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仙太白（八）

杜永红

真要理解一首诗或词，光读还不够，必须去看看诗词中描绘的那个景。当你去到诗中提及的那个地方，看到诗中描绘的景致时，才算真正地走进了诗词的意境。

只有登顶过泰山，远眺过齐鲁大地，才能理解何为：“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只有走过金陵古巷，才能读懂何为：“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只有在朱雀桥边驻足过，在乌衣巷口张望过，才能真正了解了这两地点的前世今生。

乌衣巷，三国时的禁军驻地，东晋时的世家大族聚居区，到了唐代，它已成废墟。世事无常，盛衰难料，真个是“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幸好，始皇帝开凿的秦淮还在。当你泛舟秦淮时，你才能真正理解何为：“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我想，这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一个义项。

当我踏上齐鲁大地，我才会真正理解何为：“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当我步入万仞宫墙，走进孔庙时，我似乎对“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有所感悟。当我离开时，回首万仞宫墙，我似乎明白了“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深意。

来到六朝古都，我才真正读懂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沉重。来到明孝陵，读着墓碑上朱家先人的名字：朱初一、朱五四、朱重八，我惊叹于底层的崛起。

明孝陵，给我最大的触动就是——朱元璋与大脚马皇后的相濡以沫。失去了马大脚，朱重八从此狂躁。

来到天京旧址或国民政府旧址。王朝兴衰、政权更迭，令我慨叹：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地址，不同的王朝、不同的政权，兴衰更替着，有时重蹈覆辙，有时开创时代。也许这就是螺旋上升的历史。

来到宋美龄公馆，我忽然觉得：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令人羡慕，倒是蒋介石为宋美龄种下的形如项链的那一围梧桐树，令世上的女人羡慕、嫉妒。

来到中山陵，才知道那是孙中山的衣冠冢。但我也明白了：只要你足够伟大，伟大到“留取丹心照汗青”，在人民心中总有你的丰碑。

来到中山，瞻仰了烈士公墓，登上纪念烈士的白塔。我才知道，为国捐躯的烈士，能留下可以埋葬的躯体，能留下可以缅怀的姓名，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那么多的无名英雄，挤在一个公墓。那么多的英雄连尸首都无处找寻，只能立碑建塔，以寄哀思。

历史、文化，真的很厉害！历史、文化让一个地方有了记忆，让一处风景有了感情，让一方水土有了精神。

今天，提及齐鲁与南京两个地方，更是因为诗仙太白的两首诗：《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

话休繁絮!紧接上一辑，继续以对话的形式来探讨这两首诗中蕴含的诗仙之乐。

秋猎孟诸夜归置酒单父东楼观妓

倾晖速短炬，走海无停川。

冀餐圆丘草，欲以还颓年。

此事不可得，微生若浮烟。

骏发跨名驹，雕弓控鸣弦。

鹰豪鲁草白，狐兔多肥鲜。

邀遮相驰逐，遂出城东田。

一扫四野空，喧呼鞍马前。

归来献所获，炮炙宜霜天。

出舞两美人，飘飖若云仙。

留欢不知疲，清晓方来旋。

假如我也参与了孟潴围猎，也有幸在单父东楼彻夜欢宴，那我将与诗仙你如何谈笑？我想该是这样的：

放鹰逐兔，驱马猎狐。我在你身后，策马扬鞭问：“人生几何？”

胯下神驹，疾如闪电。你迎着烈风回答：“《汉乐府》有云：‘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短歌行》有云：‘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杂诗其一》有云：‘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我太白以为：光阴似炬，一燃熛烬。人生如逝川，一去不复还!”

