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树下

树林

　　小时候，我家门前有一棵海棠树，听爸爸说，那是在我们家房子修好的第二年，也是我出生的那一年春天栽种的。所以，从小我对海棠树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总觉得她就是我的孪生姊妹，心手相连。

　　我的爸爸是个极其热爱生活的人，他不知疲倦的打理着这个新家，给新房子装上玻璃窗，地面铺上青色的大方砖，把院子的地平整成一个斜面，廊檐下铺一溜青砖，然后围着海棠树修一方树田，树田的口对着房子，夏天，下雨的时候，房檐上流下的水、院子里的水，都会顺着斜坡流到果园里。冬天，房顶上的雪、院子里的雪都扫到树田里，围在树的周围，像是给树穿上了厚厚的棉袄。每年，爸爸都会给树修剪施肥，遇到别人家死了猫儿狗儿的，爸爸总会要了来，在树根旁挖一个深深的坑埋进去。爸爸说，这人要吃肉，树也需要吃肉，我们这是给树吃肉加营养呢。在这个充满生机的小院里，我的妹妹和两个弟弟相继出生，燕子在屋檐下筑了新巢，小鸟也在果树上安了家。燕子飞来又去，我们一天天长大，海棠树也从亭亭玉立的小姑娘，长成了风姿绰约的大家闺秀，我们家的院子因为有了海棠树和一个个新生命的诞生而变得生动而烂漫。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海棠花盛开的春天是最迷人的。清明节过后，沉睡了一个冬天的海棠树苏醒了，灰褐色的枝丫上露出点点新绿，不几天就会舒展成带着白色绒毛的新叶，也就是在这时，新叶间钻出一簇簇胭脂色的小花蕾 ，层层密密，在清晨的雨露中娇艳欲滴，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些花蕾灿然开放。清晨，推开房门，那一树粉白的繁花扑面而来，嘤嘤嗡嗡的蜂蝶上下飞舞，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傍晚，在菜地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收工回家，都要跟着妈妈绕道来我家赏花，四邻八坊们也拉着孩子来树下闻这一树的花香，海棠树下成了园子上最热闹的所在，那一个个羡慕的眼神、陶醉的样子让我幼小的心灵充满了自豪。海棠树的花期很长，如果不刮大风的话，这一树的花可以盛开半个月时间，我常常站在树下，闭着眼、仰起头，任随风而下的花瓣滑过脸颊，沉浸在沁人心脾的花雨中，希望这花开得长一些、再长一些。

　　海棠花落之后，那一个个毛绒绒的小绿果实就争先恐后地长了出来，它们三五颗一簇、五六粒一团挤挤挨挨地挂满了枝头，压得树枝一律向下，海棠树像一把绿色的大伞，遮住了炎炎烈日，留下一地的阴凉。炎热的夏天，两个弟弟常常和园子上的小孩子们在树上树下嬉闹玩耍，我和姐姐、妹妹在树下看书写字、洗衣服、剁猪草，闲暇的时候也会和小姐妹们在阴凉地里抓石子、跳皮筋；在旁边菜地里干活的大人们常常趁劳动的间隙来到树下，大口的喝茶，大声的说笑，把酷热融化在这一树的阴凉里；那些南来北往从我家门口路过的人们总会在海棠树下停留，喘一口气，消消热汗。海棠树下成了大家休息纳凉的避暑港，爸爸因此在树下横放了一节剥了皮的树桩，好让来来往往的人们能坐下来乘个好阴凉。

　　大人小孩们总是抬头望着果树，热切地盼望着这青涩的果子快点成熟，在那个不知什么是零食的年代里，除了西瓜，这可能是我们在夏天里最盼望的美食了。我曾忍不住摘下树上的青果放在嘴里，啊，那酸中带涩的味道，直抵灵魂。也有那怀孕害喜的姨姨婶子们专喜这酸味，来树下讨要果子，妈妈总会笑吟吟地一边说道：“酸儿辣女，好兆头呀，想吃就来……”，一边压下树枝摘几个果皮发黄发亮的果子装进她们的口袋，她们嘴里嚼着酸果，低头摸着肚子，满脸的羞涩和喜悦。

