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大楼下

闾巷杂俎

　　武康大楼（旧名诺曼底公寓）在上海武康路（旧名福开森路）、淮海路（旧名霞飞路）等六叉路口北侧，筑于1924年。

时移世易，今斯楼犹如曩昔，然楼下风物既异矣。迩年来，吾尝闻父辈言楼下旧事，恐久而沈泯，无以俾来者知，乃漫录于是。

曩楼下有有轨电车。

是影当摄于1930年后。可见其轨。（旧影多取诸互联网，恕不一一言明所自）

览史可知，1908年5月6日，法租界有2路有轨电车行焉。此乃其境有轨交通之嚆矢也。电车自十六铺徂西，径新开河、外滩、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浙江路、八仙桥（今西藏南路）、葛罗路（今嵩山路）、吕班路（今重庆南路）、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止于善钟路（今常熟路）。7月31日，复西而南，历福开森路，终于徐家汇。计轨之首尾，凡八点五公里。

武康路（福开森路）站尝设淮海中路1843号（1948年后为宋第）前，厎定后移天平路。

1960年，除淮海中路（重庆路西）轨，废6路、7路有轨电车，以26路无轨电车（徐家汇至海关）驰焉。6月1日，首车自徐家汇驰龙门路，厥后武康、淮海路口不闻叮当声矣。

岗亭。

时逢三年菑沴，其颠皆负一囊，色黑，高可五尺，长宽与车等，内贮沼气，以为其动力，乃一时之奇观。比菑已，始去之。

寻设交通岗亭于通衢中。今亦除之。
值五一，抑十一，有百千庆祝者过楼下，摐金伐鼓，擎旌举标，至淮海西路始散。楼下观者塞道。苟国宾过是，辄集众夹道奉迎。因人物阗咽，彩旗炫耀，自是而东，不绝数里，盖淮海路乃国宾道也。

亦屡有马车径焉。操辔者悉甲卒，所载多火礮，然被以苫布，不得尽窥矣。孩童奇之，趣而观焉。二三者踵其后，久不旋。马项下缀铃铎，玎玲珰琅，甚为悦耳。
皂（犹野庐氏）内逼，则往大楼登溷。是所在后楼，然每入天井即止，于西隅旋焉。十年杌陧时，楼中少年恒居高临下，以小弓击之（抑水泼之）。皂衷心凛凛，但入天井，必仰天作揖，呼曰：“有数！有数！（沪语，意为交好）”事毕，疾走。
一日暮，天大雨雪，一皂旋而归，甫出楼，楼下数少年掷以雪球。怒，瞋目叱曰：“何人为之？尔等死无所矣！”皆嘿然不对。皂无计，遂反身，雪球复加焉，急甚，乃仓皇去。

四楼一少年，家有标，俟夜，熄灯，捉标凭窗，度亭而发之，丸及焉，其声铮铮然。皂大骇，遽闭窗，不敢出。少年颇快意，嗣累为之，皂恐不虞，竟日狐凭鼠伏，匿于亭窗之下，窘若囚拘，终不知其谁何。

大楼正门。

大楼正门前有水磨石地一方，时夏，日有老妪挈孙傍门坐，惟门口有风（俗谓之穿堂风），劲且凉，可解溽暑。偶有踵决肘见者、抑蹑木屐（俗名呱哒板儿）者来，楼工则驱之。

向暮，父老童稚，垂发戴白，满居楼下，以为纳凉逭暑之所。盖此间回风甚疾，而其寓湫狭且燠热也。亦有露宿于楼角者，一榻临风，炎夏几忘。逮80年代，虽风犹淅淅，然来者渐少，今阒然无睹矣。

1970年夏，一日夕，楼中三生集500室，适长辈在干庠，故生翻然翱翔，不可制之。一生见楼下人众济济，倡曰：“曷以水戏之乎？”皆曰：“宜哉！”立泯灯，注水盈盆，自西阳台泼之，水若骤雨，建瓴而下。遂闻惊呼声、诟骂声，一时齐作，心甚快之。旋趣北窗，复为之，众鸟惊兽骇，相逐奔窜。俄顷，室外喧噪，一生启门察之，数被水者汹汹至焉，乃指生，痛责不已。生虽屈，犹与辩。移时，一女（一生姊）出，谓生曰：“事至此，有一谢耳！何喋喋为？”生惭退。因引愆，婉转致词，善加拊循，事得寝。

楼角。

晨，则有畊夫携蔬（载之以自行车）集楼下，寡者数十，众者百余，填街盈衢，当令之蔬，杂然陈焉，时谓之“自由市场”。因呼客、论价，嘈杂喧阗，迄巳时始已。客临，畊夫恒与言：“适取于田。（沪语：田里刚刚行出来咯）”抑“咸自艺也。（沪语：全是自介种了咯）”苟时晏而未罄，则贱直速售，如鸡毛菜者，三斤止取一分耳。迨杌陧，乃禁。然日犹有三五者至焉。既至，或隐于廊下，或匿于柱后，且鬻且觇，但见臂约标志者，骇而却走。或曰：“心力交瘁”，其是之谓乎！

