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还魂草

晓文

一青石镇座落在连绵近百里的青石山下，小镇上居住着几百户人家，两排依山傍水的瓦屋，沿着弯弯的青石河，形成了长约两里的老街。 时光进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未，外面的世界已开始热闹起来，但小镇的生活就象身边那道平静的河湾，经风沥雨，波澜不惊，即是在那动荡的年代里，四乡八村的闹腾在它面前，也被消磨得无声无息。小镇上，尽管遗有不少当年的造反派刷下的标语，但人们早就见惯不怪习以为常，而如今吸引人们眼球的却是墟上那些来自城里的降价商品和周边数十里的山民，他们推着板车挑着货担，满载的山货和土产，再加上那沿街店铺此起彼伏的叫买叫卖声，使这条老街显得生意兴旺，活力十足。 在小镇北边的一角，却是闹中有静，别有一番风景。这里原是一座古老的庙宇，解放后经过几次整修扩建，已改建成青石中学的校舍了。在这三县交界的边远山区，它是唯一的一座完全中学。校园里，古柏长青，草木葱笼，曲径通幽，亭台隐现，如果不看那成排的教室和宽阔的操场，还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这天下午，几封来信来函把这所学校轰动了，就象一年前这里被录取了几名到北京上大学的学生一样，使得老校长不停地把眼镜戴上又摘下。他揑着这些来自北京的信函，兴冲冲地朝外语教研室走去。他要找叶臻，要向他祝贺，老校长相信自己眼力，当年他所看中的人，还真错不了。 那是在几年前，学校的教学还未完全走入正规，"臭老九”的帽子还沉重地压在教师们的头上。老校长知道，虽然自己无力改变社会上对知识分子的偏见，但作为校长，只能从其他方面，比如后勤上来关心和改善教师们的生活也未尝不可。这天下午，他来到总务处，准备找负责后勤的刘老师聊聊，刚好厨房的老柳嘟哝着拿着一张纸条进来，冲着他说：‘’老校长，正好你在这里，看看这条子上写的是什么洋字码?” "什么洋字码?”老校长扶正眼镜，接过纸条一看，立马又摘下眼镜说：“这是谁写的?”“那个常来卖柴的叶臻，是个实在人。他的柴又干又好烧，而且价钱也公道，以前都是刘老师写好的收据，他只按个手印就行。今天碰巧刘老师不在，他就涂下这么几行洋字码”。老柳很是稀奇地连连说道：‘’这个叶臻，还真是看不出来”。 老校长听后，又仔细地看一遍条子，这是用流利规整的英文书写的，看得出是个很懂外语的人。他向老柳问道：‘’这叶臻走了多久?”“刚走。”“走，咱们去找他!” 墟日里老街，人来人往，到哪里才能找到他?老校长似乎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在这茫茫人海中淘出这一粒闪光的金子。…… 恢复不久的外语教研室里一片静悄悄，只有两三个刚调来的年轻女教师在认真地备课改作业，在她们身上，老校长似乎看到了学校的未来和希望。他站在门外，望望叶臻不在，也不愿打扰她们，便转过身子悄悄地走了。 调用叶臻做老师，费尽了老校长的心血。文教局调过他的档案，里面清楚地记着:叶臻，男，XX大学外语教师，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局长看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在那个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敢冒这个风险，担这个责任?老校长可没想这么多，他只要调个好老师，调不成就先代课，没开英语课就先教其它，结果他三上青石山，硬是把叶臻弄下了山…… “叶臻呀叶臻，这个昔日地道的卖柴汉子，是凤凰岂能久卧雀巢，它终究要展翅高飞”，老校长喃喃地说着…… 二叶臻走了，他正走在青石山的小路上。昨天，他收到老校长拿来的信函以后，心情一直无法平静。