟嘴里,然后对一根细长的纸卷吹一下,那本来只留有暗火的纸条便像火柴般生出火花,点燃烟丝,用嘴含着那根长长而弯曲的烟嘴,慢悠悠的吸着,烟气从水烟壶经过的时候,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时间真的很慢,渐渐的天色暗下来,说书先生不紧不慢地来到茶馆,在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桌上摆一杯茶,一块木头。先生坐定,喝一口茶,摇摇扇子,然后将木块往桌上一拍,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先生道一声各位看官,请听分明,绘声绘色的说书就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为了不耽误听书,我会早早就吃了晚饭,自己拿个小板凳到茶馆的墙根坐着。有时遇上下雨,说书先生就不来了,我会整个晚上无精打采,母亲说我像丢了魂似的。</p><p class="ql-block"> 听过的有《水浒传》、《七侠五义》、《封神榜》等。说书一般选择长篇作品,说完全书常要半个月乃至一个月。说书先生用家乡话侃侃而谈,将自己对原著的理解延伸到作品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每次说书结束前,都是讲到紧张处,先生突然打住,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让人心存悬念,临走还依依不舍。回家睡到床上,还在回味说书中的故事,牵挂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分享着他们的喜怒哀乐。入睡后,武松、白玉堂、哪吒这些人物还不时地造访我的梦乡。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在那懵懵懂懂的时代,尽管也有诸如食不足以饱腹,衣不足以御寒这类挨饿受冻的烦恼,但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坊间院内的耳濡目染,满足了我早期萌芽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也是我最初的启蒙教育。这种启蒙打上的烙印,刻骨铭心,伴我一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