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李治国

挽歌 远处传来葬礼上的哭声，很有节奏，抑扬婉转，有时声音洪亮，有时如泣如诉。一公里外都听得见。这是丧礼上特有的哭声:边哭边诉，长泣而唱，悠长悱恻，令人落泪。 哭礼是丧礼的重要一环。丧礼上没有人哭，外人会谴责死者的子女不孝的。王粲是建安七子之冠冕，他因病早逝。当时还是魏王世子的曹丕参加葬礼，可他也不会哭啊。不哭是失礼的。怎么办？曹丕说:仲宣(王粲字仲宣)好驴，今以驴鸣送之。王粲生前喜欢驴，现在我们都来学驴叫，送他最后一程吧。曹丕带头学驴叫:昂…昂…昂……众大臣无不努力鸣之。葬礼之上，驴声大作，此起彼伏，蔚为壮观。礼成，礼毕。 魏晋风流，名士风范，可也。老百姓可不敢如此。不会哭，怎么办？有句顺口溜说得好: 姑娘哭父母，真心实意； 儿子哭老子，惊天动地； 媳妇哭公婆，敷衍做戏； 女婿哭丈人，驴子放屁。 一语道尽人性幽微，人间百态。 我的父亲去世25年了，我也恸了25年，哭了25年。 还是几岁时的记忆:我在村头迎接远归的父亲，还有他带回的麻花油条(四十年前也不是人人能吃到的)。他去翻地种菜，我屁颠屁颠的跟着。他静静的干活，我静静的看着……血脉相连，心气相依。 他带我来到学校，拿出一个不大的苹果。四十年前苹果可是稀罕物，有人一辈子也没有吃过，甚至都没见过。他把苹果切成两半，给我吃一半。很甜很脆。我以为那一半一定是他自己吃了。下午，爸爸又拿出另一半给我吃……我懵了，瞬间石化！感动的记忆，终身不忘。 1987年除夕守岁，老爸、姐姐和我一起打纸牌，大约是“六对”。怎么爸爸老是输，我和姐姐老是赢呢?赢得眉开眼笑，赢得愈战愈勇，赢得硬币高垒。那时的五分钱就可以买一根冰棍了。 1988年的夏天，还在使用夏令时间，我给爸爸剪脚趾甲。一般人都是扁而弯的趾甲，老爸的怎么成了三角锥状？他说:此处受过伤，所以……我努力的剪着、剪着，夏日的晚霞渐行渐远，凉爽的空气越来越近，心底的幸福越来越浓。我想:等父亲老了，我还给他老人家剪趾甲…… 不过，几年之后，风云突变了。 我的父亲李连生，随其祖父在武汉东西湖就读，成绩优异。班主任劝他读高中考大学，他是长子，要照顾老家一家人，于1959年考上武汉第二师范学校。毕业后放弃了留在武汉的机会，回乡，先后任教于周巷农中，西杨岗中学，丰山清水中学。1995年正月十五，他还上西山砍柴，脑溢血倒了下来，年仅56岁。到在医院，我摸着他冰凉的手，我的心彻底凉了，浑身都凉了…… 那时我刚考上中专，母亲多病，祖父祖母年老体衰，正是一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我家的天塌了。 父亲执教严谨，为人和善。其父虽虐而事亲以孝，其妻虽病而恩爱周全。在当地名声素著，威望有加。今英年早逝，邻里哀悼，四野之人，莫不叹息。送葬之人，填塞道路。哀婉之声，绵绵不绝。至今谈起，犹存惋惜。 又二年，正月十五的凌晨，是父亲的二周年。我梦中落泪，沾湿枕巾。思父之泪未干，慈母已然离去。母亲也离开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再也听不到她唱的《洪湖水》了，再也吃不到她烙的红薯饼了，再也穿不上她纳的千层底了，再也……无人为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无处听母唤儿声，佳节只是暗哭声…… 大悲无泪，大哀无声。先父之早逝，好人其不永。呜呼哀哉，涕泗横流。夜静山空，望云思亲。那时的我，好多年也没有走出哀伤:自闭、沉默、郁郁寡欢。有时劳动过度，腰酸背痛，像父亲一样用木棒捶打腰背，缓解痛楚。滴酒入愁肠，热泪洒衣襟。 那时，内依哥嫂和姐姐姐夫等亲戚，外赖亲朋与同学同事。砥砺前行，不忘初心。五年修完中专和湖北大学专科、本科的所有课程。荣获一、二等奖学金各一次，以“优秀学员”毕业。 长兄如父，助我成长。我的哥哥李志华，1981年，他还不满15岁，就考上了孝感师范，是当时学校著名的“三华”之一。毕业后在滑石中学任教(今双峰中学)。适逢选举，我哥因为不满18岁。所以没有选举权。一时传为佳话。那时考中专的难度，可不亚于现在上985大学。 我参加工作之后，奶奶在老家。虽然我薪金微薄，仍然每月回家探视。到家就送菜递药，挑水劈柴……外婆在云雾山竹林寺，我每年都要步行进山看望。外婆心心念念的都是我，还有我送去的雪碧。她说，只有我送的雪碧才是最好喝的(其实别的亲戚也送雪碧来)。后来寺庙搬迁到了丰山镇，离我很近了。我熬了几次银耳莲子汤送去。她看着我的女儿，舒心的笑了。外婆弥留之际，喝了最后一口银耳汤，笑靥如花，安然仙逝，往生佛国天堂去矣，陪伴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去了……事亲以孝，唯恐子欲养而亲不待矣。 与同事聚餐，我说:这豆腐怎么没有我爸当年做的好吃?同事说:那是你想你爸了。 十年前，在镇上买了点房子。梦见父亲来我新居，四处探看，很是满意。似乎在说:我儿志刚成家立业了……还抱起我的孩子，坐在靠椅上，像极了他当年抱着我。有一张老照片:爸爸抱着几个月的我，坐在椅上，喜上眉梢。旁边站着几岁的姐姐，头扎着羊角辫，恬静美丽。岁月静好，黄金般的童年。 每逢佳节倍思亲，奶奶居然也是在除夕前夜去世的。2014年冬天，我参加全县教师职业素养展示活动。有位老师诵读了佳作，讲述了她外婆凄苦艰辛而奋斗的一生。我想起家族的不幸，泪流不止，涕泗滂沱，泪流不止，不止。 二十五年匆匆，先父陵上如盖青松。梦中犹记，膝下承欢。英年早逝，家族患难。三叩六拜，次子志刚诵曰: 陟彼岵兮，瞻我父兮。陟彼屺兮，瞻我母兮。陟彼冈兮，忆我往兮。魂牵梦绕，挽歌起兮。 后记:没有长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 鲁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