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 〔苏联〕阿捷里,库图依著</p><p> 曹苏龄 译</p><p> </p><p> 第一封信</p><p><br></p><p> 伊斯康德尔!</p><p> 感谢你充满热情和友谊的来信。我反复读过好几遍了。信就放在我面前。</p><p> 现在你突然为我们的离异感到痛苦,你思念我,给我写信…… 这样你又在我的记忆里出现了,不过那不是骄纵的、个人主义的你,而是从前的、非常可爱的伊斯康德尔……</p><p> 这是八年前的事了。当你的手触到我的面庞,当你用手拂着我的头发时,我淸淸楚楚地记得,当时我明白了,不,我整个心灵都感觉到了,我是在爱着你。</p><p> 你的目光流露出无限情意,可是你却漫不经心地说一些脑子里偶然想到的话,这些话只有我听起来才感到有特殊的意义。不管你说什么,我听起来都觉得正是我期望要听到的。此刻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忆往事。我想起……我爱你,你听见了么,伊斯康德尔,那是我的初恋,我第一次感到欢乐。我把对这些时刻的记忆作为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保留下来。那时我懂了,生活是多么美好,活着又多么令人激动、多么愉快、多么幸福一一真是幸福啊。</p><p> 过去还遗留下来不少肮脏、庸俗的市侩气,以及许多和一个真正的人不相称的东西。每当我和这种不合理的、卑鄙的行为作斗争而陷于绝望的时候,回忆起那些珍贵的时刻,我就感到温暖,并且感到它带给我新的力量。伊斯康德尔,你不要奇怪,也别觉得好笑。</p><p>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的会面么?</p><p> 我爱幻想。我总觉得前面有美好的、不平凡的东西等待着我。虽然那时我生活很艰难,你知道我还是个幼稚、不懂事的孩子,孤单单一个人,可是我知道离我不远的地方就有美好、欢快的东西。我有信心,有幻想,但是这些幻想却都是脱离生活实际的。我幻想什么,期待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是一种仿佛预感似的、不平凡的、恼人的期待。设想你站在峻峭的悬崖边,上面是万里晴空,你呼吸着海上清新的空气,好象背上插了翅膀,你想展翅飞翔。你这样想象一下,就会理解我了。</p><p> 现在一切都变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面前展示着真正生活的美景……可是那时......</p><p> 雅尔加希是一个偏僻的鞑靼小村落。我出生在那里,我父亲也在那里度过了一生,他没有到过其他地方。可是我去过莫斯科,到过列宁格勒、哈尔科夫、塔什干、巴库。父亲不识字,而我,他的女儿,不但懂鞑靼文,还懂俄文和英文。父亲放了一辈子羊,吃了一辈子苦,最后死在羊身边,死在别人的羊身边。</p><p> 可怜他经常生病,但从未请过医生,可是我,一个牧羊人的女儿,现在自己已经当医生了。</p><p> 我是怎样认识、理解生活,怎样达到这一切,现在的满怀着生的愿望,我是多么幸福啊,这一切在信中是很难讲清楚的。</p><p> 不久前我读了—本书。它带给我很大的快慰,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自己。书里的主人公是穷苦人出身,和我一样从生活的最底层登上了生活的顶峰。</p><p> 远方的明友,请原谅我吧,我写得这样没有头绪。往事一件跟着一件涌现出来,你的信勾起了多少回忆!……</p><p> 我看到现在的自己,也看到过去的自己,我觉得自己的收获已经不少了,前面还有不少困难,但是我并不害怕,我满怀喜悦地注视着前方。</p><p> 我一边给你写信,一边听收音机里播送舒伯特的《未完成的交响乐》。曲调多么丰富多姿,而又铿锵有力啊!你会沉醉在音乐里,随着乐曲的旋律飘荡……一开始乐声很轻,缓慢而柔和,以后逐渐转强,终于雷鸣般地震撼着一切。接着又渐渐减弱,随后又暴风雨般地加强了。</p><p> 卡德莉亚坐在旁边。