楼角。

一日，一畊夫苦楼下无所措足，遂趣楼南1857弄。甫入，会小教所（时小学教师兴事布令所设焉）三人出。为首者年可三十，冠戎帽（伪），束革带，挂语录包，瓜面长身，顾盼自雄。因遮道，厉声呵曰：“汝识吾乎？速去！”固乞曰：“少延晷刻，即去。”勃然曰：“去也！”乃攫蔬，掷于地。畊夫大惊，遽掩篚，呼曰：“安损吾蔬耶？”弗答，复攫秤，力折之，砉然有声，曰：“不惟吾命者，如是秤！”言未讫，一人阻其前，一绝后，揎腕攘臂，若将肆暴然。畊夫气慑，恨恨去。

盖畊夫众，汽车几不得行矣。摄于1998年。（得自公众号《外滩以西》）

越十稔，禁益懈，爰复集焉。

行号路图录。

览曩之行号路图录，乃知上世纪40年代，诺曼底公寓下有店肆九：爱利巴西酒吧间、培科食品公司、紫罗兰理发所、上海皮鞋公司、永明理发所、亚东药房、大中华洗染店、荣来饮食公司、永康祥（阙如）。

迄60年代，尚有紫罗兰理发店、庆丰百货店、亚东药房、大中华洗染店、荣丰副食品店、天天兴食品店。

廊。

紫罗兰为日贾所创，1936年执其业，初名紫罗兰理发公司。越二年，鬻诸华贾。厎定初，店主亡逸，遂以工会执其事。1956年，公私合营。1958年，与永明理发店（创于1937年前，旧址在亚东东侧）并合，名永紫理发店。1961年，还复旧名。

紫罗兰旧影。（存疑）

店前有转筒矗然端立，着红、蓝、白三色，高及人肩，环转不息。二扉（弹簧门），上各书三字：“男宾部”、“女宾部”。中为橱窗，阔可三尺，展男女发式大照片数者。门侧界以大玻璃，内张罗帷，俾不能窥也。启扉，有五色珠箔垂焉，颇得“摇四壁翡翠浓阴”之趣。下有阶墀，凡二级，马赛克饰之，莹白如玉。盖马路累缮累治，致外隆而内卑耳。降而入，则皂香扑鼻。室非广，椅分列东西，前各置一镜。北为大窗，得通明，窗外即大楼天井，薙工或时出窗外，努臂伸腰，舒其筋骨。内中犹有一西窗，下置棐几，恒有一夫（资方代理人）凭几坐，衣冠济楚，不苟言笑。

客盈座，车填廊。摄于上世纪80年代。

薙工十数辈，不论男女，悉语苏北声。盖沪上薙工多苏北籍，积习而成俗，纵令非其籍者，日渐月染，亦娴其声矣。或曰：“近朱者赤”，信夫！艺綦精，有陆茂松，其翘秀者也，创大波浪、线条、块面等女式发型，风行一时。取直昂，故多家饶者临焉（厎定前有蒋建丰，后周璇等）。布衣韦带者，偶一为之耳。

尝闻老薙工云：时丰馆林森路间诚衙招待所（嗣为宋第），服大衣，蹑革履，风度端凝，神貌不常。既入，殷勤致意，略无骄矜，及坐，犹与工闲话，讫，乃陈谢，付直，出入周旋，咸有规矩。

紫罗兰市招。摄于2006年8月。

巴金常来。其日记云：

“二十八日八点前起。看《收获》五期。十点后去武康路邮局寄稿件，在紫罗兰店理发，并到淮海中路邮局买邮票。”（见《巴金全集》第二十五卷）

“三十日（阴、雨）八点三刻前起。十点去武康路邮局寄书，到紫罗兰理发厅理发，等了将近一小时。十一点三刻散步回家。”（见《巴金全集》第二十六卷）

素兴隆。鼎革后，复又烫发，客辐至蜂止，几户限为穿，日业至戌时，备极一时之盛，寻以成绩炳然，声誉遐布，为沪理发业“正特甲级”者。1986年始，屡得市卫生先进、区文明单位名。1990年，区官衙授“徐汇区专业特色店”。遂有廓充之志。未几，庀工。累稔所用者，亦一皆就新。既而事竣，弘敞明彻，视昔有径庭矣。

大率2004年，乃偃闭，薙工星散。摄于2008年5月。

迩岁尝过其门，萧萧闭寂，不觉怃然。

庆丰与紫罗兰止隔一堵，门额题店名，书体遒利。室中货物，罗列满目。壁悬一横幅，书“龙马精神”四字，落墨挺秀。有店员二，一男一女，悉中岁，蔼然可亲，待客极曲至。沴戾时，笔罄，楼中学子日询焉，然久不继，颇著急。所鬻之墨，名“金不换”；蜡线牢甚，可为鹞子之引线。暇尝请诸楼中老人，店中种种，概能记忆。90年代，以紫罗兰广其室，乃失所在。

亚东旧址。

1930年，亚东既业是，专鬻西药。时大楼迄工未久也。迹今沪上之西药肆，类者固不数数觏。1956年，公私合营。鼎革后，尝易名“武康药房”，今为汇丰大药房之连锁店者。

