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佑铭先生的写意画

瑚琏之器

文/胡海迪

认识赵佑铭兄，想来已有十年。还记得当年初识之日，是一起参加一个文艺理论的研讨会。佑铭兄的理论思考，是中西兼容的。我当时一边负责会务，一边参加会议，一心两用，神思外驰，只记得他一会儿说到中国传统的笔墨，一会儿又说到西方的艺术发展。发言结束，晚上去游泳。大多数与会者早已不愿回顾白天完成的作业，只有佑铭兄中流激水之后，在泳池边上，仍谈兴不减，继续他的理论阐发——中国伟人和西方大哲的深邃思想，通过他的声音，在人造的浪花朵朵和雾气茫茫间时隐时现、或高或低、忽近忽远。

或许，就是这种旁若无人谈经论道的气度，让我对佑铭兄有了一种好感。起码，这个人不像很多学者那样把学问当作一种谋生的工具，一种外在于己的玩意儿，而是把它当作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后来，他常常打电话给我。他从来不问我在干什么，是不是方便接听，没几句话就开始奔腾汹涌地诉说他的艺术心得。而我，老于世故地倾听着，小心冀冀地躲开不甚理解的部分作狡猾的回应……我们后来在多个研讨会上见面，渐渐成了老朋友。这么多年来，他没什么变化——他略显年轻的长相，他的挥斥方遒。还有他的一双澄澈的眼睛——很少有人会在近视镜片后面长出那么澄澈的眼睛——也没什么大变化。

这么多年来，我个人在佑铭那里有很多收获。至少有两点。第一是我也常常给他打电话，也不问他在干什么，是不是方便接听，然后奔腾汹涌地诉说我的什么心得。对这样的朋友，不这么回敬他，就吃亏了。第二是我发现佑铭兄不是一个空头理论家，他不仅会用嘴说，而且会用笔画。他的画儿，是那种给人带来欢欣、平静的作品，是那种令人不禁嘴角上扬的作品。如果生活中欢欣、平静和真心的微笑并不随处可得，而某件艺术作品把这些给了与它有缘的人，那么它是不是可以叫作有益于人的好东西？

佑铭兄笔下的好东西，有小动物，有人物，有风景。无论哪一类，都有一种恬淡自如的气质。一只猴子在树下捧出鲜美的桃子（《得寿》），两只鸳鸯在开满繁花的河中穿行（《百年好合》），一位老者拄着长手杖和一个童子伫立着遥望远方（《只在此山中》），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在树林间的椅子上打盹，一排房屋坐落山脚下，被花叶扶疏、林木葱笼裹着拥着遮着……他的画不突出强烈的戏剧性，也很少有纯粹的静止物，他捕捉的瞬间，都在动与静之间——如果用一个动词去形容某一幅画，那么这个动词代表的动作往往已经维持了好久，而且还要延续多时。

其实，把安静描绘出来，并不容易。造型艺术描绘热闹、冲突、紧张，并不太难，倒是描绘安谧悠游的意境，而且耐看耐琢磨，就得有很厉害的本事。好在佑铭兄有几样绝活儿。第一种绝活儿，是他点睛的本事。这个“点睛”，没有一点比喻的意思，就是指画眼睛。我觉得佑铭兄画各种动物的眼睛，是最为传神的。无论是猴子、小猫，还是鸭子、鸳鸯，他都能给它们安上一双单纯、洁净、清澈的眼睛。那眼睛总是安详、平和地望着外面的世界。我常常在佑铭兄的一些画作里看到他自己的眼睛——大眼圈的猴子，那是他平静的时候（《得寿》）；发怒的老猫（《庚子正月不能出门》），那是他激动的瞬间；举翼奋飞的老鹰（《雄风》），是他瞧不上某个人、像阮籍一样露出白眼的状态。艺术家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表现在作品中，佑铭兄当然也是如此。我觉得佑铭兄不会为我的这个类比感到侮辱，因为我真是觉得很多动物的眼睛，包括小孩子的眼睛，因为没有被功利、欲望等等劳什子污染而格外地打动人心。