她说: </p><p> “好妈妈!这么好的音乐,可是你不听!”</p><p> 拉菲尔睡了。他把手枕在额下,睡的姿势跟你一样。不知在梦里笑什么。</p><p> 卡德莉亚在想心事。她已经七岁了。伊斯康德尔,你会认不出她来的。她长得很快,已经是个聪明的小姑娘了,有时候,她机灵得使成年人都感到惊讶。</p><p> 我的女儿在想什么呢?也许她在想妈妈明天下班给她带什么回来,也许她在想,爸爸这么久都不回家……</p><p> 我们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乐声荡漾着,荡漾着…… 这是爱与憎的旋律。</p><p> 在远离莫斯科的这里,舒伯特交响乐的乐声特别响亮。</p> <p> 就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我丝毫没有孤单一人、与世隔绝的感觉。</p><p> 莫斯科啊!你并没有忘记我!你时刻记着我们。你把伟大作曲家的不朽乐曲,把诗人优美的诗句,歌唱家美妙的歌声送到祖国边远的角落。莫斯科啊,你把人类创造的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带到祖国的每个角落。为此请接受我的感谢吧。</p><p> 我写到哪里了?啊,是了……</p><p> 那是一九二三年。生活依旧没有转机,我厌倦了漂泊动荡的生活,来到喀山进了喀山大学的工人补习班。</p><p> 最初儿天,一种强烈的愉怏和幸福的感觉,使我如醉如痴。</p><p> “这些路,这些走廊是列宁曾经走过的。”我对自己说。</p><p> “托尔斯泰曾经在这些教室里学习过,年轻的高尔基曾经梦想进这所学校。这里曾经听到过祖国最伟大的人们的声音。”我想着。</p><p> 有时,我倚着学校白色的廊柱,真想向全世界倾诉我自己的幸福!</p><p> 这是通往真正的、伟大生活的道路啊!我觉得似乎一切最美好、最奇妙的遐想都涌上心头。透过校园馥郁的叶簇,我看到了欢乐的未来。</p><p> 我心里轻松极了。</p><p> 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你。</p><p> 有几年就是叫人想谈恋爱。</p><p> 你瞧,就连苹果红了,熟透了,也要跟大地玩耍。一个个苹果落到大地的怀抱里,躲到深深的草丛里去。</p><p> 野櫻花盛开了,夜莺在歌唱,櫻桃饱含着汁水,变得更甜了。我一切都有了:充沛的精力、青春、幸福。只是还没有恋爱过,我期待着爱情。我还不懂爱情,但我需要温存,我希望什么也不想,闭上眼睛接吻……</p><p> 大学生盛大晚会的排演开始了。</p><p> 我住在奥斯特洛夫斯基大街工人补习班的宿舍里。 一个房间住五个人。虽然我们不同民族,但相处却比亲姐妹还要和睦。</p><p> 你知道,伊斯康德尔,我们对未来想得最多。愉快的今天和美妙的明天遮住了昨天。很少有时间回忆过去。</p><p> 啊,那已是过去的事了!只消想起它,我就觉得苦恼,觉得可怕。</p><p> 我们的学校具有悠久的历史。但直至一九一七年前,总共有六个鞑靼学生在这里学习过。那是整整一百年的时间呢!而且这六个学生还不是普通的鞑靼人,而是地主、商人的儿子。</p><p> 可是现在成百成千象我一样的女孩子,成百成千鞑靼青年读完大学,受到了高等——你听着,受到了高等教育!</p><p> 我很爱唱歌。总是倾心于音乐和文学。我想,为什么在我们鞑靼,艺术很不繁荣。当时我找到了一个原因。以前人们总对我们的前辈说:</p><p> “丢开吧,别画了!到阴间你的魂就会跑到你的画里去。你的魂会附到画上活下去,可是你丢了魂就得永远在地狱中被烈火燃烧。”</p><p> 人们对他们说:</p><p> “别唱!唱歌会招来魔鬼的。” </p><p> “别跳舞!你把天使都吓坏了……”</p><p> 可是现在……你知道,伊斯康德尔,我们不怕吓坏别人,也吓不倒自己。</p><p> 一听说有晚会,我们房间里的人就都签名出节目。</p><p> 初次排演地点定在鞑靼共产主义大学的学生宿舍里。我们去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了。