廊中有市招，了然可识。摄于上世纪30年代。（avezink资给）

亚东发票。（得自孔夫子旧书网）

亚东发票。（上书公私合营徐汇区新药商店亚东药房。1956年。得自7788旧货商城）

门居中，框着浅蓝色，二橱窗傍门立，阅以各色西药及针剂、听诊器、花露水、男女搪瓷溺器等。入，亦有阶墀，与紫罗兰同。柜架悉浅蓝色，以“凹”字状布之。北有广牖。门畔特置一长椅，客得小憩焉。

摄于1994年9月。

摄于2007年3月。

亦事打针、敷药、包扎（前者取直一角，后免资）等，四邻咸赖其利，盖彼时之甿俗使然。今绪风绝矣。

摄于2011年2月。

值节日，橱窗固得布新，一男店员为之。其人年四十许，疏瘦而长，两鬓鬖髿，目覆眼镜，稍敝，口角皱文良深。及时入窗，擘彩纸以卷，俾若杆状，粗细如指，钉诸壁，逾时，得之数者，似有“上天垂光采，五色一何鲜”之意。爰以应时标语措其上，背景乃竣。继布以瓶、盒诸物，前后左右，毫厘必较。讫，移身窗外，远观近睹，以揆可否。苟有失宜，遽更之。止半日，焕然为新窗矣。

今市招。

大中华旧址。

大中华乃老字号。门（弹簧门）上书店名，字甚丰劲，门侧有橱窗，内悬毛料衣数者。以客无多，廑一女店员典之。是女年三十许，有林下风气。亦事补苴。客衣有小疵，一力完之。杌陧初，橱窗尝覆以纸，上简字书门合（时以为类，众当效之）语，云：“（巨人语录）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 此乃读书之妙谛也，俾流布焉。

时有染衣车行廛间，形如拖车，上置木箱，箱中有镬，镬内沸汤翻腾，色蓝而垂黑。车主挽车而行，载行载呼：“染——衣裳——”，遐迩可闻。取直亦廉，染上衣一，止一角耳。盖徐家汇有专售染料之肆（一包二角），故非毛料衣者，可自为之。

荣丰后店市招。

荣丰亦老店，有鱼、肉、禽、蛋等陈焉。中有一夫，王姓，为旧人，相稔者呼之“老王”，朗目伟躯，多髭须，性狡黠，专务解鱼剖鳝。尝栖淮海中路1818弄车库，嗣妻病卒，乃续弦，杌陧中家于大楼一小室。以弱冠既职是，故得见孔庸之之二小姐（抗战胜利后寓大楼新楼）。

亦鬻烤鸭，味美，他肆莫能及。晡时既罄。

每暮，有工至后店（临窗即得见），以钩贯鸭，悬于炉，“炮之燔之”。故楼中稚子常倚窗而观，不忍去。

后店有东窗（即大楼底楼至一楼间之西窗），下置书案，台灯、账簿、算盘、杯、笔等杂陈其上。每夕，有人来轧帐。为一夫，年且五十，貌质端厚。既至，取簿就灯，披阅一过，时轻拨算珠，以弛其指。继一指按簿，目注之，一手运珠如飞，口亦喃喃，少焉，一项目讫。始微睨珠数，苟无差忒，即执算盘，略颠扑，但闻忽剌一声，游珠俱还。复又拨之，殆不辍手，未及亥时，一店项目尽覈。

时市鱼肉率凭票。迄1985年，乃废鱼票。1992年，废肉票。

80年代初，一日，楼中一生往市醢，见一女客，丰姿娴雅，顾眄炜如，知为李梓（时寓新华路），遽前曰：“先生无恙乎？”梓不识生，因曰：“汝为何人？”声若玉磬。答曰：“观众也，素景慕先生。”继具列梓配声之电影——《可尊敬的妓女》、《宁死不屈》、《巴黎圣母院》等，靡有遗者。闻已，颇欣然。复曰：“可得先生之署名乎？”梓笑曰：“可也。”大喜，旋出纸笔。梓乃援纸握管，书以“李梓”二字，字甚遒婉。毕，问曰：“如是可乎？”生展谢不已，曰：“夙昔之愿，于今足矣。”

天天兴旧址。今门户虚寂，落然不闻虈声矣。

天天兴室虽小，然货甚备。左柜陈糕点、面包、冷饮及香烟等，右陈糖果、果脯等。时盒烟可解而鬻之（飞马牌烟三分二支），故每有寒素市焉。糖果贮长方状玻璃瓶，“大白兔”、“米老鼠”、“花果奶糖”、“脸谱太妃”等，一色一瓶，循铁架而累之，成一柜，致小儿流连柜前，一腔馋意，斯须不去。柜上有盘秤，售者为一女，颇丽，手熟甚。客来，依所言，出一指，移锤至刻，取糖果置盘中，度且足，复取二三，尽释，不损不益，杆适平矣。素不多取。时小儿得市盐津枣（一分一包）、粽子糖（两分三粒），固餍矣。苟得桃爿（五分一包），即上肴。而得折阅棒冰（三分，原四分，以棒绝，故尔），则为幸事，盖不可多得也。亦阅以洋货（不凭票）三：古巴红糖、伊拉克蜜枣、阿尔巴尼亚烟。阿烟烈且臭，直殊贱（八分一盒）。楼中有少年窃市之，少吸辄弃，谓之“阿兄（凶）”。