第二种绝活儿，是他总是能营造某种天然的机趣。《无不读书君子，有打瞌睡神仙》用洗练的笔触描绘一个光头老爷子，头枕在桌上，宽袍子压着一册打开的书，闭着眼睛，任凭魂灵去黑甜乡遨游不返。另一个古装老家伙则是酒醉微醺，任凭小酒碗歪放在脚下酒壶边儿上，他有些颓然地坐在圈椅上，眼睛虽然只用两条墨线画出，却有一种略带忧伤和沉思的表情。（《唯有杜康》）。这两个闲人，年岁都不小了，好像有资格睡在桌上、醉在壶旁，要是年纪轻轻就不务正业，似乎有些不像话。的确有这么一位：他宽袍大袖，席地而坐，手拿一把折扇，只留给观众一个背影，还明显是个年轻人。紧挨着他的，是一只小洋狗，用快乐的眼神望着一只小蜘蛛顺着蛛丝往上爬——蛛丝和小蜘蛛就在画儿的边缘，佑铭兄如果手一哆嗦，就能把它画到纸的外面。年轻人歪着头，目光明显和小狗朝着一个方向。观众只能看到那年轻人的后脑勺，可以猜想，那没画出的眼睛，一定是专注、好奇，闪着傻乎乎的喜悦之光。——佑铭兄用画儿来表明，他是多么喜欢这种吊儿郎当、不求上进的人啊！在“众皆竞进以贪婪”、以追求功利为荣的现代社会里，这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的心境，已经如此变得稀少、难得。佑铭的画儿，又一次把这难得的宝贝捧出来——这些似乎来自古老年代的普通人，享受着闲暇中的宁静时光——这宁静，不是枯索寡味，不是寂寞无声，而是充满了趣味，充满了欢欣。佑铭兄的画作，不是一种提醒吗——提醒那一个个急三火四的肉身，偶尔停下来，歇一会儿，静一会儿，闲一会儿，等一等在后面气喘吁吁的灵魂？

佑铭兄的作品，属于文人画。这导源于中唐、发力于元代、鼎盛于清代的画种，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即使当代，仍生机勃勃。佑铭兄“闻其风而悦之”，私淑徐渭、扬州八怪、任伯年、虚谷、赵之谦、蒲华、李苦禅、吴昌硕、齐白石、张鹏，从他们的作品中汲取灵性、笔法，然后融入己意，熔为一炉。在造型上，他遵循文人画的古老传统，追求传神，而不拘拘于形似。他的画属于大写意，笔墨洒脱奔放，简洁概括，很少有工巧细致的描绘，能笔略而意具，呈现出物象的神采。物象的神采是什么？这大概难以用精确的语言来形容。在我看来，苏轼《传神论》提供了很有启发性的答案。他首先说“传神之难在目”——佑铭兄已经克服了这个难点，而且做得很好；其次，东坡先生又扩充引申，说真正的传神，“此岂举体皆是，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这个“得其意思所在”，就是抓住事物的特征。为了表现这个特征，艺术家往往会玩命，因为不同于其他作品的“特征”也是作品的命。佑铭兄很能抓住特征，有时甚至不惜越轨的笔致，用夸张变形来突出那个最紧要的“意思”。《百年好合》中的公鸳鸯，在水中向前游着，为了烘托欣喜的气氛，它的额头夸张地扩大成一个朝前的大曲线——它的活力，它的急切，它的欢乐，似乎都聚集在这不合常态的额头上。他画的一只保护鸡雏的老母鸡，用墨线勾勒出的形状仿佛是一块巨大山石顶上点缀了一个红冠子鸡头，而且它的部分身体是虚写的，是假设在画的外面的。这么庞大的不太像母鸡的身躯，是为了表现一种属于母鸡的爱——她用温柔的目光望着脚下的儿女，而她的身体，要像大山那样为两个柔弱的小生灵挡住一切可能的伤害。《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是一幅正言若反的画儿，那抱膝坐在水边的老者，眯着眼睛，甜美地瞌睡着，根本不在乎有谁钓上了鱼。他的缠着钓丝的鱼杆闲放在差不多就是一种儿童简笔画式的造型。这画的“意思”是老汉随遇而安的神情，而河水，则以一种无比简易又充满趣味的方式隐遁到陪衬之中，仿佛故意小小地、悄悄地淘气一下。佑铭兄喜欢陶渊明，也喜欢把他放到画儿里——从他的天性来说，这再自然不过了。不过他的陶渊明，和古代的《六逸图·陶潜葛巾漉酒》（传唐陆曜）、《渊明归隐图》（题宋李公麟）、《归去来辞图》（题元赵孟頫）、《靖节先生像》（明王仲玉）、《陶潜饮酒图页》（清黄慎）等作品，都有很大的不同。古人画的陶渊明都宽袍大袖，衣帽齐整，面庞端正，神情庄重。而佑铭兄的陶渊明，不过是一个乡间老汉，随手摘一把菊花，脸庞不仅没有什么高远的思索，甚至还有些丑，有些怪，有些拙。（《悠然见南山》）——这是佑铭兄心中的隐士，是一个把自己融入艰苦农事中的普通人，在接近岁暮的时节终于有了一刻闲暇，欣赏开在篱笆边上的一簇菊花……这个佑铭兄的陶渊明，这个外表粗糙、衣着简单的老农夫，难道不也是那“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意思所在”吗？

