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的一封信——听雨轩随笔（20）

阎世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八达岭长城脚下避暑

　　立秋过后，接连两场大雨，真是酣畅淋漓，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可京城的闷热却是丝毫不减，庚子年例外吗？我说不好。

　　京城防疫期间，闲来无事，随手翻阅大学时代的古汉语课本，看见曹丕写给朋友的一封书信，读来颇有味道。

　　汉献帝建安22年（公元217年），中原大地疫病大流行，曹丕的好友徐干（字伟长）、陈琳（字孔璋）、应场（字德琏）、刘桢（字公干），相继死于这场瘟疫。

大疫之后，人口锐减，可谓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呜。"就连文学史上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徐干、陈琳、应场、刘桢四位名士，也惨遭毒手，可见瘟疫比战争残酷的多，而且不分贵贱贫富。

　　曹丕在给好友吴质的信中说："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参见曹丕《与吴质书》，下同）

我的小孙子，拿起奶奶的手机，打开微信，调出父母头像，自己跟万里之外的父母视频聊天，全程自己操作，也没教他几次，就会了，两三岁的孩子，话还说不利索，对手机天生敏感，快成精了，这就是代差，我们能不落伍吗？

　　曹丕给老朋友吴质（字季重）写信，回忆几位好朋友如烟往事，中秋时节一同乘车出游，一路上车连着车，好似车水马龙，不见首尾。停下车来，大家席地而坐，铺开餐布，摆开酒食，丝竹伴奏，开怀畅饮，行酒令，当众賦诗，仰天大笑，无拘无束，放浪形骸，好不快哉！

人生如梦，这一切好像就是昨天，一场瘟疫过后，多位亲朋故旧相继离世，令人潸然泪下，泪水竞然打湿了信笺，曹丕想为朋友编一部文集，以志纪念，然而"观其姓名，已成鬼录”，几年间，诸位好友已经离我而去，化为粪土，实在是痛心不已。

　　读到这里，想起年初武汉封城，一位电影导演网上发文，感叹十天之内五位至亲相继去世，求医无门，束手无策，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死在家里，而自己也是朝不保夕，眼泪早就哭干了。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忽然想起李煜的词："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园，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东风。”李后主的这首小词，明显受到曹丕的影响，两位帝王有相似的人生感叹。

当初真以为，欢乐和幸福会永驻人间，不成想，一切都是过眼烟云，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还是活在当下吧！

　　 接下来，曹丕对当今名士建安七子的文章与人品一一点评，寥寥数语，有褒有贬，颇为精当：

纵观古今文化名家，名气很大，但是为人处世，大多不注意生活小节，在世人看来名节不保。而伟长与众不同，著《中论》二十余篇，足以千古留名。他不仅文章写的很好，而且注重名节，清心寡欲，不求虚名，钦佩他"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

箕山在今河南境内，传说中，尧让位于许由，而许由却躲进箕山，不追求功名利禄。

延庆夏都公园

　　德琏很有才气与修养，论才学足以著书立说，却终究未能遂愿，留下终生遗憾。"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延庆野鸭湖湿地

　　孔璋擅长公文写作，表章尤其写的好，文笔俊秀犀利，只是略显冗长，行文不够简洁。“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

曹丕用词很讲究，批评人很有分寸感，"微为繁富"，只是有那么一点不足。公文写作，以简洁为上，力求用最简单的语言把事情表达清楚，不求有多少文采。

　　公干的文章，热情奔放，文笔洒脱，但刚劲不足，其五言诗写的好，胜过同时代的人。"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绝妙时人。”

王粲，字仲宣，也是建安七子之一，曹丕说他善长于辞赋，但是略显气魄不足，气势弱，尤其缺少刚劲之色。

曹丕指出：“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延庆妫水湖畔，赏荷

　　 阮瑀，字元瑜，建安七子之一，曹丕点赞他的章表书疏非常好，尽管是公文写作，读起来并不枯燥，读来朗朗上口，"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退休前曾在机关工作，我深知公文写作不易出彩，公文有固定的格式与套路，甚至是用语，不这样写就不成其为公文，好比八股文有固定格式，雷同化是常见病。公文不同于抒情散文，不允许随意发挥，好公文更是难得一见，好比彩票中大奖，诸葛亮的《出师表》，李密的《陈情表》，李斯的《谏逐客书》，都是历代公文的杰作，名垂青史。