楼角。

楼角有摊三——鬻杂货、报及拭履。

杂货摊主乃一夫，孙姓，年逾四十，黑肤，圆面，环目，人呼为“大眼睛”，居淮海路西首陈家巷。日引一车（手推车），朝辚辚来，暮碌碌归，不敢自暇自逸。

车高可四尺，窗开两侧，内中货色，了了可见。顶置木格，贮以针头、线脑、梳子、发卡、纽扣、皮筋、锥子、顶针、蛤蜊油、玻璃球等；旋立竹架于车，缀气球、鞋带、宽紧带、玻璃丝等。虽细而杂，皆谋生之资也。
及冬，“大眼睛”衣絮衣（甚敝），著毡帽，围巾掩面，止见瞳睛，半手套（线织，露指）覆手，且袖之，避于廊柱后，时躅其足，以御寒冻。纵如是，手足犹被冻疮，盖其所背阴，且当风也。或问曰：“曷于楼南曝背乎？”答曰：“上有规定，不可也！”

日落廊下晦，天寒摊子闲。

然届春节，自有利市，乃采刀枪剑戟及脸谱（悉马粪纸所制）若干，束于车前车后。前者长二尺有奇，五彩髹之，灿然夺目（青龙偃月刀面犹嵌以镜片，大小若铜钱），浑似京剧道具，惟小也；后者宽窄如人面，表绘以生旦净末丑，双目洞之，背自二耳处贯以松紧绳，戏时引诸脑后，童爱甚，长辈亦出钱不吝。不数日，货鬻殆尽。“大眼睛”欣欣喜色，刻刻不去。

妻肥胖，亦环目，然睑虚肿，兼眼镜覆之（镜厚如瓶底，宜若有眼疾），故细也，貌绝类《地道战》之山田队长。儿女貌率肖父，假日辄至，巨细各竭其力。
逢开学，学子争市包书纸，素者一分二张，彩者一分一张。居常，女童则市玻璃丝，以编玩艺为乐。
报摊主为一妇，三十余岁，衣绿衣（邮工制服），形容甚癯，每晨汲汲焉以报为先者，晷到即见。偶晏，固自咎不已。值假日，数儿孩既翘足候焉。惟诸报常刊系列漫画，故虽为长辈所使，犹欲先睹为快。亦鬻杂志。以二板攲墙立，高可五尺，各宽三尺，上有格，列以《小朋友》、《儿童时代》、《少年文艺》、《集邮》等；板间有铰链，旦启之，夕阖之（姑寄天天兴），宛如大书。午时，则出食匣（铝制），偃踞而饭，所饭不啻疏食菜羹，顷忽讫。或漫叩曰：“何遽尔？”笑而不答。

拭履摊旧址。

拭履摊在楼角外，凡三人，皆五旬叟，一寡发，顶额殊亮。旧藤椅、工具箱缘墙列。客来，入座。乃解綦脱履，拂以布，俾无尘。旋捉小刷，沾以膏，遍被之。俟少干，把客足入履，取护垫二半入履口，以蔽其袜。继执一布，覆于履，往复拭之。间弛布，骤张之，因嘭嘭作声。须臾，光可鉴人矣。暇刻，惯吸烟、闲话，陶然以乐，了无慕羡不足之色。但出烟，固取三，二予他，一留己。得者暂不欲，则加诸耳。所吸多“勇士”、“红金”、“大联珠”。递烟之俗，今亦稍杀矣。顾铭坚日记载，厎定初，尝来拭履。

道隅有垃圾箱（今亦然）。一日，一童睨箱中有烟壳，惟集壳（犹集邮、集洋火盒）故，因拈之。既得，展焉，乃见烟三，遂遗诸一叟。大悦，手加额，迭称之。童持壳去。

烟壳。

淮海中路1857弄。

大楼南有1857弄，俗谓之“宋弄堂”，藩垣花木，备极清幽。去弄口数十武有粮管所。径迂折，且有歧路，可达宛平路与康平路。楼中学子有业五十四中学者，恒循之往反。行其间，惟闻履声橐橐，犹行“红尘不到处”。盖寂寥少人，晨时见二三习剑者舞焉。杌陧后，孙以亮每入而舞之，浏漓顿挫，颇娴其术，似有“不信青春唤不回”之气。

弄口。

店肆。

弄西有大兴丰记南货商店、电料商店、粮店及余庆水果店等，今无一存。
大兴门额有“大興”二字悬焉。字五尺见方，上下布列，髹以朱色，甚为显目。所陈颇丰，有糖、烟、酒及南货等。盖副食品多定量配给，市之须以购货簿为资，簿分大（五人以上）小户（三人以下），故临春节，众麇至沓来，以备年货，如花生、小核桃之类。

观临街店名，乃知其厎定前既存焉。摄于上世纪30年代。（avezink资给）

大兴市招。

大兴发票。（上书上海市南北货商业同业公会统一发票。1957年。得自7788旧货商城）

电料商店业是有年，厎定前为通永无线电行。门脸有橱窗，室南布以柜台，展以晶体管单管及三管收音机、可变电容器、晶体三极管、二极管、电子管、变压器、电位器、电烙铁、万用表、手电筒、保险丝、磁棒、耳塞、电池、电珠、电容、电阻、喇叭、线圈、松香、焊锡诸物；后为货架，三五收音机置焉。东以五尺之地为修理区，外立一屏，高可四尺，内有一案，案上器件狼藉。