　　到了8月初，海棠果成熟了，垂在低处的果子泛着淡淡的黄色，伸手可及，挂在高处的果子，像涨红了脸的小姑娘，含着盈盈的笑意，害羞的缀在枝头上，抬眼望去，满眼暖意，充满诱惑。成熟的果子酸甜脆爽，摘一颗放在嘴里，轻轻一咬，那酸中带甜、甜中带酸的味道从舌尖迅速传遍全身，让人一个激灵，顿时神清气爽、回味无穷。那时，我们家的院子是半敞开的，只有西南两边的院墙，东边是一条小路，住在东南边的人们上街都要从这条小路穿过，这一树的果子成了大家的念想。爸爸常说，这吃嘴的东西，谁碰到就是谁的，过来过去的都是熟人，愿意吃就让吃去吧。八月正值暑假时节，孩子们都闲着没事，常常三五成群趁我们午睡的时候，爬到树上，又折又摇，有的还拿弹弓射击，搞得一片狼藉，让我心疼不已，就在树下搭了一个板床，专门看果子。那些想揪果子的男孩子看到我从树下钻出来，耍着赖皮：“哎，姐姐，就让我们吃几个吧，你看我们哈喇子都流下来了，……”看着他们顽皮的样子和渴望的眼神，我一本正经的说：“今天最后一次，每人摘十个，以后再来就要收钱了”，这以后，孩子们果然规矩了很多。暑假结束的时候，这棵身着华服海棠树终于谢幕了，褪去了那一片耀眼的红黄，留下一树泛黄的绿叶在枝头摇曳。现在想来，在那个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海棠果酸酸甜甜的味道给童年的我们，留下了多么美好的回忆呀。

　　后来，我们家修了新房子，砌了院墙，安了大铁门，再也不怕小孩子们来糟蹋果树了。海棠花依旧年年盛开，年年结果，但是没有了往日的人来人往，没有了孩子们的嬉笑喧闹，海棠花开得落寞，海棠果也不再被人惦记，海棠树下安静而冷清。我们一年年长大，爸爸一年年衰老，儿女们的升学、就业、成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再没有心思和精力去侍弄这海棠树了。我大学毕业回来的时候，海棠树已经长得高过房顶了，常年没有修剪的树枝垂落在地上，密密匝匝。我和爱人谈恋爱的时候，常常在晚饭后坐在果树下，落地的树梢把我们围在斑驳的黑暗里，伴着树叶沙沙的声音，说着总也说不完的悄悄话，那空气中弥漫着的香甜的味道至今还记忆犹新。

　　时光如流水般过去，我们姐妹仨陆续出嫁了，大弟弟成家了，小弟弟上了大学，海棠树一日日衰老，花开得不再繁盛，果子结的越来越小，后来索性从里往外生出虫子来了，来不及成熟就一层层的落下。和海棠树一起衰老的还有我的父母，1998年底，爸爸高血压导致脑溢血，做了开颅手术 ，命悬一线。看着躺在床上的爸爸和日渐破败的院落，年仅26岁的大弟一夜之间成熟了。第二年，他拆掉了我们出生的那两间旧房子，砍掉了已病入膏肓的海棠树，重新整修了房屋院舍，我们家的院子又一次焕发了生机。这棵见证我们出生成长、爱情婚姻，陪伴我们家走过31年的海棠树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留给我们的是记忆中那一树的繁华，一树的香甜，一树的温暖。

　　如今，每当我看到海棠树，就会想起我的爸爸、我的童年、我的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想起那些来来往往在海棠树下驻足的人们；想起我们那个充满爱意和温暖的家……

怀念海棠树，怀念海棠树伴我们走过的芬芳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