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支毛笔默哀

田云

　只是一支普通的毛笔，价格40多元吧，日子久了，具体也记不清。

初学国画时不懂文房四宝，只知书画同源，国画需要好字配，画再好字不佳，画的再好也白搭。学字画最理想的去处是湖美；国画有人物山水花鸟之分；画法有工笔与写意；纸分生宣和熟宣，还有半生半熟的纸；农耕笔庄的毛笔是个牌子货。 什么狼羊兼毫，长短中锋，彩画图册，相关书籍，只要当下欢喜，日后可用，必毫不犹豫买来存之。

 

 

手中此笔是最好见证。眼看亲近书画三年余，对它的喜爱有增无减，仿佛此生独恋一支，无笔取代。

 

一来二去，宣纸码放略显拥挤，笔筒随之膨胀凌乱。家里，办公室，抽屉，书桌；悬挂的，随手搁置的，自己买的，朋友送的；写坏了舍不得扔弃的，新买暂且未开封的。几年下来，技法能力没见起色，笔纸存货日益见涨，作品未出几张，毛笔换了不少。

 

而我却独爱这支旧笔，并至今为无新笔替代常生烦恼。每买新笔，只需划拉几下，就知道是否为我所用。稍无默契，便搁置一旁，再也无法提起兴趣。挑来选去，兜兜转转，终于网上找到同一品牌型号-------原来，农耕笔庄的一品玉兰与我手中宝贝同款。

 

见你一面好不容易！熬过疫情，笔终于快递到家。拆开来看，长短、颜色及笔毛的厚度一模一样。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买不到同款呢？再说此货价廉，初学者未必看得上眼，哪有盼不来的道理？只要为我所爱，再长的等待也值啊。窃喜。于是沐手焚香，铺纸研墨，用虔诚的心恭迎久违的感觉…….

 

世上果真无一片相同的叶子，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连毛笔也不例外。新笔注定与我无缘。它像一个调皮男孩，叫他往东他偏向西。又像刚学步的小儿，绵绵无力站不起身，蹒跚着步子东倒西歪，偶尔摔个鼻青脸肿，写完字的笔毛已然拧巴地倒向另一端。要么整个身子塌软散乱，铺开的笔毫无法聚力。我有意将新旧毛笔同时蘸墨，老笔写几划，再换新笔用，试图用老笔持续的好感觉带动新笔，仍是有分别。是心有分别还是笔有差别，我无从得知？最终肯定，每根笔毛的DNA是无法复制的，不同个体的DNA决定气质和命运走向。

再度陷入失望。

 

人说，真正的书法家是不择笔的，拿个扫帚都能当笔使。我却不是书法家，连票友都不够格。技不如人，再不配上合手的笔，恐怕难以维持这浅薄的热情。

 

我却不甘心，不能因为一支笔而坏了雅兴，还得继续我的旧爱。

旧笔虽老，却从未辜负我。每每用它，好似瞬间点燃了青春的激情。软软的笔尖接触宣纸刹那，忽然聚拢成锋，坚挺而有力。如锥的笔尖像锋利的刀嵌入木头，又像铁犁深深扎入泥土纵情耕作，那笔纸间声声的摩挲如大地欢乐的呻吟，酣畅间有淋漓快感，写至肉体疲乏时，精神却意犹未尽……..唯有此笔得我万千宠爱于一身，不知是笔的运气还是我之所幸。也不知这笔是否如我般欢畅，能否感知我的独宠专情？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亦倍加爱惜它。写完字，我必将它轻轻洗净，小心蘸干水分，再安放于单独的空间垂悬，不与其它毛笔混杂。其它笔等，要么胡乱涮洗，要么做洗砚盘的刷子随意搅动，甩动。仍笔毛自然拧巴风干，再取之用时已成一团乱麻。此物似乎俱有灵性，知我浓情密意，从未掉毛或扭捏歪斜，回应我万般柔情。像与我长久对视交流的友人，或是精神达到契合和共振的知己，回报我以特别的愉悦。虽是人物有别，我却视它为书写时的伴侣，谁说这亦物亦人的好感不是缘分一场？

 

也是擦肩而过的偶然。当初路过小店，不懂何为好笔，问店主有无农耕笔庄的笔，老板答只剩最后几支，顺手指了指挂面下端最不起眼的地方。物质紧俏销量太快，还是不好销售的存货？不便多问，稀少便是可贵，于是将剩下不同型号的四支全买了。

 

外表极朴素。原色竹杆，两头黑色塑料包裹，笔头有纸质标签，除了锋的长短不同，其他无任何俏皮装饰。一支合手的笔如同舞蹈里的道具，当你掌握熟练时，此物便成了身体的某个部分，彼此熟知得忘记它的存在。听话的笔亦是如此，相识，相处，相知，相恋。就像爱人之间，先对上眼，才能熟悉对方的行为习惯，脾气秉性，再开始一段肉体和灵魂的对话，这是一个幸福而漫长的过程。如同有眼缘的朋友，气场对了，无需过多言语铺垫，如若不是同路人，再多热闹也是枉然。

 

 

只可惜，如今这笔正在老去。笔毛开始脱落，像女人梳子梳掉的头发，一根根散落的叫人心寒。又如患了腿疾的老者，走路歪斜，颤颤巍巍。笔毛开始分叉，步履逐渐蹒跚，再也没有从前在宣纸起舞时的灵动与风采，它正在退出自己曾经辉煌的历史舞台。

笔的一世何其短暂。看着它静静斜倚在我的笔筒里，心里说不出的哀伤。哀伤不止为这支毛笔，还有己逝去的欢乐和永远回不去的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