二十年了，他从一名年轻的大学教师，变成一个与大山为伴的卖柴大叔，艰辛和苦难成了他生活中的伴侣。他什么时候有过今天这样的舒心和快乐?几名学生写来的感谢信，那一句句热情的语言，那一个个美好的祝愿，深深地感动着他。是呀，这些从山里飞出的小鸟，其羽毛正逐渐丰满，只要再经过点风雨，一定会直冲云天。他感谢他的学生，几年来的辛勤努力，培育出这些初绽的花朵，而且是那么艳目，那么芬芳，他得到了安慰，感到了满足。 叶臻擦了擦眉头冒出的热汗，又想起母校的调令和妈妈的来信。他知道，学校正在落实政策调他回校；他也知道，妈妈的企盼是他多年来的梦想。他既高兴又难过，长满胡茬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忧郁。这艰难坑坷的道路早该结束，可偏偏又是来临在春风融融难以割舍的时候…… 柴老爹病了，干娘捎来了口信。他请假买了药便急匆匆地上路了。这位和他生死相依的老人，独自守着这林木浩瀚的青石山，早出晚归巡山护林是多么辛苦，要是三妹还在，帮他烧茶煮饭，也不会这样凄凉。叶臻默默地呼唤:“三妹呀，你为什么匆匆地离开我，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们对你那痛苦的思念?” 一路的春花烂漫，一路的泉水叮咚，他似乎无遐观尝，无心品味。一门心思追忆着过去的时光…… 那是在一个连饭都难以吃饱的日子里，有一次，为了斫一担好柴，叶臻来到一座陡峭的山崖，崖上的杂柴茂密粗壮，只要象往常一样，爬上崖头就大有收获。正当他缓慢地移动双腿爬上崖壁，突然眼一黑，脚一滑，整个身子溜了下去…… 不知昏迷了多久，一阵疼痛使叶臻醒了。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感到花杂杂地一片金星。他失望了，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回想着刚才的一幕。是饿昏了身子?还是爬得太急?几年来，他斫过多少回柴，爬过多少次崖，可从没出过事。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便慢慢挪动着，想支撑着坐起来。喉咙又象冒了烟一样，火燎燎地干得难受：“水……，水……"，他断续的声音似乎惊动了身旁的人，一会儿便感到一口又苦又涩的汤汁喂进了他的嘴里。 "醒来了?”一个年轻客娘高兴的声音在叶臻身边响起。顿时他也完全清醒了，一个由朦胧逐浙变成清晰的身子出现在他眼前。“你是谁?我在哪里?”叶臻疑问道。 “不记得了?我是三妹，那次在镇上遇见扒手，还是你帮我解的围”。‘’噢！‘’他知道了，也重重地叹了口气。 三妹见他记起来了，快活地露出笑靥："你这次摔得真不轻，一躺就是好几个时辰，要不是还魂草最顶用，你就醒不来了。”“还魂草?” “没听说过?”三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瞧着这位有点与众不同的卖柴郎，一边用草药水帮他清洗伤口，包扎好扭伤的脚踝；一边用那轻柔的声音神秘地说，听老人讲，那还魂草与白蛇娘娘还有关系呢! 传说有一年的端午节，许仙受那法海和尚的挑唆，用雄黄药酒让白蛇娘娘酒醉显了原形，却又把自已吓死了。白蛇娘娘醒来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丫環小青帮她出了主意，为了救活许仙，她急奔南海盗取还魂草。谁知被那守护仙草的鹿童鹤仙发现了，便立即围剿要夺回仙草。那白娘子与两位仙童斗法弄术，他们一路打呀打呀，一直打到青石山头，白娘子奋战两仙力渐不支，一不小心掉落了一棵还魂草，从此这仙草便在青石山上繁衍生长。不过一般的采药人很难找到它，因为它都扎根在悬崖峭壁的岩缝里…… 这是一个动人的传说，叶臻简直忘记了自己的伤痛，动情地抓着三妹的手摇了很久才放下。