对建安七子逐一点评之后，曹丕不忘对自己也来一番评价，我看还是满自谦的，他说：我虽然也写过几篇辞赋文章，但是文学成就远不及建安七子，外表唬人，内心深处还是很孱弱的，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处处受制约，活的很不自在，想当年，我们一同驾车郊游，放浪形骸的美好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曹丕是这样说的：“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

　　魏文帝曹丕，字子桓，曹操次子，只当了六年皇帝，年仅39岁就去世了，可谓天 妒英才。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群星璀璨的建安时代，曹子桓就是建安文学的重要代表人物，著作颇丰，创作文章辞赋上百篇，其《典论. 论文》、《与吴质书》，是早期文学批评史上重要的代表作， 其文学成就，至少不逊色于建安七子。我尤其欣赏他的散文，文笔流畅，叙事婉转，回忆朋友往事，很有感情色彩，对朋友文章辞赋的点评，简洁恰当，很是到位。

史书上说他：“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此论不虚也。

最让我敬佩的是，曹丕身为君王，并不居高凌下地对待文学朋友圈的好友，而是平等相待，不认同建安七子是因曹家父子的提携而青史留名，恰恰是我自己借了诸位大师的光芒，才取得一点文学成就，"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

真乃谦谦君子！不象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这几位文学名士不仅是曹丕的至交，也是曹植的好朋友，不妨看看曹子建是如何评价的：“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孔璋鹰扬于河朔，伟长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琏发迹于大魏，足下高视于上京。当此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骞绝迹，一举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闲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参见曹植《与杨德祖书》）

言外之意，几位文学名士自命不凡，自比传世名玉和氏璧，不过文人相轻罢了。

曹植主张，大学者也要有自知之明，善于听取不同意见，孔璋不擅长辞赋，就不要与辞赋大师司马相如比高低，最后落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之下场。这与曹丕的批评“微为繁富”，形成鲜明对比。

曹植文章气势豪放飘逸，文辞优美，文笔流畅自然，可谓才华横溢，他批评人不留情面，甚至有点刻薄，与曹丕的为人敦厚与性格沉稳，对比鲜明。对于建安七子的点评，兄弟俩看人角度不同，相映成趣，也难怪曹操最后立曹丕为太子。

记的四十年前上学的时候，有一次课间休息，王尊锁同学向中文老师请教一个问题，曹丕身为帝王，不是张嘴闭嘴“朕即天下"，而是以平等的身份与朋友圈好友讨论文学，这是为什么？

记的老师曾说，政治与文学是两个不同范畴，皇帝以平等的身份与朋友讨论文学问题，虽然是难能可贵，但文学史上也并非绝无仅有。

我当时就在旁边，仔细倾听师生问答，因阅世尚浅，对此也是似懂非懂，即使几十年后的今天，也是颇有迷惑。

　　话题扯远了，曹丕在信的末尾写道：你近来身体还好吧，有什么娱乐活动？辞赋大作该杀青了吧？面向东方凝视你的方位，裁书一封，笔墨合着眼泪俱下，丕，呈上。

信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於邑，裁书叙心。丕白。”

曹丕以平辈的口气写信，象是与朋友叙家常，一点没有君王的霸气，一封千古罕见的朋友书信。

与其呆坐书房，不如小院阳伞下读书品茶，清风徐来，暑热散去，思绪万千

　　（后记：今年的三伏天格外长，酷暑难耐，我们举家来到八达岭长城脚下避暑，早晚十分凉爽，晚上睡觉还要盖上厚被子，躲开京城的闷热天，乃一大幸事。我在院子里撑开一把阳伞，读一本闲书，写一篇读书笔记，真有点乐不思蜀，快哉今夏。）

阎世俊/文 孔颖/摄

2020年8月仲夏夜

于八达岭长城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