时收音机为稀罕物，人甚爱之，然少有市者，盖直过昂也。而店员则有得用之便，是以每日店门甫开，即启之，一任抑言抑歌，迄打烊乃已。苟播故事（陈醇播之，如《播火记》、《红岩》、《烈火金刚》、《欧阳海之歌》等），固有涂人驻足聆焉。犹展新式上海牌收音机，形制颇奇：指示窗下置五键，以为开、关、短波一、二、三者，若琴键然；右上角有一电目，内显浅绿、深绿二色，因调谐钮而变，苟率浅色，即告某千周既调正，略无杂音；色不一，抑尽深色，则“呕哑嘈杂难为听矣”。客入，举目可见。

兹录收音机恒播歌曲（悉盛流于时）数者：

《雷锋，我们的战友》，其词云：“雷锋，我们的战友，我们亲爱的弟兄；雷锋，我们的榜样，我们青年的标兵。学习雷锋，红心永向党；学习雷锋，跟着毛泽东，前进，前进！永远高举毛泽东的旗帜，前进，前进……”

《社员都是向阳花》：“公社是棵常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甜，藤儿越壮瓜越大……”

《毛主席来到咱农庄》：“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主席来到咱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好像春雷响四方……”

《丰收歌》：“麦浪滚滚闪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到处传，社员人人心欢畅，心欢畅……”

《边疆处处赛江南》：“人人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蓝天，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仓，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

《打起背包走天天下》：“打起背包走天下，我们都听党的话。哪里需要我们，哪里就是我的家。当年，我们的父兄闹革命，南征北战打江山。今天，革命的重任担在肩，一颗红心向着党。要使祖国美如画，千难万难都不怕……”

修理者乃一男，三十余岁，卷发，深目，隆准，白肤，貌与西人无异，楼中顽童窃谓之“阿廖沙·康斯坦丁诺维奇”，然不知真为俄裔否。时西人殊鲜见，故客有屡睨之者。阿廖沙则意气自若，略不介怀。然若久不移目，必怫然怒。

电料商店、粮店旧址。

粮店室不广，故少则浃旬，多几一月，乃有卡车载粮至。既至，二三工各取一麻布，覆首被肩，就车畔，一立车上，因捉粮袋角，力掀之，工身少沉，肩之，复展身，一手抵腰，一扶袋，口诵号子，趣店中，少屈，蓄力于腰，骤起，袋去肩，坠于其所。如是往返，少时事讫。

毕，道必遗星星粒，车去而雀来，争噣之。

余庆水果店。摄于上世纪90年代初。

水果店柜架面门而列，上为斜格，状若箕畚，果置其中，一果一格，翔庳有差，粲然悦目。苟有败，辄择其微者，去腐，披为瓣，以直什二三鬻之。盖贱也，故市者众。

杌陧时，一日，楼中三五少年闲坐谈谑，一少年曰：“欲啖果乎？” 亟问曰：“果何处？”笑曰：“近在卧榻。”见有疑色，蹶然起曰：“余庆果店也。尔曹从吾，指顾可得。”喁喁以和，因奋袂偕往。俄至，少年就柜，取一果，细审之，释焉；旋取，旋释。时衣其父戎服，袖长且广，睨店员无备，遽以右袖覆果，指轻拨，果入袖中矣。继舒左袖，复为之。既得，乃顾店员曰：“嗟乎，是果生，吾不喜也。”言已，略无张皇，袖手而去。众皆叹服。嗣效焉，少年固褰衣先之，未尝空袖归。

尝名“福新饮食”。摄于上世纪40年代。

余庆水果店旧址。

余庆路口有三轮车站。是所阴翳蔽日，连属不绝，十数车次第列之，工常坐而假寐，以俟客来。

夫工甚勤勚，久之，多有患“炸筋腿”者，西医谓之下肢静脉曲张，即双胫血管突怒，睹之不啻蚓结。夏，皆衣香云纱短衫，表玄色，若漆纱为之，隐然有光，里褐色，烦暑衣之，可得清凉矣。冬衣犹春秋，惟加坎肩耳。天雨，则衣之以披。为胶制，着雨，晶晶然可鉴人影。然厚且沉，被之蹬车，至为不爽。腰间咸缀革囊（钱夹），长四寸，宽二寸，厚寸许，上有铜纽二，式样殊奇。时自余庆路至北站，资一元。

道左有皂隶所。

悉不存久矣。

武康路口，骤雨初霁，积瀦难洩。陈平波摄于1983年6月。

每夏，值大雨，武康路必成泽国（十年九潦）。

武康、兴国、淮海路口。

谢伟民摄于1986年6月20日。（得自2012年8月22日《申江服务导报》王海所撰《那些年，我们一起趟过的大水》）

楼中大厅亦遭淹浸，宛似半亩方塘，住户多恶之，惟孩童喜甚，赤足戏水，乐亦在其中矣。

大厅。

淮海、武康路口。摄于1991年。

杌陧初，淮海、武康路口，累有十数少年（南模中学赤金吾，号0827）衣戎服，约袖标，骑自行车，大呼巨人万年，“倏而来兮忽而逝”。盖少年以此服、标、车相尚，而戎服为最。苟无，视之蔑尔。