</p><p> “那是谁? ”我问。</p><p> “我们的导演,演员伊斯康德尔。”一位大学生回答说。</p><p> 不瞒你说,好多女孩子喜欢你。丽莎,热情、痴心而被我们称为“寒暑表”的丽莎,就这样坦率地说:</p><p> “多漂亮啊!恨不得吻他一下!”说着就大大方方地穿过大厅,到你面前跟你聊起来。</p><p> 我们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对她的勇敢感到惊奇。</p><p> 回家以后,她把你眼睛的颜色、你的音容笑貌,把她所来得及注意到的一切,都讲给我们听了。</p><p> 你确实很漂亮。但我们这些热情、稚气的姑娘把你想象得更好、更美了。</p><p> 我们都崇拜你。越是想隐藏这种情感,就越被你迷住。我们把你当作美的化身。你在我们眼里既聪明,又有才能。你是演员,是艺术家。这两个词对我们说来,意味着才华、诗意和理想。因此每逢你排戏,总是有许多女孩子去。</p><p> 不是排戏的日子,我们就把仅有的几分钱凑在一起,跑到戏院里去看你的演出。啊!当时我更倾心于你了。</p><p> 爱情给人欢乐和力量。尽管连夜失眠,我并不觉得疲倦。我愉快地迎接每一天的到来,我期待着晚会来临,我准备在这次晚会上演唱《生活之歌》。</p> <p> 我脑子里早就孕育着这支歌了。歌词是我自己写的。可是曲却谱不出来。象你要记起一个遗忘了的字或名字,这曲子我已经感觉到了,它就在我身边,很近,瞧,瞧,就有了。可是曲还是谱不出来。歌也就没法唱。</p><p> 你的微笑,你温存的声音,你蓝色的眼睛启示了我,为我的歌谱了曲。我把对你的满腔柔情和全部情感都倾注到这支歌里。我整夜整夜地琢磨我这支歌,琢磨歌词和选择能表达最好、最温厚、最真擎的感情的方法。我希望这是—支赞颂自由和美丽,赞颂大地和爱情的歌曲。</p><p> 也许正因为我花费了许多心血,一直考虑这支歌,结果被它吸引住了,歌声在我心头回荡。不管我在哪儿——在城里、树林里也好,上课也好,这支歌始终不曾离开我。我觉得这支歌变得越来越好,仿佛它已沐浴过朝阳,吸取了野花的芬芳,仿佛它已被晚霞吹拂过,显得分外淸新。</p><p> 我的劳动并没有白费。观众要求我重唱,可是我窘得不知怎么才好,只得跑到后台,躲在布景后面。</p><p> 就在这时,有人走到我面前。一双手触到我的面庞,我的头发,我屏住气,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p><p> 这是你。</p><p> 我没有答话。我望着你的眼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p><p> 我一直记得我当时怎样目不转睛地望着你,我觉得自己脸红了,越是意识到这一点,脸红得越厉害……</p><p> 你显得那样亲切……我想跑开。我感到幸福,愉快,我想跑开……可是害怕有人要我走开。</p><p> 你笑了。</p><p> 音乐会以后是跳舞。你邀我跳华尔兹。</p><p> “嘉丽亚,您简直是为舞台生就的!”你说,“您不了解自己,您想断送自己的才华去当解剖学家,想把您的才华断送在医院里。我可以对您预言您光辉的未来。您将成为著名的歌唱家。全国都将倾听您的演唱!……”</p><p> 伊斯康德尔,那时你说了多少话呀!要是当时我稍微有些经验,我会阻拦你。实际上,你说了些什么呢?只消想一想:“您是为舞台生就的”,“才华”,“著名歌唱家”……而这些“预言” 是对一个女孩子讲的。她只不过羞羞答答、很不熟练地唱了一支小小的歌曲!我当时应该不听你的,不信你的,把你赶走。可是你预料得不错。你猜对了,一个幼稚的乡下姑娘没截住你的话,没有把你赶走。她连想都没想到你可能在有意冲昏她的头脑。她只是闭着眼睛,倾听你的声音,感到很幸福:他这样说多好啊...</p><p> 你还说:</p><p> “我喜欢您的眼睛,嘉丽亚!我从您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p><p> 后来我弄不淸你嘴里说了些什么,大概又是些俗不可耐的话。因为我很愿意相信你。</p><p> 你说你愿意作我音乐上的朋友和老师。伊斯康德尔,你说要送送我。