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生于忧患》节选(二)

一笑

<h5>  人生就象风吹过的草原,摧枯拉朽霹雳雷电之后还会复归宁静祥和。</h5><h5> 我用我心记录下生活在特定层面一代人走过的真实足迹,惟愿您能用自己的观点对这种经历进行诠释。</h5><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inherit;">第 一 部</b></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color: inherit;">一</b></p><p><br></p><p> 1960年季冬。</p><p> 长沙城北郊古开福寺后面与湘江垂直而邻的新河正街。</p><p> 这是一条元明时期便存在了的街道,古老的麻石路面从湘江边上一直铺过来,穿越整条街道,跨越南北向的沿江大道后,又和称为“老新河”的巷子接壤。经历公私合营社会主义改造任务后,虽然在近500余米的街道上只剩下了一个南杂店、一个茶馆兼卖包子的饮食店及一个菜场,但从路面上铺着只在长沙城内主要街道上才能看到的丁字湾麻石、距它不到300米沿江地段上并排修造着三个大型码头、临街房屋不乏那种高大气派的铺面等等排场上,依旧可以看到这北郊之地曾经历过的繁华。长沙是三湘粮食集散地,在交通运输依赖水路的年代,湘江为接洞庭通四海进出省会的咽喉要道,得天独厚的水岸码头在城市经济发展中有着举足轻重作用。挨着新河正街的粮食码头、义赈码头因吃水深浅不同,供丰、枯水不同时节上下以粮食为主的各类大宗货物,位于街道尽头的新河码头则主要用来停泊客船。天南地北的商人从新河码头起坡后,可以直接来到熙熙攘攘街面。这条当年以服务在码头上行走的客商和前来古开福寺还香许愿的善男信女为主的街道,饭店、客栈与妓院生意一度火爆异常。</p><p> 天刚亮,小含就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才满10岁的她,得将一家人的早餐准备好。昨晚封死了火,她只好撬开煤重新用木柴引燃。狭小厨房充满了烟雾,呛得她连连咳嗽,为加速柴火燃烧,拿着一把破扇对准灶门使劲地摇。</p><p> </p><p> ………</p><p> 饭后明芝给每人沏了一杯绿茶,小令一品,忙说这茶真好。一听是好茶,兰英立即把刚沏的茶水倒掉,再重新倒入开水,等温度稍冷点后,用鼻子闻了闻,然后抿了一小口。看见兰英韵味的样子,小令调侃说:“请问娘子,可知茶叶是何方土地出品?”</p><p> 兰英过了一会才回答:“具体是哪里出产的我说不准,因为现在种茶地方多且杂,但我可以肯定这种茶和洞庭湖君山银针属于同一个档次。”</p><p> 擎宇把手往大腿上一拍:“绝了,嫂子是在哪里学的一手品茶高招?这茶叶正是正宗君山银针。”</p><p> 小令不露声色地对擎宇说:“你嫂子的父亲可是当年名冠江浙的茶商!”</p><p> “原来如此,是家传祖德啊!”</p><p> 姨妈还真没有见过品茶叶能说出产地的人,不禁对眼前这位姨侄媳妇刮目相看。大家从茶叶谈起,慢慢地转入了小令安置的主题。</p><p> 小令首先切入话题:“饭前,弟嫂说你们为我的安置问题讨论了半晚,我倒真想听听你们的见解。”</p><p> 擎宇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的,我们确实讨论了一个晚上,主题是你们应不应该留在长沙。”</p><p> “难道这也是一个问题?树高千尺,落叶归根啊!”</p><p> “问题就出在这个‘根’字上。如果只是单纯一个回故乡的根倒也无妨,但你真正的根是回家,回你父母的身边。不知令哥是否想过,父母这条根能寻不?父亲--历史反革命,而且是长沙市的重点防范人员中的典型。母亲--逃亡地主。当年你在部队,为难你父母,地方上还有些投鼠忌器;今天你摘下了帽徵领章,他们再没了一点护身保障。你回来目的是照料父母,其实你能照料不?此乃其一;</p><p> 其二,你是从对面阵营里起义过来的,但你并不是起义策划人员,只是在起义已成定局,无力回天时,勉为其难走上了起义之路,这些在档案中都会有明确记载。你本身属于所谓控制使用人员,现在又和一个有着复杂背景的家庭搅和在一块,以后只怕是‘控制使用’要变成‘不予使用’,你所有的政治前途全部就在四十岁今天终止。你甘心?</p><p> 其三,现在你父母家里孩子成堆,以前你在外地,家里量入敷出节度缴用,尚能支撑;如今你回来了,此后家里但凡遇到一点点困难,首先寄望是让你来分担,其次才会想到自力更生。无形之中你变成了避难所、出纳柜。这点,我有切肤之痛。当年转业时若选择落户大连,决不至于像如今家中事无巨细均须出面。