时上海电影演员剧团设武康路395号，故恒见演员径楼下。吾父辈所值者：白杨、程之、白穆、中叔皇、仲星火、杨在葆、史久峰等，亦有张瑜、赵静、张芝华、郭凯敏（张、郭常执手偕行）、陈鸿梅、周国宾等后来之秀，盖众视之如常人，故率不惮他人之属耳目于己矣。

武康路。

过楼角，即武康路。此间有寮棚，东西各一，竹、木、油毛毡结之，沪人呼作“庀”，抑“庇”。

西者为荣丰后店。每日未曙，屋中既有灯影，盖工备办早市也。内有砧板二，皆取诸十围之木，乃置肉其上，或斫或割，少间骨分肉解矣。复又为之。于是闲话声、斫骨声，声声不辍，喧啾甚，谓之武康路之晨曲，亦无不可。

东者为合作食堂，所鬻不啻阳春面、小馄饨、牛鞭汤等，悉布衣之食。时二两面直八分，一两馄饨一角。寒冬餐于是，非特得啖热食，亦可就炉取暖，诚美事也。每日业已，自有炉烬。夕，辄有髫稚挈盆来，尽取之。盖其家畜猫也。

荣丰后店。摄于2007年3月。

2008年除之。

武康路437号。

武康路437号为纸盒加工之所，1958年倡“妇女就业”，遂设焉。

有工三十许，悉中老年女子。案数者，上置纸坯及糨糊，众傍案坐，旋作旋话。时夏，常移工大楼天井，以避西晒。其盒为玻璃管制注射剂之专用，长可半尺，宽三寸，内以瓦楞纸次第间为数小室。俟成，取一木藉（四尺见方），环累其上，若垒甃然，至半人高已，舁诸屋外晾之。

纸盒组旧址。

走道。

此间每置纸盒垛数者，形如堡垒。楼中顽童过是，觑无人，即摧之，鼠窜而去。

其东为武康路435号（厎定前为大楼车库，俗谓之“汽车间”）。

武康路435号。

武康路435号。

武康路435号。

内有粮店。今犹然。

武康路400弄。

道西为武康路400弄。

武康路400弄。

时弄中寓一士，李姓，似无家室，相传尝职于学校，多才丰艺，人谓之李老师。生而颀长，端庄自饬，素衣冠修洁，出入目不邪视，偶与邻人谈谐，多言京语，绰绰然有士大夫之风概焉。或曰：“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其言斯人欤。杌陧初，不知何故，忽坐之，没其入。先是，风言囊櫜颇多，讵奈环堵萧然，止数卷旧书耳，厥后不得执教席矣。然亦不知何由，月犹有生资十二元，虽寡，尚无冻馁之迫。乃寂寞度日，每于巳时挈暖瓶往泰安路市汤（一分一瓶，盖节用也）。及70年代，但出，435号内恒有顽童呼曰：“木须髯，子貑罴！”呼讫，急匿窗下。闻之，恚甚，因鹤立于道，努目哆唇，詈骂不休，语多“邦族之细作、牙侩之虎伥”等，声殊异，若铿鲸钟然，四邻震恐。然迄无所补。久之，人喜观其怒，尤喜聆其雅骂，以为瞻听之娱。比舍顽童争效之，见辄呼，此方息，彼旋起，故道间时作喧诟声。遂名矣。迨70年代杪，性情大变，华发离披，长髯及膺，隆冬，著单衣（犹开衿），蹑空履，任寒风砭骨，傲然行于道，涂人莫不侧目。苟闻恶语，则不作色，且不一顾，亦不停履，惟振臂大呼曰：“摧折某某某（以不知诟者名，故谓之‘某’）！”盖蔑如也。越80年代，出稍少，白发毵毵，独行踽踽，不复噭呼矣。又数年，影踪杳然，不知所终。

今始知其名梦熊，祖居滇，以简倨恃才（平素夷易，不为岸谷），不交势援，不徇时好，不屑于绳尺规度，亦不厌乎贫贱，切为肉食者所忌，卒汩沉里巷，姓名翳寂。或称之嵇康在世，抑濯缨翁，其殆庶几乎！2001年，困踬而终。盖寡俦少知，无人鹤弔，亦未澄雪。可哀也已。