</p><p> 我很高兴地跟你走了。</p><p> 许多人目送我们。我特别记得我的男同学韦里•沙非乌林的那对黑眼睛,现在你的信还提到同他会面的事。他爱我。韦里的确从未对我表白过,可是他那沉思的样子、每逢见到我畏畏缩缩的神情、他的眼睛、目送我的那恳切的目光,比任何语言都更能说明一切。</p><p> 你知道,伊斯康德尔,我是倾心于他的。不过当时我还没弄清那是友谊呢,还是比友谊更进一步。可是多少年后的今天,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了,都懂得了生活的时候,我相信韦里•沙非乌林当时不仅仅是我的朋友。我觉得他,正是他,激起了我初恋的感情。当时我还很不懂事,可是却怀着激动的心情望着他的眼睛。我记得,有一次我多么急切地盼望他走到我面前来,对我说些难忘的知心话……可是他并没到我跟前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打我面前过去了。于是我生气了,有一次,我对韦里说了些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胡话,把可怜的韦里,真诚、善良的韦里嘲笑、愚弄了一番。我觉得在这个又聪明又严肃的小伙子身上, 在这个最优秀的同学身上,没有一点足以引起姑娘们注意的地方,我觉得韦里没有男子气概,没有胆量和勇气。“他是个瞌睡虫,”我这样对自己说,“将来也是这样懦弱,这样慢腾腾的。”</p><p>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走出大厅的时候,我注意到韦里盯着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一直还记得那善良、抑郁的目光。</p><p> 伊斯康德尔!那天晚上你很温存、体贴。你的声音很柔和,用的是动人的字眼。</p><p> 下着第一场雪。雪片在月光下闪烁。</p><p> 你把雪片比作鲜花。不知怎的,又突然谈到感情特别深厚的勇敢而伟大的人们,谈到热情奔放的人们。你谈到文学,谈到天才。</p><p> 我屏气谛听着。你的话鼓舞了我。我觉得自己登得很高,很高,都顶着星星了。</p><p> 那天晚上和你挽手同行,我觉得很幸福。</p><p> “永远爱他,作他的终身伴侣吧!……”</p> <p> 你把我送到宿舍。我原打算和你一起呆到黎明,呆到早晨。 但自己也不知为什么却说:</p><p> “已经很晚了,伊斯康德尔,我该回去了……”</p><p> 后来我又责怪自己为什么这样早就走了。</p><p> “嘉丽亚!”你低声说,“嘉丽亚!我希望今天这一夜永远过不完!”</p><p> 你说着就用双手把我搂住了。</p><p> 不记得我们的嘴唇是怎样相遇的。只记得那是多么长久、多么恼人的甜吻。</p><p> “您怎么了。别这样!够了!”我悄悄地说,心里却还等待着你的爱抚。</p><p> 不记得我是怎样上楼的。我跑进房间,照了照镜子,已经认不出一自己来了。我脸上泛着红晕,眼睛在燃烧。粗粗的黑发辫拖在肩上。的确,爱情使一个人变美了。恋爱的人总是美丽的。</p><p> “特拉一拉一拉一拉一拉!”我喊起来。</p><p>伊斯康德尔,你记得伊里斯卡娅扮演的一个角色么?她象一阵风似地跑到台上,愉快而热情地唱着:“特拉—拉一拉一拉”。</p><p> 我站在房间中央。</p><p> “这有什么呢! ”我下决心说,“让它去吧。特拉一拉一特 拉一拉!”我顺手抓起一把椅子就跳起舞来。</p><p> 跳累了,就在桌旁坐下,想着未来,想着我们开始在一起生活,“你是演员,我是医生,我们会和睦相处,会愉快而幸福地工作……”</p><p> 午夜二点左右,姑娘们回来了。</p><p> “哎唷!瞧瞧成什么样子了!”</p><p> “没关系,没关系!为一个这样的小伙子是值得的!”她们意味深长地瞧着桌子说。我如梦初醒,然而已经迟了。原来我陷于甜蜜的遐想,一边往纸上画着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案,一边千遍万遍地念着你的名字伊斯康德尔,伊斯康德尔……</p><p> 事情就是这样。