象我老弟远在北京,每月除给父母寄点生活费以外,操过什么心?</p><p> 再者,恕我直言,你家庭现在所处的困难,完全是你父亲贪图享受不负责任造成的,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一群同父异母所生弟妹,凭什么要你来鼎力相扶?”</p><p> 稍微停顿,擎宇又说:“如果不是嫡亲表兄弟,这些话我不会说。但不说我过不了心中的坎,更对不起你。”</p><p> 小令沉思良久,没有回复擎宇的理论,内心深处理性和情感在进行着激烈的碰撞。擎宇的话从理性角度来说,不是站不住脚。但站在父子情感位置上,任何对父亲不恭的论调,都无法获得他内心上认同。特别对于把父亲归列为轻浮和不负责任的说法,小令是绝对不能接受的。</p><p> 房间出现了令人难堪的长时间寂静。小令打破了眼前的局面:“我们会认真考虑你的想法。不过,你把弟妹们的出生归咎于我父亲的贪图享受和不负责任,我认为还是有失偏颇和不能接受。此一时彼一时,我们不能用今天的标准来规范我父亲当年的行为。你应该知道,戎马一生的老人家,绝不是那号轻浮之辈。”</p><p> 擎宇马上答话:“我也无意贬低姨爹,但站在今天的政治立场上,你不能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尽管它和事实有出入。其实反对你在长沙落户的主要原因并不在这里,前面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就是你以后失去了所有政治上的主动权,也就是冇得哒政治前途。”</p><p> “照你说,不在长沙落户,就有了政治上的主动权?”</p><p> 明芝答话:“我是搞政工的,最清楚在档案上看你的材料和在实地感受到你的条件是两码事。你的个人档案很清楚:学生、起义军人、出生于地主家庭。只要你在单位不遇到大起大落的情况,这样比较普通的个人资料不会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至多不过是一位控制使用的人员罢了;可是在长沙,姨爹的履历会让你从一开始就成为人们注目的对象,你有可能成为以后所有运动的目标,而且你的一言一行都会受到有心人的观察,时不时要担当所谓不当言行责任。”</p><p> 擎宇接着说:“我父亲不过是一位不起眼的小地主,我都尝足了在单位夹着尾巴做人的苦衷。而姨爹履历的复杂,在长沙市都不多见,况且你又曾在敌对国家英国留过学。我可以肯定地讲,你落户长沙之日,就是有关特情单位关注之时。与其时时背负压力,不如寻一块安静的天地与世无争啊!我以前跟明芝说过,令哥能在部队搞一辈子,于他于家都是福音。可你没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回来哒。地方和部队待人是两码事,回到长沙我已经把肠子都悔青哒,真的不希望你重蹈覆辙。”</p><p> 小令淡然一笑:“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离不离开部队,并不能由我决定啊。我倒是想问你,什么地方才是与世无争的地方呢?”</p><p> “这正是我要和你商量的。明芝的一个同学在省煤炭工业厅上班,据他说,为了扭转湖南煤炭能源上南煤北运的被动局面,省内正在花大力气对几个主要煤炭产地进行建设,煤炭口岸急需大量人才。令哥精通枪械,涉足机械行业不会如盲人摸象。而嫂子是医学领域的专家,正是煤炭口急需的人才。只要你们同意,重新跳到煤炭系统分配冇得半点困难,而且还可以要求到离长沙距离近点、条件相对好些的单位。”</p><p> 整个过程兰英没有搭半句腔,但她的心中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选择。见天色不早,兰英站起来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和小令回去商量一下,万一决定改变,还会请你们帮忙的。”</p><p> 明芝客气道:“一家人,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呢?有什么需要我们运作,交代一声就是。”</p><p> ……</p><p> 出了擎宇家,来到春寒料峭大街上,兰英紧紧地挽住小令的手臂,抬头轻声地问:“你觉得你表弟夫妇说的话有道理吗?”</p><p> 小令反问:“你觉得呢?”</p><p> 兰英略顿,把脖子往里缩了缩,眼睛看着前方道:“擎宇的话说的很明确也很有说服力,站在理性的位置上,你不能不认为他说的在理。可是如果真的按照他说的去做,我又觉得不近情理。