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b>又逢庚子思父亲</b> </p><p class="ql-block"> <i> </i>—— 先父仙逝60周年祭</p><p class="ql-block"> 文 / 贺志平</p> <p class="ql-block"><b><i>生死两茫茫,甲子寒暑往。弱子趋稀年,善感累愁肠。春草念春晖,祭文融心香。</i></b></p><p class="ql-block"><b><i><span class="ql-cursor"></span></i></b></p> <ul><li> </li><li><br></li><li> 六十生死两茫茫。我幼年失怙,八岁时伤逝父亲。从我记事起,父亲便与疾病联结在一起,他患的是肺结核,在病榻上与病魔抗挣了六年,于1960年8月24日(农历庚子七月初三)驾鹤西去。享年五十五岁。</li><li>庚子年七月初三日,我此生记忆中永远难泯的一幕:</li><li> 暑期的一个上午,正埋首于家门口课外小组作业的我,忽听到家中传出母亲惊惶而凄惨的呼叫声,我返身走进屋内,只见父亲床沿下的高脚痰盂里满是血块,四周的地上溅满了斑斑血迹。仰卧着的父亲面色惨白,双目上翻,随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脯急剧起伏,颔下皮层内核桃般高突的喉结艰难地、不停地上下移动。母亲含泪俯身,左手使劲地抚拭着父亲的单薄的胸膛,右手拼命地攥揪着父亲硬直的银发,发出裂帛般的啼呼。顿时,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般,心也猛缩、抽紧……</li><li> 上午九时许,垂危的父亲由母亲及众兄妹簇拥着,穿过门外围观的人群,被担上救护车。曾听母亲讲起过,注重羽毛的父亲对救护车挺反感,非万不得已绝不肯就范。“嘀铃铃、嘀铃铃……”那急促而震人心魄的铃声,在我耳边经久不散……</li></ul><p class="ql-block"> </p><ul><li> 黄昏时分,好容易盼到陪父赴医院的母亲身影出现在街角,她正应答着街坊邻居关切的询问,回告说我父亲的病势已脱险情。孰料,她双脚还没有跨进家门槛,街口振星烟杂店的传呼电话窗口,传来店员的大声喊呼:“15号(我家门牌号码)电话,15号电话!快!快!”——医院来电,父亲病势急转直下,危乎异常。母亲闻讯陡然变色,时年54岁的她迈开幼年曾缠过的小脚,慌忙返身又疾步奔向医院。</li><li> 晚上八时光景,我们全家聚集在第一肺结核医院太平间的门口。</li><li> 该是梦吧?!幼稚的我惊恐而木然地对着母亲声泪俱下一遍又一遍地絮絮哭述:</li><li> ”上午我陪伊进医院后,经过一阵抢救,他象是好了许多,精神不错,面色也渐渐泛……泛出红……红的来。” 母亲哀戚的话语不时为哽咽中断,“……经抢救后办理住院手术。伊是要清爽的人,在我陪伊进病房前的走廊上,看到有病人在剃头,伊讲也想理个发,我劝他待身体复元些再理罢,伊也就同意了。伊入住的床位,正巧是前病人康复刚离院而去。当时我和他认为这倒是个吉兆,满以为能平安度过这一关。等我把他安置停当后,跟伊讲:‘我离家已整整一天了,看你现在精神还可以,想回家收拾一下,血痰盂什么的我回去弄弄清爽,顺便给你换身衣衫也带来,马上就赶回来。’伊略沉吟道:‘你回去再来,可会迷识?’我告诉伊不用担心,我勿会认错,那‘9号房间’是认得的。他似乎无可奈何地讲了句:‘那你就早点去早点来吧!’看得出,伊这回是不大情愿我暂离开的。谁晓得,我,我前脚还没踏进家里门槛,医院就来电话了!”</li><li> 我痴痴地仰望着母亲泪痕纵横而饱经风霜的颜面,那一句一句的哭述如斧钺般割裂着我的心:“等我重新赶到医院时,你爹爹又回复到上午在家时可怕的模样,双目朝上,喉结抽搐。