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 一位抗美援朝老兵【一】

叶知秋

文字:叶知秋

图片:网络

【叶知秋深处，雨煮酒香逸。听故事，说古今。你说我听，我说你听。

本故事由“我”讲述。】

【1】

被手机铃声从沉睡中惊醒，心突突跳着，一猛子坐起来，在晨曦微露中抓起手机。

“爸，怎么了？”

不用看屏幕，就知道是父母打来的电话。这是专为父母设定的铃声，母亲想打电话来也是用父亲的电话，她说便于我们好记号码。

“你六叔去世了，我们几个人刚给穿衣停好，”父亲咳了几声，接着说:“烧纸的日子定下来后，再给你说。”

父亲打电话来，大多是在早晨的五六点钟，有时会在凌晨四点，那是他认为有急事非打不可的。每次通话结束前，父亲不忘叮嘱:“还早呢，再睡会吧。”

其实，每次接完父亲的电话，一直到起床前的一两个小时是醒着的，思绪在故乡的人和事中游弋。

父亲电话中提到的六叔，是村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复员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

六叔一直说自己的抗美援朝是遗憾的。按他的说法，没有真正到朝鲜的土地上去打美国鬼子，这个就是不完美的。

打我记事起，六叔就在放羊。 那时，六叔家饲养着二十多只羊。那时，还没有封山育林、设施养殖这样的要求。放羊就是放羊，放羊人赶羊去山坡上、沟边上吃草，将吃饱了的羊再赶去涧沟里喝咸水。水墨的暮色里，吃饱喝足的羊儿惬意的迈着碎步踏上归圈的土路，放羊人甩着羊鞭跟在羊群的后面，升腾的尘土悠悠的在空气中向上散开。 那是一副经过岁月更替却永不褪色的画面。

六叔每天把羊“领”到村庄附近的河沟里、山坡上去，让羊自由自在的吃草。六叔的这种“领”着羊群走的本领，是他放羊的一个特色。村里上了年纪的人，提起六叔这个本事时就说:“当过志愿军的，打过仗的人，就是有一套。”

六叔放羊的另一个特色是和别人“伙着放”。就是把自己的羊和其他放羊人的羊赶到一起，几群来自不同羊圈的羊一起吃草，几个放羊人凑到一起说说古今、谝谝闲传，消磨掉放羊时间的无聊。

六叔喜欢和别人伙着放羊原因的版本比较多，但根本的原因是他要不时的去解大手。他去背地里解手时，不能没有人看着羊啊，所以必须伙着放羊。

知道六叔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在初一年级暑假放羊的时候。

那年，春作物熟得比往年晚得多。端午节前一天的夜里，庄前屋后不时传来树枝折断的“咔嚓”声，每当树枝折断的声音响起，父亲就起床操起靠在炕沿墙的铁锨在地上拍响，同时以吆喝声配合，这是在驱赶从山上下来村庄偷吃鸡的狐狸。

端午节的早晨，因为要插柳枝挂香草过节，比平常早起床。父亲拉开屋门，晨光下的院子里、屋瓦上、院墙外的树上全是雪！院门前大榆树的树杈被雪压断，露出白森森的茬子。那是记忆中唯一的一次端午节下大雪。

放暑假时，地里的扁豆刚收完，豌豆荚还在入面。没别的农活可干，父亲把家里放羊的活交给我。那时觉得放羊这个活，就是没本事的人干的，而且是个特别无聊的活。

想象一下吧:一个少年，抱着一杆羊鞭，跟在一群羊的后面，走过村道，微微扬起的尘土让过路人掩着鼻子，随之一双眼睛👀看过来……。

虽然不情愿放羊，但没辙，翅膀没硬起来前还得听父母的，总不能跟闲畜生似的呆在家里吃闲饭。

在早晨太阳还没冒花儿的时候， 我抱着羊鞭，赶羊出圈。学着大人的样杵在羊圈外的一侧，盯住出圈门的羊群，不出声的默数着“1、2、3、……”，清点出圈的羊，羊回圈时也要如此。一个放羊人，赶羊出圈时把一只或几只羊落在圈里，放羊回圈时把羊遗落在外面，那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父亲咐嘱我:“给你六叔说了，你去和他伙着放。”

母亲不放心，放下手中整理的杏子，从树下走到羊圈门前再一番叮咛:“记住，去和你六叔伙着放。不要嫌他老是跑去解手，你把羊看好，别让羊吃了庄稼。”

六叔的羊群已经在河沟对面的坡地上了，我把自家的羊赶过去和六叔家羊伙到一起。两群羊伙到一起，经过短暂的相互认识，安然的散开吃草。

六叔打开装干粮（劳动时休息间隙吃的饼子或馒头等）的布袋子，用奇怪的眼神看过来:

“娃，你妈没给你装干粮？也没装水？”

“装了，我没带，一上午不吃馍馍饿不着。”自己觉得抱着一杆羊鞭，背着一个布袋，拎着一个水瓶子，跟要饭去似的挺滑稽，趁着父母没注意，偷偷的把干粮袋子和水瓶放到羊圈边的树下了。

“来，吃六叔的。你六婶烙的糜面馍馍，甜着呢。”六叔掰了一块馍馍递过来，我双手接过来掬着吃，没有说“谢谢”。农村人，如果在比较亲近或者伙子里人跟前说“谢谢”之类的客气话，不但显得生分，而且会被人耻笑为虚伪。六婶做的吃喝，在村里是有口碑的，对六叔生活上的关心和照顾也是出名的好。

六叔绕过高高的地埂回来了，我知道他是走远点到那边去解手了。

“六叔，你怎么尽管上厕所？”我好奇又带着些许不解的问他。

“肚子不好，受凉得的病，挖（ wan）不了根。”六叔说着，有些羞涩的看着我这个晚辈。

一个上午，六叔上了四次厕所。他每次要上厕所，就喊我:“娃，把羊堵好。”然后绕过坡梁，估摸着附近干活的人看不见处解决问题。当然，他选择方便的地方始终是羊群的后面。

整个暑假，几乎都是和六叔伙着放羊。羊散开吃草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个在羊群前进方向的侧面，另一个在羊群后侧面，随着羊群缓缓同步移动。

这时，就是聊天的时候。

从六叔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大致捋清了六叔这个频繁解大手的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