明亮的罩子灯下，三妹那曾被山风轻抚过的脸庞，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已的辫梢结了又松…… 叶臻发现时间不早了，便问三妹：‘’柴老爹怎么巡山还不回?"“他到镇上买药去了，今天不回来。”“那，……"叶臻不安地想要爬起来。 三妹一双小手按住了他：“莫动，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安心在这住，这也是我爹交代的。我先给你煮碗野鸡蛋补补身子，那是我今天早上才捡回来的”。说完又盯了叶臻一眼，便移步向灶屋间走去。 这目光，带着默默的温情，也带着隐隐的野性，坦露出一个山村少女纯洁的心。叶臻不再动了，夜幕早已来临，月色笼罩着山野，燃烧的柴火映照出三妹那轮廓分明的身影。他与她的相识，竞是这样巧遇…… 和往常的墟日一样，叶臻早早把柴卖掉后，便把扁担绳索寄放在他的那卖豆腐的干娘家，然后准备上街买点食盐和一些生活用品回家。这三日一墟的街上，逢墟的人们把这条狭窄的老街挤得满满的，街头百货商店前的小墟场摆满各种各样的日常用品、土产杂品和肉类蔬菜、食品小吃等小摊，整个小镇成了一座商品交流的大卖场。 叶臻也挤在人群中，刚走到百货商店门前，只见前面一个卖山货的客娘，正把几张折叠好的票子装入一个布制的绣花小钱包，放进了自己的贴身衣袋。突然有一伙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围在她身边挤来挤去，一个瘦小子正悄悄把手伸向客娘的口袋。叶臻看见连忙大声提醒道：“那位客娘，小心扒手！” 这突如其来的叫声，吓得那瘦子手一缩转身便走，随后其他几人朝叶臻围了过来：‘’谁是扒手?”、“给他点厉害!‘’，叶臻晓得他们是一伙的，便忍住怒气说：“谁是扒手，谁心里明白"。这时，这几人中有一个认识他:“哟，这不是那个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吗?”，“打死这个右派分子，看你嘴巴还犟!”，说着几个拳头雨点般地朝他打来，那客娘挺身过来拦住他们：‘’打人犯法，你们还不住手!"，周围的群众也愤忿不平，那几人一见便哼了一声：“这次便宜了你”，随后飞快地溜走了。 叶臻抹了把嘴角的血迹，痛苦而又无奈地也随着人群走了，等那客娘转身寻他时，他早已消失在人流中。 不久，叶臻买好东西回到干娘家，一进门就看见那个客娘正与干娘说着话。那位客娘一见他来了，便伸手指了指："就是他!”，说着红着笑脸走过来：‘’你怎么找到这里?这次真要感谢你"，说着端过一条櫈子，“你坐呀，我叫三妹，这是我二姑家。"豆腐大婶这时也笑眯眯地说：‘’原来是叶臻呀”，接着又对着三妹说，“他就是我常说的那个干儿子。” 见叶臻坐下后，豆腐大婶便到灶房去了。三妹有许多感谢的话，但不知怎么开口。这时，大婶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豆浆，招呼他俩说:“都不是外人，你们趁热喝了吧!”。叶臻接过碗望着三妹，见她也正红着脸看着他，便赶忙低下头猛猛地喝了一大口，心里头觉得甜津津、暖融融的…… 九月小阳春，叶臻又能上山砍柴了。经过一个多月的疗伤，加上三妹父女俩不时送来的草药和食物，使他康复得比常人要好许多，也使得他对三妹和老爹有了更深的了解。尽管他厄运缠身，但她们从不嫌弃，每次三妹的到来，叶臻就高兴得半天，整个屋子就充满着欢乐，他仿佛感到这就是家的温暖，但同时又常为自已的处境而痛苦不安。 好像他们早已约定好了，在山腰的一个岔路口，叶臻和三妹相会了。他们才几天不见，心里头就格外想念对方，这或许就是爱的表现吧。 “你不要命了，伤刚好就上山斫柴“，三妹把耽心写在脸上。“没事的，我已全好了”，叶臻拍拍胸脯踢踢腿，自信地说。 "那你去斫柴，我去挖点草药，我们快点干完，再去歇脚坪说说话"，三妹跟叶臻约定后便背起篓子拿着药锄去挖草药了，叶臻也找到一片山谷，那里都是他摔伤前被砍倒晒干了的杂柴树枝…… 不到小半天，就做完了各自的事，叶臻挑着一担干柴，三妹背着一篓草药，先后来到大树环绕，绿荫遮盖着的歇脚坪。 这连绵百里的青石山，给人们带来了许多惊奇，惹人喜欢，惹人留恋。像这歇脚坪，就是天生的一块屏风，隔开了外面的热闹，挡住了路人的目光，既安静又安全，是年轻人最喜爱歇憩的地方。此时，叶臻他们正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任山风轻拂着脸上的汗水。在透过树荫的斑驳阳光下，三妹对着叶臻说：‘’你愿一辈子守着这青石山吗?"，叶臻毫不迟疑地回答："愿意呀!没有它宽广的胸怀，它无私的慷慨，我们就无法生存下来”。“那你愿意永远陪着我吗?”，“愿意！‘’又是叶臻坚定的回应，但惊喜之外似乎带着一点点的不安。三妹闭上了眼睛，高高的胸脯起伏着：“我也愿意！"叶臻明白了，他还有什么话说呢?只得心怀歉意地说道：‘’我不能连累你，我不是值得你终生陪伴的人，我是一个……” “我知道，二姑早跟我说过”，说完三妹便起身扶正了柴担挑了起来："走，回我家去，爹爹还在等你呢”。 他有些被动地连忙说：“那，我来挑”。“急什么，以后要挑的日子长着呢！”，三妹边走边瞟了他一眼，这眼神有点嗔怪，又有点妩媚…… 三“孩子，你应该走。不要为我一个孤老头子而躭误你的前程，放弃你们母子的团圆”。“老爹，别说了，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这就好，这就好……”，柴老爹说着，连连咳嗽起来。 叶臻煎好药，服侍他吃过后，便悄悄地走出门外。 一夜春雨，把青石山洗涤得分外清新秀丽，薄纱似晨雾缠绕在山腰幽谷中；潺潺的溪水，清澈如镜，蜿如一条透明的玉带从千峰百嶂的缝隙中飘落下来。山脚下，阳坡上，山花点点；山腰中，背阴处，春草青青。那红的、黄的、白的……，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在春风春雨的沐浴下，争奇斗妍，竞相开放。青石山的春天是这样生机勃勃，怎不令人心旷神怡，感概万千?叶臻触景生情，心潮不平。他望着对面向阳坡上的那座青青草坟，捧紧了那束带着水珠的山花…… "三妹，你看到了吗?你的叶臻来了，又来到你的身边……” 晨风扑面而来，带着阵阵野花的芳香。青青的草叶在风中嗦嗦有声，仿佛是三妹那轻快的脚步…… “哥，快来呀!”叶臻一听丢下手中的柴刀，飞快地向三妹跑来。沟边的大青石上，三妹双脚泡在清凉的泉水中，手里拿着一朵小小的山花：‘’你瞧，好看吗?帮我插头上”，三妹不容否定的撒着娇，使叶臻情不自禁地搂过她的肩膀，看着插上花朵的三妹，那被山风吹红的脸，就象雨后的山花分外娇艳，格外迷人，不由得低下头吻向她那红嫩的双唇，三妹动情地闭上眼睛，流下了两行幸福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三妹直起身子，幽幽地说：‘’哥，不老实，该打！”，说着松开抱着叶臻的手，意味深长地向他敲打起来。 叶臻枕着三妹的大腿，身上回荡着三妹那青春的清香。他把眼晴移向对面的山崖，崖壁上一朵鲜红的山花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吸引着叶臻那燃情的目光：“三妹，你看那朵山花多好看，我去摘来给你戴”，“不要，很危险的”，三妹抱着他的头接着又悄声地说：“爹说到了秋天，选个好日子，咱们就成亲，永远在一起，白头到老不分离”。 她紧紧地把他贴在她的胸口上，久久地不愿松开，叶臻被她那一腔的真情所感动，不由得挣开身子跑向崖边，要去采下那朵山花，送给他心爱的人。 三妹一见，急在心里：“别去，会摔伤的！"‘’放心，我会攀岩！‘’“千万要小心！”，三妹又叮嘱了一遍。叶臻爬上了山崖，故意回头向她说：“万一我摔下来?”"不，不会的”，三妹坚定地朝着叶臻挥起拳头。