毕竟生我者父母也,我们如何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放弃做子女的责任呢?”</p><p> “我正是这样想的。”</p><p> “不过话又说回来,擎宇并没有要我们放弃责任,只是建议我们不要在长沙落户,不要和父母搅和在一块。他到底比你先到地方几年,地方经验比你我强啊。”</p><p> “真的不落户在长沙,你会习惯不在大城市的生活?”</p><p> 兰英笑了笑:“和你结婚我就掉进了陷阱,你还指望我会有好日子过?”</p><p> “本人可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给你使招布局啊。”</p><p> “那是没有,你在结婚以前几时给我透露过一点复杂的家庭背景?”</p><p> “如果你当时问了我,我能不说?每回我一到南京,你不是带我去这个姨妈那个舅舅叔叔家,就是要我陪你去公园商场。我有把家庭情况向你汇报的时间吗?”</p><p> “就你嘴贫。”</p><p> 早春时节乍暖还寒,兰英把围巾裹紧了一点,提议:“我们走湘江边上回去吧。”</p><p> “天气冷,路又远,你能经受吗?”</p><p> “没关系,我还真希望能在凉风中,把乱哄哄的脑子吹清醒一些。”</p><p> 正好有一辆人力三轮车经过,小令招手停下。</p><p> 夫妇俩坐上后,请车夫踩到河边去。车夫问到河边哪个地方,小令想了想说:“就到轮渡码头吧。”其实,小令还真只想得起轮渡码头这个地名。</p><p> 几十万人口的长沙市,来往湘江的东西两面,仅只能依靠这来回奔波的渡轮,码头上人山人海。小贩的叫卖声、鼎沸嘈杂的人声,把个码头闹得像个不间断发出噪音的空压机房。小令对兰英说:“很奇怪,没有回家乡以前,只要遇到了长沙人,一听他的乡音就觉得亲切。可是真正回到家乡,又发现家乡话土得掉渣。”</p><p> 依着轮渡码头的江堤是花岗岩垒成的,夫妇俩站在江堤上走了一段。已经开春,裹着湿润的江风吹来,不但没有冰凉刺骨的感觉,反还体会到一丝温馨。兰英动情地说:“你的家乡其实非常美,她虽然没有南京六朝古都的那种大气,但骨子里流露的人文底蕴一点也不比南京差。两千多年地址基本没有变化的城市,在世界上也不多啊!”</p><p> “在英国留学时,我做的最多的梦,不是父母,而是我熟悉的天心阁、岳麓山、滚滚流淌的湘江。我只少年时代在长沙市住过一段时期,童年是在长沙县老家乡下度过的,不知何故,就是不能去除对长沙城的故乡情结。”</p><p> “老家还有点回忆吗?”</p><p> “离开老家较早,且老家所有近亲都进了城。留在老家的只有一些远亲。就是怀念又如何?”</p><p> “我的老家在芜湖乡下。抗日战争时期我父亲不愿资敌,抛下南京的所有买卖带我们到乡下住了八年,抗战胜利后才返回南京。应该说我的乡下情结比南京浓些,也是奇怪,心里常念叨的还是南京,也许是因为至爱亲朋都在那里的缘故吧。看来所谓的故乡情结,是依人而生,或者说是以人为本吧。”</p><p> 是啊,要不怎么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呢。”</p><p> </p><p> 太阳距江面还有一截距离,发出的光却没有了强度,夕阳映照的江面,泛着一层金色的粼光,见景生情,兰英高声地吟诵起了白居易的《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兰,能不忆江南?”</p><p> 看见兰英在自己的家乡一付忘情的模样,小令也被感动了。多少年来,故乡的一切常在自己的梦幻和思念中,今天实实在在地和自己最亲爱的人一起感受故乡的美丽,真所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啊!</p><p> 忽然,兰英象小孩一样叫起来:“你看,有鸟在叼鱼。”</p><p> 顺着兰英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只鱼鹰爪子上抓住一条鱼从江面上扑腾着翅膀冲向天空。此情此景让小令联想起了毛泽东的诗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竟自由”。继而想到自己仅只一个解甲归田侍奉父母的简单愿望都难实现,不禁在心中痛苦地感叹:为什么诗人描叙的景色和向往的境界,就和现实不相容呢?</p><p> 淡淡的忧伤在小令的心灵深处弥漫,脚下的湘江滔滔不息往北奔流,微微金涛周而复始地向堤岸拍击。极目远眺,落日和江面上反射的霞光形成了一个挂在天边的问号,慢慢地聚集成一个逐渐消失的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