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伴随的岁月

楚氏

<p>  </p><p> </p><p> 我坚持认为《诗经·采薇》中的这四句诗是人间最美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且不说这首诗中所表现的那种厌恶战争却又慷慨激昂为国而战,心怀故里却又不乏匹夫国家兴亡之责的深沉的情感纠葛,单说这四句诗,时光流逝的伤感,美好事物消逝的哀叹,生活虚耗的叹惋,生命价值有无的迷茫,景语情语交融,乐景哀景共呈,读来使人黯然伤怀,不能自己。章短情深,却又“哀而不伤”,并不使人沉溺,再加上流畅自然的语言,节奏鲜明的韵律,叫人一见心惊,再读心迷。这是何等优美的诗句啊。我甚至以为,有了这四句诗,我们的一生就有了诗的浸润,有了诗的陪伴了。</p><p><br></p> <p><br></p><p> 是啊,在我们的一生中,应该始终是有诗歌相陪伴的。</p><p><br></p><p> 与现代幼儿启蒙是从诗教开始的不同,我的幼儿乃至少年阶段是没有“诗教”的。我的父母本来就不是读书人,解放后开展的“识字扫盲”才开启了他们识字、学习之路。虽然他们绝不再是文盲,但诗却还是没有的。我敢大胆地断定,“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肯定不是我十五岁之前读过的诗句,因为我的父母直至古稀之年也不知晓这样的诗句。不然,我身上的诗味也许会更足些的吧!</p><p><br></p><p> 其实,我读没读诗,跟我的父母亲真没有多大的关系。姑且不说我的父母亲懂不懂诗,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大约一定是知道的,就是 ——那是一个不让读书的年代。“读书无用论”的弥漫,“白卷”英雄的大肆宣传,学校老师被集体歧视,早已不是读不读诗的问题了。我们这群既不知天高也不知地厚的学生,就只有在劳动和玩耍中度过中学阶段了。</p><p><br></p><p> 于是,在学校的农场我开始了高中学习生活。既是农场,劳动当然就是主要的了。开山,整地,种菜,施肥,浇水;也学习知识,主要是学习“三机一泵”的原理和操作。那大意是为将来成为一个现代农民做好准备吧。</p><p><br></p><p> 那时,我十五岁了。就在这百无聊赖中,我遇到一位有诗味的语文老师。那时,我正津津有味的读着小说《闪闪的红星》(那是我看的第二本小说,第一本是《红岩》),不曾想,被诗吸引过去了。</p><p><br></p><p> 不知是什么政治气候的影响,农场学习生活有些变化了。与先前不同的是,学校允许我们有半天上文化课了。这天语文课走进来的是一位语文代课老师,高个,圆脸,藏青色对襟上衣,姓彭;样子似乎和蔼。课从哪儿上起,上到哪儿,都不记得了。就在一片嘈杂声中,他吟诵起诗来:</p><p>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p><p> 双手搂定宝塔山。</p><p> 千声万声呼唤你,</p><p> 母亲延安就在这里……</p><p><br></p><p> 教室里仍是嘈杂,而我从嘈杂的缝隙间,听到了这首诗。我静静地听、静静地听,至到“身长翅膀吧脚生云,再回延安看母亲”,天啦,除了《毛主席语录》、《叶公好龙》之外,还有这么好听的诗歌!听着,听着,我似乎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沉淀在我的心里,那么实在,那么令我向往,也那么让我享受,就好像爬上了一个山头,看见了另一片青草地。我的农场学习、劳动已不再觉得孤单。“杜甫川唱来柳林铺笑,红旗飘飘把手招。”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读的是贺敬之的《回延安》,一首充满革命激情的信天游诗。然而,在那时,这首诗却是我劳动生活中的伴侣。我爱读这首诗,也从此读上了《长征组歌》、《静夜思》、“明月几时有,……”。</p><p><br></p><p> 有诗的日子是充实的。</p><p><br></p> <p><br></p><p> 与我的父母相比,我算是文化人了;与我的中学同学相比,我是幸运儿了——假如读书比“下放”要好也算幸运的话。湘潭师专是所好学校,学中文也符合我的愿望。于是我走进了学校,开始真正的读书生活了。对于像我这样“先天不足”的学生,惟有埋头读书,才不至于掉队或者直接被淘汰出局。直到这个时期,我才较系统地读到中国古代诗歌。那时,我尤喜欢屈原。这大概是深受老师周士一的影响吧。说起周士一老师,那可是一个奇人。据熟悉他的故事的学长们说,周老师记忆力极强。有一次,几位学术大咖与他打赌,如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记住一大堆毫无关联的什物,就算他赢,请他喝酒。