佑铭兄随物赋形，不拘一格，无论用墨线勾勒，还是用墨色皴染，都能恰到好处，而且，无论是简约古朴的风格，还是淋漓疏放的情调，他都能将笔墨控制到最佳状态，既不拘谨，也不放纵。《雄风》画的是只老鹰，是它展翅欲飞的一瞬。它的翅膀下端用的是浓墨，密实得仿佛几片不透风的乌云，而另一只飞翔起来的翅膀，则用淡墨轻染。这不仅很好地解决了远近层次，还为雄鹰的起飞提供了一种内在的力量，一种向上超拔的坚实厚重。《冰峪沟写生》是一幅“黑白照”，房子、远山、树木、电线……景色宏阔，构图紧凑，远近明暗都自然和谐，笔无一丝凌乱，墨无一处卑弱，浓重淡清恰当铺排，让苍茫暮色中三间错落的民房那么悠远、迷离、宁静！佑铭兄多数作品运用色彩很节制，我觉得是很聪明的做法。彩墨对他来说，是一种很重要的调剂，也有一种特别的韵味。比如一只小猫抬头远望树上黄色的柿子，充满天真的眼睛又好奇又期待，上方鲜嫩的水果和它晶莹的眼睛，令人忍俊不禁。又比如《悠然见南山》很淡的黄色染到隐士手中的两束小花上——这为以墨线勾勒为主的作画增添了一抹引人注目的亮色。

近来佑铭兄画作也有一些色彩特别绚丽的，但我认为这些画作还不成熟。艺术最终是要与天性相结合在一起的，佑铭兄似乎不太善于处理特别喧嚣的东西——包括色彩的喧嚣。此外，他的另一类作品——现代女性，也正在摸索中。通常他画中出现的人物，是古代的男性。近来他也画穿着现代服装的人物，通常是一些美女。我认为大写意的画风在塑造美女这方面，存在某种很难克服的障碍。艺术中常常存在表现工具、表现手段和表现内容的矛盾。佑铭兄笔下的美女，诞生于他富于男子气概的笔端。她们当然也有某种娇媚甚至性感，但从整体看，无论造形，还是意韵，还缺乏他笔下的动物、人物达到的成绩和造诣。原因大概在于大写意文人画中那种不拘形拟、不惜夸张的笔触，到了刻画美女时，就显得有些粗豪鲁莽。但这也不失为一种有益的探索——或许，这个时刻发生变化的时代会改变古典派的审美情调，接受佑铭兄的这种写意的美女，或许，佑铭兄会以此为阶梯，不断精进，扩大大写意所能容纳的范围，赋予当代某些穿着褴褛衫、超短裙的美女一种新的韵致、深度？这也是有可能的，我期待着。

好长时间没见到佑铭兄了。这些年，有好几次他来沈阳，或开会，或办事，总是行色匆匆。有一回他晚上有暇，本来可以把酒言欢，我恰有事，不能陪他。所以这些年，我们一直没有什么机会成为酒肉朋友。偶尔打电话问他近况，常常回答说：“没事儿，就在家里画画儿。”疫情期间，我请他创作一幅抗疫的作品，他很快就从微信中发来了，名唤《生机》。——一个戴口罩的小男孩，包裹得严严实实。打开窗子，向外张望，窗外是几根垂下的绿色枝条。他作这画的时候，东北还冰天雪地、北风呼啸，他的画，让人心中有那么一种温暖的盼头。我喜欢这幅作品，不俗。其实我最喜欢他另一幅画——在几座陡峭的高山下，暮色苍茫，数间小屋，围在两片篱笆里面。夕阳下，两个身影朦胧的朋友立在院落当中——他们挨得那么近，手就要握在一起。这幅画的名字叫——《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我觉得这是最能代表佑铭兄心中境界的作品，画里那朴实真淳的老朋友，不仅彼此相对，还面向画的外面——他们无声地向所有朴实真淳的心灵发出最诚挚的邀请。

本文发表于《名家名作》杂志2020年第4期。

作者简介：胡海迪，文学博士，副编审，辽宁文学院文艺创作研究发展中心副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文艺理论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