猎马带禽归，我看着马蹄扬起的灰尘，问你：“可有长生术？可有延年益寿法？”

你看向陌上尘，对我说：“传说，吃了圆丘草可返老还童。可传说毕竟是传说。人呀，渺小的如同沧海蜉蝣、陌上浮尘。蜉蝣，朝生暮死；人生，来如风雨，去似微尘。长生不死是奢望。养怡延年，不如快乐一时。”

烤煮猎物，天仙起舞，彻夜欢宴。烤肉、煮肉、煮酒，我问你：“今天的快乐在哪里？”

你大吃大嚼，豪饮不辍，说：“猎马鞍前鲜狐肥兔，就是狩猎获得的快乐。你我眼前美人舞袖，就是夜宴的快乐。抓住眼前的快乐，今日就没有白过。吃下猎物肉，就是用围猎的快乐来充失意人生的饥渴。留住两个美人，让她们舞到夜尽天明，就是以此刻的美好挽救一世的凄凉。”

来来来，子美、达夫、众兄弟，吃肉、喝酒，不要亏待此刻的心情。此刻乐时此刻乐，明日愁来明日愁。

玩月金陵城西孙楚酒楼，达曙歌吹，日晚乘醉

昨玩西城月，青天垂玉钩。

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

忽忆绣衣人，乘船往石头。

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

两岸拍手笑，疑是王子猷。

酒客十数公，崩腾醉中流。

谑浪棹海客，喧呼傲阳侯。

半道逢吴姬，卷帘出揶揄。

我忆君到此，不知狂与羞。

一月一见君，三杯便回桡。

舍舟共连袂，行上南渡桥。

兴发歌绿水，秦客为之摇。

鸡鸣复相招，清宴逸云霄。

赠我数百字，字字凌风飙。

系之衣裘上，相忆每长谣。

假如我是贬官金陵的崔宗之，那么我们又会怎样促膝长谈？我想该是这样的情境：

我身着御使官服，歪戴乌沙巾，乱披紫绮裘，登上金陵孙楚楼，与你诗仙相聚喝酒。我望着金陵城头如钩月，问你：“悲欢离合古难全。如何把贬谪的愁化为酣畅的乐？”

你拍手大笑，说：“想想雪夜访戴，你就知道如何化愁为乐？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兴致能化解闲愁世虑。想想曲水流觞，你就知道如何祛除灾祸不祥。流到你面前的酒杯，你一定要一饮而尽。逝去的那一杯，无须耿耿于怀。想想莼鲈之思，你就知道人生贵在适意。与其羁宦千里以要名爵，不如命驾而归。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我听着歌吹，愁却难遣。我还是想问你：“我们的遭际，是不是因为恃才傲物？都说人生毁在一个‘傲’字。你怎么看？”

你谑浪笑傲，说：“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我不是恃才傲物，而是狂放不羁。‘恃才傲物’、‘知识越多越反动’这类词汇本身就是对‘才’与‘知识’的污蔑。才华横溢，必然会淹没某些人的光彩；才华出众，必然会令某些人自惭形秽。嫉妒心起，于是给才华捏造了罪名，就有了恃才傲物、恃才放旷这样的字眼。其实，才华横溢者总想凭借才学救世济民，才华出众者总想靠着绝学复兴盛世。才华、知识会让一个人明辨是非，更有智慧；才华、知识会支撑起一个人的远大理想；才华、知识会让一个人具备洞明世事的能力。因我李白博闻强识，所以我李白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因我李白知识渊博，所以我李白笑傲一世。谑浪棹海客，喧呼傲阳侯。要做就做个笑傲大海的过客；要做就做个捩柁呼号，傲视波涛神的舵手。”

我们狂傲，无视金陵歌姬的揶揄。

在金陵，你见了我这个迁客，时而狂放，时而羞赧。我要问飘逸的你：“今日为何如此？”

你说：“崔宗之，金陵重逢，我能不欣喜若狂？想到别离，我能不恋恋不舍？”

秦客摇橹。我们手拉手，舍舟行桥，同歌《绿水》。天明复招，两天一夜，欢歌笑语。

临别，我赠诗于你。你说：“这首诗，一百来字，字字似狂风吹心。你要把这一百来字，誉写在衣裘里。每当想念我，你就唱起这百字歌谣。”

我们同唱这百字歌谣，挥手告别。

什么是快乐？知足常乐。得一知己足以慰风尘。总有那么一首歌，我们可以同唱。别亦唱，聚亦唱。一唱，往昔重回记忆，一唱，别后不再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