武康路435号二楼窗外。

过是弄往淮海路，沿道麤屋栉然（约七八楹，无庖溷）。每晨有溲车至。但及，车夫固长呼曰：“倒——马桶——”少时涤（溲器）声沸耳。

楼北为麤屋，洋房即400弄屋。摄于上世纪60年代初。（晓潮资给）

然曩大楼西北为一园，软茵藉地，绿树环帀。凭窗下瞩，则青葱弥望，怡目快心，洵善地也。

摄于1935年。（avezink资给）

云构巍奂，草木嘉秀。摄于1935年。（avezink资给）

园中有池，镜影涵虚，栏楯周之。坐是，清风飒然，饶有濠濮间想。

今或谓为茔域，此乃未考索之率语也，诞虚不足凭信。摄于1935年。（avezink资给）

时兴国路（旧名雷上达路）至泰安路（旧名劳利育路）即止，以南有是园，故不通轨辙（徂淮海路须历泰安路、武康路）。

租界为孤岛时，法卒尝演练于是。

1940年，既蓬蒿满园，荒秽不治，略无风景可言。

1940年行号路图录示为菜田。

嗣流民蜂屯蚁附，筑室而居焉。不数岁，比屋连甍，乃成闾市。兴国路东（泰安路至林森路）廛闬甚盛。莘莘蒸徒，粗得乐业矣。

所筑之室。虽茅檐土壁，可御寒暑。

1949年行号路图录。

武康路。摄于抗战胜利后。

比至80年代，悉除之，遂有新楼立焉。

除屋时。陈平波摄于上世纪80年代中叶。

新楼。筑于上世纪80年代。

新楼。筑于上世纪80年代。

与400弄一堵之隔为武康路小学之黉宇。于楼上瞰临，不过老屋数椽耳。然其舍虽陋，犹得“春诵夏弦，载飏淑声”。

四邻常闻其诵，如：“发了芽的榆树，得了雨水更茂盛；孩子见了母亲，怎么能不亲近！红花长在绿草里，草原显得更美丽；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光荣，和伟大的领袖坐在一起……”

1969年播迁他所。

校徽。

武康路400弄2号。

402弄弄口（今400弄2号）有杂货铺，号“民生”。铺主潘姓，童首，深目，方颚，綦类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日屑屑焉甘意于铺中。盖每于饭时出铺外，左顾右盼，寻觅其子，苟未之见，辄长呼曰：“乌——巴（音）——餐饭！”故四邻窃谓之“乌巴”。有五子。庭训甚峻。大儿好学，常捻书坐铺外，沉潜乎诵读。颇私之，因谓邻人曰：“是儿读书昕夕不辍，有著述之志，庶几可光门闾。”惟三儿顽劣，不二三日，必戟指痛骂，榜楚参并，狺语哮声，达于户外。恒云：“廉隅不立，狗彘不若！何以与乃兄齿？愿勉旃！”严惮之，固大号曰：“哎哟哇啦！吾未之思也！”

武康路。

弄中有楼舍，凡二层，居数户。一主孙姓，乡贯苏北，职紫罗兰。面少类蝯狙，躯瘦且矮，素为背头，一丝不乱，颇有风气。以其舍去紫罗兰殊近，故数数著白衣（工服）往返，寒暑皆然。

儿诨号“孙悟空”，貌肖父，惟长也。喜鸽，因结寮于舍壁，畜鸽十数者，雨点、灰壳，不乏佳品，然温温不自许，殆每旦纵之，以为乐事。既出，举翮凌虚，倏来忽往，大旋二三十匝，犹不敛翼，盖任情恣性也。移晷，止息于檐头甍标，或梳翎，或鼓翅，或信足，或伫盼，或谷谷以相娱，莫不悠游而自得。当归，儿捉盌立舍前，摇顿之，中有食（玉蜀黍之类），豁剌作声。得闻，翩然而下，转瞬咸归。大楼髫男常傍窗以观，别饶欢趣。

武康路。

时402弄屋多设矿石收音机天线。为一竿，长五尺，抑七尺，俱各不等，去端数寸加短竿，俾成“十”字状，上周铁丝数匝，了似蛛网，植于窗外。远观之，则如枯槎老枿，颇为触目。

武康路。

近路口有自行车修理铺，铺主为一夫，四十余岁，广额，修眉，大耳，躯甚伟，性颇躁，与客不款曲，苟有求，一诺无辞，诨号“大头”。乃有童谣云：“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他有大头。”耽酒，时于铺前独酌，饮多“土烧”。一盅入口，自觉芬芳沁齿，胸鬲鬯然，瓶不罄不已，陶陶兀兀，无虑无思。技精熟，一车修讫，惯骑以验之。因缘路疾走，若乘奔御风然。

武康、兴国路拐角。

武康、兴国路拐角，亦有杂货铺，轩窗枯槁，门畔立一旧式柜台，高四尺有奇，一端常置卫生纸，错而累之。有认真者来市，辄计其数（一刀合百张），盖疑不足也。亦鬻散啤。

铺前有隙地丈余，夏，铺主乃张桌凳，设食具，客至，殷勤延坐。故恒有二三赤膊汉居是，市散啤以饮。饮器悉大口玻璃杯，可容半升许。味澄冽，但入口，表里俱爽，不啻浮瓜沉李。肴为猪头肉、猪耳，抑鸡爪、花生等。一肴名“喜蛋”，睹之与常卵无异，除壳则见鸡雏，食之，犹若茹毛饮血。一杯饮已，女主必顾曰：“复饮乎？”是女心性玲珑，善居积，经纪不逊夫。

废品回收站旧址。

隔壁为废品回收站。坐是者乃一健妇，肤黑似炭，口有金齿，衣苴服，惯吸烟。度为富家支蔓，以运蹇时乖，萍泊于兹土（时于武康路400弄左近僦屋而居，冰蘖自甘）。中有磅秤，可权重物。杌陧初，家有“四旧”者，以为患，争鬻之，站前之旧物（多有先人手泽、青毡故物），一时枕藉如丘。日有车来，稛载而去。

