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方舟

85岁的母亲因大面积脑出血在医院顽强地度过30天后离开了我们。留在我心中的除了悲痛，更多的是对她满满的愧疚：为自己年轻时对母亲的不理解、为二十余载远离故乡未能尽孝在她身前，也为偶尔不能顺从母亲意愿的言行。

　　小时候，只知道母亲的工作很辛苦。虽然有会计的“头衔”，但在铁路家属装卸队里仍然与大家干同样的活儿：装卸火车运输的煤、白灰、石头、水泥等货物，并且工作时间是由火车进站或出站的时间决定，不论白天或黑夜。泼辣能干是她的代名词。据父亲说，文革期间，姥爷遭迫害时被打得头破流血，医院拒绝治疗，母亲赶到据理力争，使外公得到救治；哥哥在学校因姥爷的事情被歧视和欺负，她会到教室里站在讲台上教育哥哥的全班同学，还找班主任沟通。姥爷被允许回家后，与一个煤矿工人家分在一套房子居住，两家共用厨房，两家卧室也由简易墙(只是薄薄板条上抹了泥，刷了白灰）间隔，丝毫没有隔音效果。因此，当工人夜班白天休息时，工人家属不允许姥姥做饭，美其名曰“影响工人阶级休息就是想破坏生产”，姥姥只能偷偷落泪。偶然被母亲知道后，直接找上门，其后，白天做饭难的问题就得到了解决。也是因为外公的牵连和孩子的拖累，母亲丢掉了教师工作，到父亲单位的家属队做起了体力劳动工作，本已非常辛苦，但还是利用休息时间（无论什么季节）上山割苕条，用独轮车推回家卖给白灰厂，给家里增加收入。冬天的时候，只在怀里揣个干粮和输液瓶装的水。

　　可能母亲决不会想到，年少时生活条件优渥的她能承受住这样的生活磨难。母亲从来不会在困难面前低头，1.58米的她，即或在体力劳动上都不输男性，至今仍能清晰地记得她与男同事比推车的画面。在父亲患肺结核的年代，有人会因此病而丧命，医生也说瘦骨嶙峋的父亲活不过50岁，但父亲却战胜了此病，母亲应该功不可没。记忆中的母亲从没有把哪一个重活留给父亲做。

粉碎“四人帮”以后，母亲结束了铁路装卸队的体力劳动工作回到矿务局系统，在做教师工作和会计工作之间选择了后者。在全系统统一的业务培训考核中，已经44岁她，虽然年龄最大，但考试成绩却可以最好。（下图是母亲生命最后一年的照片，晚上常常不睡觉，人非常瘦）

　　记忆深处，最喜欢的是春节前后的日子。春节前热热闹闹地准备年货：一是家里修饰一新；二是准备很多好吃的东西，一直可以吃到二月二；三是可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换新衣服；四是可以有鞭炮、彩灯和手工纸花。家里每年都要刷一次墙，糊一次天棚纸和炕纸。特别是炕纸，从头到尾都是母亲一个人完成。火炕上贴在最下层的是牛皮纸（不知道几层，使用的是白灰厂或水泥厂未使用时包装袋的里层），最上面一层糊的是厚厚的白纸，等浆糊干了以后，母亲会用水彩在上面绘画，中间和四角按比例各布局一图，多为牡丹或荷花。最后，再刷上清漆。那段时间常常会通宵达旦。因此，我家的炕永远都不同于邻居家的，不会只换上新炕席或简单地用纸糊一下。

　　大年三十这一天，下午3点钟之前要贴好对联，挂好彩灯，再换好新衣服。吃过晚饭以后，与小伙伴们手提灯笼，到室外或小伙伴家中玩耍。“滚冰”最为有趣，身体在冰上翻滚，直至头晕眼花才停止。不管玩儿得多嗨，十二点钟大家一定开心地各自回家吃饺子、迎新春。

初一可以晚起，早餐后，去街上看大秧歌；之后去姥姥姥爷家拜年，得到1元钱拜年红包，在那里度过愉快的一整天。过年的扭秧歌活动热闹非凡，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参与，要么加入秧歌队，要么是观众。到二月二之前总会有几次万人空巷的活动。母亲是秧歌队里的一员，头戴花冠、脚踩高跷；如果是晚上扭秧歌，就要手持内置蜡烛的花灯。头冠、灯笼都是参与者自制，母亲是这些道具制作的核心人物之一。为了节省人力和财力，母亲还会用铁丝做框架，用牛皮纸糊一个包装盒，将用过的花冠和灯笼封装好，以便次年再次使用。

2017年暑假，在帮母亲整理东西时发现了她年轻时的画稿（下面的照片）才想到：因为忙于生计，除了过年时家中装饰的需要，母亲根本没机会去展现自己的爱好。春节时大门前挂的灯笼和我们手中拎的灯笼也都是精巧而别致，不同于周围人家的，与如今购置的差别不大，我们享受着母亲心灵手巧的独特魅力和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挂在进院大门口的灯笼，我家是当地最早弃红纸而用红绸布，也是最早用电灯而不用蜡烛的，灯笼的造型也与以往不同，上围有突出的部分代表九龙，给我们带来了满满的傲娇和幸福。

母亲对我们的要求很严厉，表里如一。这让我的记忆中没有对母亲撒娇的记忆，反倒与父亲更亲近。在家务安排方面，会按年龄分配力所能及的活儿，以保证家里窗明几净，规矩整齐。哪怕柜中的衣物也必须摆放整齐，使用过的工具必须放回原处。整洁干净这种习惯延续到我们兄妹各自的家。打扫卫生的时候，涉及到与邻居的公共交界处或者马路，她总是教育我们：不能只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在使用布票的年代，我们的衣服基本都是母亲自己剪裁、缝制。

晚年的母亲为了消磨时光做了很多手工品。股骨颈骨折住院时，为了打发住院时光，用彩纸做各种花送给医生和病友，她做的纸花绝对能够以假乱真，让周围的人啧啧称赞。可能因为风湿的缘故，手不太灵活，她就会有意识地进行灵活性锻炼。用包装带编各规格、形状的筐，用废布做各种拼图坐垫儿，那些东西不仅实用，还是艺术品，至今我们还留作纪念。

　　母亲的意志力很令人钦佩。晚年因双侧股骨颈骨折不得不依赖双拐，再加上安装了心脏起博器，所以我们遵医嘱都不愿意她乘车外出或上山，但她偏偏闲不住。有一次独自外出时间过长竟然吓哭了兄长。为此，我们都无数次劝说她，有时也难免心中有气，她却回答说：你们都以为我可怜，可我自己一点儿也不觉得，如果总让我呆在家里不出去，那才是可怜呢。

今天回想起来这么美好的事情，有些当时并没有感觉到，有时还会觉得母亲不顾及家人的情感，现在只能献上深深的歉意：对不起，母亲！（下图是18年暑假带母亲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