………… 阵阵林涛传来，巍峨连绵的青石山，这时才显示你的雄壮，你的风采。你那积蓄己久的情感，不正迸发在这呼啸的涛声中吗?!叶臻跪坐在三妹的坟前，摆上那束鲜嫩的野花，心中涌起了无尽的思念，他默默地呼唤，呼唤着过去幸福而难忘的岁月。 深秋时节，青石山上，绿树苍苍，红叶点点，如诗如画。柴老爹和叶臻各挑着一担行李，行走在通往青石山的小路上。此时的叶臻却频频回头，望着身后这个他居住过好几年的山村，显露出心中的难舍之情…… 那一年，他戴着右派帽子从千里之外的北京落户在南方的这个偏僻山村接受劳动改造。却意外地发现，这里的人们是那么纯朴真诚和热情善良。他们对叶臻的到来，给予了真挚的欢迎，生产队腾出了的一间小屋给他住，不会做饭，就一家一家轮流派餐，这哪里是来劳动改造，这简直就是县里干部下乡的待遇，这事让公社的人知道后，狠狠地把生产队长批了一顿，这才让叶臻过着自力更生的生活。在那灾荒连年的日子里，村民们自己都缺吃少穿，可他们还是勒紧裤带，时常把省下的红薯、南瓜、萝卜等一些蔬菜杂粮送给他。乡亲们的这种无私帮助，使叶臻那颗饱受创伤的心又坚强起来。好好活着，报答乡亲，成了这些年叶臻心中的唯一信念。……… 山路弯弯，扁担悠悠。柴老爹边走边望着走在前面的准女婿，话语显得格外多：“叶臻呀，你说三妹怎么会看上你?” 前面的叶臻想回答，但他张了张嘴巴又闭上了，只是觉得他俩的姻缘确有点传奇。 柴老爹不等叶臻回应又接着说：“我守林巡山，暗中不知注意你多少次，你每回斫柴的场地我都看过，发现你斫的都是些死树枯枝以及没用的杂柴。后来三妹又对我说起镇上的事，我便把你也放在心上了。那次你发晕摔下崖，幸好我发现的早”。 老爹感到走得发热，便擦擦脸上热出的汗水，又顺手解开了对襟衣衫，对着山谷高喊一声：“呦一一嗬！‘’，接着便响起几声绵长的回音。唉，这天干物燥的气候，风都躲了起来，不由得使他把抽袋烟缓缓劲的想法收了起来。 叶臻默默地听着，虽然这些事曾经听三妹讲过，但今天由老爹说出，就意味着把他当成了一家人。这是位值得尊敬的老人，他那深深的爱，全倾注在三妹和叶臻的身上，倾注在青石山上的一草一木…… 在爬上一个山坡后，柴老爹终于喊了声歇歇脚，便放下担子，坐在路边的石块上。此时，静悄悄的山谷只有几只虫子在懒懒地叫着。太阳已快下山，落日的余晖给青石山抹上了一层金黄，不久又象是披上了一层飘渺的红霞，这变幻着的天空，真让人感叹那气象万千的丰富内涵。 出门两天了，柴老爹盘算着该买的东西似乎都买了。他不知道家中的三妹把剪好的红双喜字贴上没有?那盏好久没用的煤油灯罩擦净没有?柴老爹好象有着操不完的心，望着那挑担子，里面有从镇上取回的新嫁衣，还有上午刚买的那面圆镜、那把木梳，那双红色绣花鞋……，三妹要是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要做新娘了，一辈子就这一回，虽说是山里人家，也应该图个喜庆。他又瞧了瞧叶臻，头也剪了，胡子也刮了，衣服也换了，人也显得年轻精神了，柴老爹也很满意了，这对患难中结交的恋人，今天也该笑了。 突然，刮来了一阵山风，夹带着一股热浪，几丝焦味和数片茅草的灰烬，远处象是在三妹家的上空一片绛红。柴老爹看呆了，叶臻吓惊了，这是很久没见的现象，也是起了山火的兆头，‘’走！”柴老爹吼了一声。 他们挑着担子，跌跌撞撞，直到月色初上才赶到这熟悉的山谷。那山火过后的场面惊心夺目：烧焦的林子青烟缭绕，残存的余火还在闪烁，熏人的腥风刺鼻难闻，飘飞的烟灰扑面呛喉……。这就是他精心抚育生长茂密的那块杉木林吗?老爹的心碎了。月光下，只有溪边的那栋木屋还默默屹立，仿佛给他俩带来了一线希望。 "三妹！”，木屋的门栅洞开着，没有灯光，没有人声。“三妹！"，叶臻焦虑的声音……“三妹！”，柴老爹苍凉的声音…… 叶臻哆嗦着点亮了灯，剪好的红双喜字仍然放在桌上。刹时，一个可怕的念头跃上脑海，他冲出门外，朝着那片被烧毁的山林奔去，发疯似地呼唤他心上的人。