然皆不见于今日矣。

兴国路。时为片弹街路。

兴国路。

兴国路最为骈阗（淮海路至泰安路），店肆林立，人稠物穰，有早点（大饼、油条、油墩子、粢饭糕、老虎脚爪、豆浆）铺、小人书摊、裁缝铺、弹棉花铺、熟食店、老火灶等。

老火灶主为一夫，年四十余，阔面方颐，疏眉细目，口角有髭数茎，虎背熊腰，力能扛鼎。而少事力，辄肉肌振栗，若肤下有水，沸然欲出。短褐敝屣，素以旧帽加首。

时一暖瓶汤直一分，一壶（吊子）二分，一担三角。

“身面不沐浴，则垢秽盈。”故有欲洗沐者，辄市焉。夫遂注汤于桶，力肩之，口诵号子，径造其舍。临门，必大呼曰：“开水来哉——”声如裂帛。

商贩亦猱屯麇聚，有鬻棉花糖、麦芽糖、白兰花、鼠药者，犹有爆炒米花、修棕绷、锔碗、磨刀、箍桶、制杆秤、薙头、剜鸡眼、呼小儿观西洋镜者（惯呼曰：“往里厢看，往里厢瞧……）。

今业爆炒米花者既少矣。2011年4月摄于淮海、天平路口。

相传十六两秤之秤星，一星即一星宿：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福、禄、寿三星。而以白抑黄为其色者，盖示行贾者居心明澈，不欺人也。苟短少，少一两曰“损福”，二“伤禄”，三则“折寿”。

假日，童稚恒来观其骋技，耽迷而忘时。

昔兴国、淮海路拐角。

今兴国、淮海路拐角，概无畴辰之象。

兴国、淮海路拐角，列肆如栉，有银行、老隆兴饭馆、布店、粮油店、服装店、花鸟店、妇女食堂及钟表修理铺。

老隆兴饭馆、布店、粮油店、服装店等旧址。

布店取直殊异他肆——各柜率有细索悬其上，环以夹，一端接账台，凡七八者，辐集焉。店员取直开票毕，束之以夹，缘索擿之，但闻划然一声，夹如飞羽，径达帐台。因取而验之，讫，夹票及找头返之。
时市布自为衣者众，成衣者寡。
入花鸟店，可见假山盆景、歌曲照片、花种、文具及亭子、拱桥、宝塔、渔舟、钓翁（径不盈半寸，以铅铸之）等，种种罔不备，饶多清趣。

歌曲照片。

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1954年出版，赵延年绘。

昔为中国人民银行，今为工商银行。

今银行犹在，他皆不存矣。

淮海、天平路拐角。

淮海、天平路拐角有邮局、煤球店及新华书店。

邮局门侧有一摊，一桌二凳耳。桌上立一纸，书“代客书信”四字，置一箧，内贮信纸信封若干。居一夫，年逾五十，华发瘦骨，状颇困窘。有“睁眼瞎”（多老妪）来，乃援笔展纸，洒然书之。笔为“派克”，色莹黑，可知操之久矣。字甚工。

夫客有殊。苟善言，聆其自陈，依言而录，顷刻讫成；使蹇讷，惟言二三语则已，抑言不达其意，故须询叩再三，如是旋询旋录，不遗细微，始可得之。毕，诵读一过，客闻无脱谬者，入封；有之，即补正。于信末，固书“谨肃寸禀，不尽下怀”、“专此奉达，不尽所怀”、“寒暖不一，千祈珍重”、“各宜閟啬，庶复相见”等文言；于信封，亦必书“某某敬启”，概无例外。度其人所得，廑足活身耳。

时市内平信邮资四分，国内平信八分，航空一角，挂号两角。

淮海、天平路拐角。

书店阔不盈丈，前为玻璃柜，后为架，书册俨然列焉。杌陧时，报云某日有雄文四卷袖珍本刊行，众闻之，恐不能得，因昧爽至，少顷，店前即成一队，哤聒不已。盖欲得者众，及旦，既回环数匝矣。有店员二，一事纳钞；一为付书，容止尊严，若行大事然。辰时未过，书罄矣。惟其小也，止半于常者，故可囊之。得者以为宝，奉之还家；未得者慊慊然，搔首踟蹰，不遽去。犹有人呵店员曰：“何少也？”其时，市巨人文籍、画像须言“请”，如“请宝书”之属，不然，殊不敬也。

天平、余庆路拐角。

书肆旧址。

天平、余庆路拐角有书肆。

室极小，惟一牖耳。一叟冥然坐焉，前陈小人书数列，后书籍盈架。吾一父辈所集全套《三国演义》（凡六十册），多得于此。而为画者悉画界之英才。

《三国演义》连环画。

缘天平路行数步，则有补锅铺。恒见二三工补镬于室，珰珰玎玎，声震于外。固不存。

天平路。

铺南为国泰新村，弄口有照相馆，名王花，厎定前业焉，颇积岁年。顷间尝径是，斜阳老楼，止留旧室而已，其人其事，湮没不可问矣。

国泰新村。

王花旧址。

照片袋。

武康、淮海路口。

呜呼！数十年来，陵谷屡迁，曩楼下之氛虈，亦泯息殆尽。闻已，犹依依魄梦也。

廊。陈平波摄。

廊极。

“阳气布畅，万物讫出。”

所幸未泯者，此楼耳。或曰：“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又何患焉！

　　苟拙文及照片有得用处，务言明所自。不然，固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