我猛然想到日间伊精神一度好转时,曾连连摇头对我道:‘早上那种难受的滋味真是到了极点,真是无法形容,我是从来也没有这样难受过……’想到这,我就不顾医生百般阻拦,死命扑上前去,要为伊抚拭胸膛,但是医务人员执意不让我靠近伊身,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眼见伊喉结的猛烈抽动和胸脯的剧烈起伏变得逐渐平缓了,以至只有吐出的而没有吸入的气了。尔后,只见伊的腿脚伸动了一下。我傻了似的,盯着氧气筒上端的透明瓶,瓶内的液体翻滚着泡沫,还以为伊呼吸未断,根本没想到伊……已经……。当护士们走到床边,把白床单覆盖到伊身上,而且连同伊面孔一起蒙上,这时候,我才猛然省悟,啊,难道……难道真的!真的……”</li><li> 兄长们在垂泪,姐姐们在啜泣,母亲已经泣不成声了。记得后来母亲由兄姐等搀扶着进太平间去。因顾及我年幼,没让我同入,由姐夫在外带看着。深夜,寂静而空旷的医院长廊上,萦回着凄凉童音的嘤嘤哀鸣 ……</li><li> 对于“死”的含义,只有当大不幸降临自己家门的那一刻,仿佛才真正懂得。 父亲的骤然永别,且不说对于八龄少儿的我委实残酷,而家中乍临罹难,当时三十出头的长兄也方寸大乱 —— 父亲断气那一刻,他和母亲同在医院,当他向家中通报噩耗时,竟一而再、再而三,一连好多遍拨错家里的传呼电话号码。据说厂里机床边工作的二哥那天似有预兆:他上衣口袋里好端端插着的钢笔,那一刻突然跳将出来……</li><li> 父亲的丧事是在本市斜桥殡仪馆举行,我们全家及亲友们是日上午前往(那时候的告别仪式时间较长,记得午餐是在馆内悼念厅里用的的盖浇饭)。虽当时刚过农历七月,但那天气晴好也不怎热。无罩盖躺着的父亲遗容苍白而清癯,近距离相对。当时小兄长患腿疾,母亲特叫他抬起腿来,用先父冰凉的手掌抚其病腿部位,以祈父亲将其疾病带走……</li><li> 最后的送别安排在午后。顿足捶胸的哀痛诀别一刻,深植于我幼小细脆的神经……</li></ul><p class="ql-block"> </p><ul><li> 父亲的灵柩埋葬在本市郊区的“大场公墓”(正门的门牌是南大路1号)。先父的墓碑石,是二兄长取之于我家附近的聚奎街某处 —— 一块约两公尺左右,不很平正的长方形石板(以自家门前的另一块石块替换之) —— 他在家门口自己用榔头凿子锤凿出了“贺公才高之墓”六个字。 </li><li> </li></ul> <p class="ql-block"><b><i> </i></b></p><ul><li> 落葬那天清早,此墓碑由体格魁梧的表兄嘉富来我家将墓碑套入布袋肩扛而往。此后,也就是1960年以来,每逢清明,家人均前往扫墓,或集中或分别乘公交、骑自行车前往祭祀。然而,1966年后,我们例行的祭扫常规发生了变故。</li></ul> <p class="ql-block"> <b> (照/<i>青年时期的父亲 · 玩票《借东风》之周公瑾)</i></b></p><p class="ql-block"><b><i><span class="ql-cursor"></span></i></b></p><ul><li> 在疯狂的“破四旧”的年代里,可怜那些静卧于黄土陇中的平民死者也不得安宁。兄长和姐夫的厂址地处近郊,见闻附近的公墓为当地村民淘掘一气,棺木作造房修屋之材,石碑变铺道垒堤之用。更有甚者,一些富豪的衣冠冢内的奇珍物品竟成了浅薄之徒顺手牵羊的“战利品”。闻之岂能安心?于是家人郑重商定择日共去探寻父坟。当母亲和众兄姐还有大表姐秀凤等抵达“大场公墓”,昔日墓园面目尽非!公墓招牌不翼而飞,以前进此墓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走道两旁大片外籍人士的陵墓,大凡是花岗岩、大理石制作的高大墓碑、十字架及石雕。还有若干较考究的烈士陵墓,如“五卅”运动中牺牲的工人领袖顾正红,还有欧阳立安,柔石、殷夫、胡也频、冯铿、等死难烈士(后据悉,烈士墓迁至烈士陵园。我曾在龙华烈士陵园发现顾正红的墓碑),眼前取代的则是战后般的杂乱荒芜的野地。破棺裂盖,乱堆无序;骷髅残骸,随地入眼,真是惨不忍睹!