结果是,他们大喝了一顿。他又嗜烟,抽烟是不用带火柴的。这些说法都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抽烟不用火柴——一支烟快抽完了,他再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续上,不要火柴的。他是唯一一个上课抽烟的老师,也是唯一一个上课不看讲义的老师,更何况他讲授的是古典诗词中最难讲的楚辞。他不急不慢地讲着《离骚》,“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单是讲诗中“灵均”的形象,周老师就足足讲了一个上午。他旁征博引,左右逢源,勾沉探微,言辞若英。他边讲,边写,边抽烟。有时误将粉笔当成香烟,微微一皱眉,换只手继续抽上一口。“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说到得意处,他笑了,儿童般的纯真。直到《离骚》快讲完,快下课时,他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叠讲义,说道:“我有讲义的,一直忘记拿出来了。”</p><p><br></p><p> 我是极钦佩周士一老师的,也喜欢上了《离骚》,甚至我还能背诵出《离骚》的大部分章节。</p><p><br></p><p> 那一段日子里,我觉得生活中无处不有诗意。</p><p><br></p><p> 有诗相伴的日子是充实的。</p><p><br></p> <p><br></p><p> 可是,忽然间,大家不读离骚天问国殇了,读起北岛,顾城、海子、牧野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朦胧诗遇上朦胧人,改革开放跨出的脚步遇上青春萌动的学子,诗便成了最好的宣泄情感的方式。举办或者参加或者旁听诗歌朗诵会,都成为最时髦的事。校园中到处是诗歌的浪潮,就是运动场上也弥漫着诗歌的氤氲。即使是宿舍走道里,流行的也是“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我是不太懂这些诗的,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在“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触丝”这类吟诵中,我们度过了大学最后一段在校学习时间。</p><p><br></p><p> 诗歌陪伴着我,充实又朦胧。</p><p><br></p><p> </p> <p><br></p><p> 这种朦胧的阶段可不能太长,因为我已经成为一名教师了,干上了“传道受业解惑”的正经事。它是不允许我整天神神叨叨“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了。备课、上课、作业、考试、谈心、训话,一件件事接踵而来,那么实在,那么接地气,诗味似乎没多少活动空间了。</p><p><br></p><p> 不过,事虽如此,生活中是不能没有诗的。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孔子不就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虽说孔圣人说的是《诗》,其实,诗也是如此。不可想像每逢佳节大典没有诗词的参与,不可想像遇喜怒哀乐没有诗歌的表达。甚至,没有运用诗词的文章都会被看成没有文采的大白话,而很难引起“文化人”欣赏共鸣的。“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而诗则是“文”的典型手段。连诗词都不会运用,还能叫文章吗?</p><p><br></p><p> 于是,我继续读我喜爱的诗,继续教弟子们读经典的诗。从《诗经》到《离骚》,从陶渊明到辛弃疾,从“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到“一蓑烟雨任平生”。那天,弟子方一湾来了,为参加复旦自主招生,她写了《山的意蕴分析》,送给我批阅。文中谈杜甫的诗,李白的诗,孟浩然的诗,苏轼的诗。山的灵光,水的韵律,淋漓于文中。我知道,是诗滋润了她。那天,弟子来信,说“老师,十年前您教我的‘跌倒又爬起,山岭静悄悄’,当时不懂。现在,我懂了”。我知道,她把诗融化在生活之中了,诗歌也在伴随着他们的成长和成熟。</p><p><br></p><p> 而今,莫道桑榆晚,红霞正满天。我还在教书,也会继续讲诗给学生们听。但愿在我的远方,弟子们的远方,少些苟且,多些诗意地陪伴。</p><p><br></p><p> 楚红辉 2020年8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