他睁大着充血的眼睛，搜寻在一棵棵东倒西歪的残次树林中。不远处，气流搅起了几点火星，一个蠕动的身躯朦胧可见。他看到了，顾不得遍地的灰烬和飘浮的烟尘扑了上去，把她抱在怀里。此时的三妹显得那么安详，那么圣洁，她艰难地睁开眼睛，望着叶臻，流下了难过的眼泪…… “别哭，别哭！”叶臻哭喊着：“哥在这里，在你身边！”三妹这会清醒了一些：“哥，抱紧我，我怕……”“不怕！”三妹睁开了眼晴:“我要跟哥在一起……”叶臻泪痕满面：‘’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哥，对不起，让你……”，三妹内疚地埋下头:“万一我要死了……”，这声音是那么无力，象是在问自已，又象在问叶臻。 叶臻在哭？叶臻在喊？寂静的山野响起他悲呛的吼声：“我去找还魂草！” 三妹笑了，带着幸福，带着满足，静静地躺在他那厚实的胸怀里…… 四 亲爱的妈妈: 您的来信早已收到，只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让我没有及时回信。妈妈，这么多年来，你为我不知操过多少心，掉过多少泪，爸爸的含冤死去，母子的长期分离，不知给你增添了几多白发，几多愁思。我被下放在南方的山村，你又陪着爸爸走向北国的林区，我们天涯相隔不通音讯，各自挣扎在生命的底线上。我敬佩您，一个天涯沦落人，带着年幼的小妹，顽强地熬过这几十年。我不难想象那时的你，在茫茫林海雪原中，所留下的脚印，是那么沉重。我们一家颠沛流离，尝尽了人间的各种不幸，今天理应在这有生之年，享受家人团聚的欢乐，这也是普天之下所有母亲的心愿。当我读完您的来信，早已泪流满面，我恨不得马上回到你的身边，跪在你的膝下，看看你饱经风霜的脸容，看看已长大成人的小妹…… “游子身上衣，慈母手中线，……”，这是小时候你常给我读的诗。那时，我并不明白你的含意，老是说长大了，总要离开妈妈的。因为我的理想，是做一名建设新中国的添砖加瓦人。我贪玩，喜欢蹦蹦跳跳，一次不小心扭伤了手腕。医生治疗时，痛得我眼泪直流，你在一旁鼓励我咬紧牙，挺一挺，痛苦就会过去。自那以后，对待一切困难和痛苦，我都咬牙坚持，相信苦难就会过去，明天一定更好! 妈妈，你还记得吗?当我以优异的成绩连跳两级考入大学时，你曾严肃地告诫我，别以为自己是教授的儿子，年龄最小的大学生，就骄傲自大，要多向劳动人民的子弟学习，谦虚谨慎，戒骄戒燥。后来毕业留校，在那大鸣大放的日子里，我向个别作风霸道不讲业务的校领导提了意见，便身陷囫囵，遭受诬陷，打成右派。那时你和爸爸也处境艰难，但还是鼓励我要坚持真理，自强不息。 亲爱的妈妈，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想起你教我的“游子吟"，想起我们全家在一起的日子。如今，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多想回到北京，回到妈妈的身边，看看那雄伟壮丽的天安门，看看那庄严屹立的人民英雄纪念碑，看看那留有我青春记忆的大学校园，还有我久末见过长大成人的小妹……。但是，亲爱的妈妈，我不能够这样做。在过去的岁月里，这里埋下了我的一颗心，这里有我难以割舍的情…… 小镇上，有我善良的干娘，她是靠卖豆腐为生。我蹉跎人生的第一步，就是她给我的温暖。那天我冒严寒挑着干柴第一次来镇卖，直到墟散人尽，还是无人问津。我又冷又饿，不知怎样才好。这时一个挑着豆腐摊子的大婶，在我面前站住，怜悯地问着：“你是卖柴的?天寒地冻的怪可怜，到我家去暖暖吧!”。我摇着头，没卖掉柴伙怎么走?她似乎看穿了我心思，说：“这担柴我买了”。 豆腐大婶的家就在镇上。她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因为故土难离，也就没有跟着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媳妇了。