</li><li><br></li></ul> <p class="ql-block"><b><i>(照 / 中年时期的父亲 · 从职中)</i></b></p> <p class="ql-block"> <b> </b></p><ul><li> 在茫茫的冢野上,所有竖立的墓碑都倒下且大都不知去向,我们唯以印象中父亲坟墓附近的一汪清流为线索,几经曲折,努力辨寻父坟的所在方向,据一善良农妇指点,那边尚有几口棺木未曾捣翻。于是我们按其提示,凭依稀印象寻觅到方位,然后试着掘土。最终从一棺柩外前首上残存的模糊金色漆字 —— 贺公才高 —— 确认长眠地下十余年的生父。唉!那过去了的悲凉情境细节,我真不忍深入去揭晓了。说实在的,打开棺木那一刻,我们的心都提起来。恐母亲一时承受不住,由表姐等陪同暂时回避。作为子女,开初真下不了手啊!还是同去的二哥好友贺梅棠果断,毅然将长钳伸入业已进水的棺木……在深秋的暮色中,把父亲的遗骨一根根、一块块尽可能地拣夹出来,放在塑料布上,然后去附近水塘清洁并晾干。当时二哥提议,索性将该遗骨带回家里埋在楼梯地底下,但在场多数亲属觉得此举不妥,因家里有小辈孩子众多。眼看天色渐暗,众人商定,在公墓附近挖掘一坑暂存地下。次周,我们再度前来,把父亲遗骨装入带来的长形缶罐,然后另选定一田埂,挖掘了个一人高度的深坑(防以后可能拖拉机耕地碰及),放下装遗骨的缶罐后,在上面盖上一张厚厚的塑料布。为防日后此处有变故,特留下“伏笔” —— 在塑料布上用红漆写上若干文字:尊敬的好心人,当你们发现此物,请及时与我们联系,并注明有关联系方式,然后再用土盖埋严实。此后,每逢清明期间,家人就前往该所在祭祀。头两年凭着有关标志我们还能找到方位。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我,年复一年,原处的农田被铺路了,再后来建厂了,以至凭记忆用来识别的标志物消失殆尽……</li></ul> <p class="ql-block"><b><i>(照 / 老年时期的父亲 · 患病中)</i></b></p> <p class="ql-block"><br></p><ul><li> 在万马齐喑的岁月里,虽祭祀用的香烛纸钱无从寻觅,但每逢每年农历七月初三父亲的忌日,我大姐总不忘采办几件糕点供品,斟上一杯清茶,点上数柱卫生香,届时,我便事先摘下挂在墙上的父亲遗像,揩净后供摆在案前的靠背椅上,聊致缅怀之情……</li><li> 老古话有“坟拖”之说,大概是指坟事往往会延宕的意思。基于特殊年代的种种情况,父亲的遗骨没能及时完善处置停当,以至去向不明,家人一直引为憾。那悬而长年未解的心结,直至母亲去世后,方算得以告段落:在为母亲采办骨灰盒的同时,也父亲置办一个同样的骨灰盒,效仿老舍先生(因老舍文革蒙灾而骨灰无踪,其骨灰盒中放置着他用过的眼镜和钢笔),在父亲的骨灰盒里放上他生前用过的眼镜等物件,聊以了却先父生前“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遗愿 —— 父母双双安葬于祖籍宁波的“育王墓园”(早先父亲的兄长,后来长子贵廷夫妇、侄子珠珊夫妇亦长眠于此)。</li></ul> <p class="ql-block"><b><i>(照 / 上世纪九十年代 · 本人与众兄姐合影于先父母陵前)</i></b></p> <ul><li><b><i> </i></b>光阴荏苒,白驹过隙。转眼又逢“庚子年 ”—— 整整六十个寒暑的轮回哪 —— 60年前的那个上午,那个无助地望着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父亲,戚戚然、茫茫然的“弱息”八龄童,于今也已经须发斑白近古稀了!值此不寻常的时日,我衷心祈祷冥界的父母大人,还有长兄夫妇、二兄长、大姐夫妇、小姐夫父子暨其他长辈亲友们,安宁如意;亦望先人在天之灵庇佑子孙福荫后辈……</li></ul><p class="ql-block"> ——— 于父亲仙逝60周年的日子里</p> <p class="ql-block"> (<b>2021年“父亲节”重温补遗 )</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