她生起了炉火，又煮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让我喝，随后说：‘’你年轻轻的象个读书的，又是个外地人，谁敢买你的柴?"，我不敢撒谎也不想欺骗这个善良的大婶，便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大婶听后也叹息一声告诉我，她儿子的处境也跟我差不多，怪不得看到你就产生了同情心。 当我要走的时候，天已快黑了。她躭心地说，几十里的山路黑灯瞎火地怎么走，干脆今晚就往我儿子的那间房吧。以后卖柴，我介绍你到中学去，省得整天瞎守着。我感激地不知怎样说好，从此以后便经常来往她家中。豆腐大婶不仅善良好客，而口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天她当面说要认我做她的干儿子。象我这种被社会抛弃的人，能得到大婶的关心爱护，只有感激和感动。 妈妈，当我在艰难中迈出这一步，得到了许多人的帮助。村子里，有我纯朴的乡亲；中学里，有我热心的校长；青石山上，有我亲爱的三妹和她的爹爹……，他们那真挚的爱，深厚的情，无时不萦绕在我心头。这其中的一切，我一时又怎能说得清?山坡上的青青孤坟，长眠着我的亲人；山坳中新盖的木屋，住着我年迈的老爹。活着的，守着青山；逝去的，枕着青山，青山不老，我怎能离去? 妈妈，几十年的坑坷人生，使我明白了生活的含意。过去的就象一场梦，如今梦醒过后是早晨。前不久，党和政府给我纠正了冤案，我又得到了党和人民的信赖，正式调入了这所小镇中学。看着山里人的子女在这里茁壮成长，心中充满着欢慰，因为我没有失去信念……。妈妈，我爱你，但更爱这里高高的青石山，这里勤劳善良的人们，是他们给了我一棵“还魂草”，给了我新的人生。 您的儿子:叶臻一九七九年三月 五 一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干娘陪着老校长喜孜孜地来到了柴老爹的木屋。叶臻惊讶了：“什么风把你们吹来?" 老校长擦着脸上因爬山太急而冒出的汗水，笑眯眯地不知怎么说才好，还是他干娘利索，便先问道：“我大哥呢?"“一大早就去巡山了"，叶臻摇着头说:“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是呀，快七十的人了，还是不服老"，干娘怜惜地唱和着。 这时，老校长才正儿八经地拿出一封电报说：‘’叶臻，你妈看你来了。” “真的?”叶臻接过电报，高兴得握着老校长的手连连说：“太好了！太好了！”，一旁的干娘也被感动得撩起衣角，揩着流出的喜泪："你这孩子，先看看电报是怎样说的。"这电报是他小妹发来的，说妈妈在三天前就已经动身，今天应该可以到。 “妈妈到了?”，叶臻好象突然明白了似的奔出门外。 山下的田野生机勃勃，层层梯田一片翠绿，那缎带似的青石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上山的路蜿蜒起伏却空无一人，只有那不败的山花在悄悄开放。叶臻正疑惑地眺望山下，干娘和老校长又来到他身边，用手指着向阳坡上三妹的坟茔：“瞧，那边站着的是谁?“ “是谁?”他看清了，这是妈妈！还有她身旁的柴老爹。她满头银发，瘦弱的身子，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此时，她正把一束山花摆在坟前，低着头，象在哀悼，又象在沉思…… “妈一一妈！”，叶臻高喊着跑了过去。“妈一一妈！”，山谷中回荡着他那激荡的声音。 妈妈听见了。她转过身笑了，朝叶臻扬起了手中的那株小草，张动着嘴向他迎来。她似乎在说：“我在找……‘’ 呵，声音太轻，太轻了。但是他的儿子惊喜了，他听到了妈妈在说：‘’还魂草！” 啊！苦涩的还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