就在那天晚上,我决定永远爱你。丽莎,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说得确切些,不承认真正爱情的丽莎,当时朗诵了几行海涅的诗句:</p><p>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p><p> 可是它却是万古常新;</p><p> 要是碰到了谁的头上,</p><p> 谁就要因此裂碎了心。</p><p> “要是碰到了谁的头上”……啊,我怎么也不同意这几行诗。不,不,我不同意!一千个不同意!诗人错了。不知作者所处的时代怎样,不过现在我们是不怕爱情的,我们寻找爱情,期待爱情,我们爱着,大胆、忠诚地爱着,比任何人、任何时候更温存,更真挚。</p><p> 第二天是休假日。我和法蒂玛通宵未睡。我们聊着自己的事,你记得法蒂玛么?她一直到后来也没有抛弃我,还常到我们家去,离开之后,通了很长一个时期的信。</p><p> 当时谈到你,为了怕惹我生气,法蒂玛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对我说:</p><p> “嘉丽亚,你要小心啊,好好考虑考虑吧,他是那么喜欢你,他是爱你么?”</p><p> 我觉得奇怪。</p><p> “也许他喜欢的是你的成功、你的歌、你的青春呢!年轻人是容易被人玩弄的。”</p><p> 啊!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我能回答她什么呢,当时我只看到你身上最优秀、最美好的东西。我觉得你的一切都是珍贵的。</p><p> 我们不曾约定会面,戏也不排了,可是我多么想见到你啊! 我一早起来,穿好衣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到街上去了。</p><p> 你第一次在那里吻我的台阶好象变了,变得特别好了。</p><p> 我沿河滨道走着。上哪儿去,去干什么?我不知道。也许,你偶然说过你住在这条街上……不错,不错…… 好象正是这样。可是这条街多么长,街上有多少房子啊!</p><p> 我在河滨道徘徊了好久,怀着期待的心情望望每个窗口。</p><p> “我的幸福,我的欢乐,他不会是住在这里吧!他这会儿干什么呢?在思念我吗?</p><p> 远处是一座桥。那天天气很暖和。</p><p> 我在桥上站了很久。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数起过往的人来。数到一百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所有过往的人都在望我,瞧我,都知道我为什么到这里来……有两个人走过来。想必是夫妇。男的在前面走,女的跟在后面……他们一边走着,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断断续续谈着,好象两个人自顾自在嘟哝什么似的。谁知道呢,也许,年轻的时候,为了期待明日的会面,他们也曾度过许多不眠的夜晚,到了早晨,又时时用不耐烦的目光催促时钟吧?可是,现在……</p><p> 伊斯康徳尔!我就是此刻也这样想。我总是问自己:</p> <p> 为什么我们还有不和睦的家庭?</p><p> 我读过马克思女儿写的马克思回忆录。</p><p> 在最艰苦的时刻,甚至在马克思即将于二十四小时内被驱逐出境的时候,他和妻子依旧朝气蓬勃,谈笑风生。而且,他们彼此相爱,爱得多么深啊!马克思为自己妻子的美丽而自豪。写下了人类划时代著作《资本论》的伟大的马克思,还抽时间给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妻子搜集优秀民歌。晚上还给自己的孩子们朗读《尼伯龙的故事》和莎士比亚的著作。</p><p> 他的妻子帮他抄稿,帮他出版作品。他俩的思想感情就象一个人。</p><p> 伊斯康德尔!</p><p> 我的信搁了两天,一直没有写完。我写到儿了?</p><p> 是啊。家庭有美满的。我也见过不少。不过我希望所有的家庭都能那样。但还是有轻浮的人。他们老早就结了婚,又照样轻率地、草草地离了婚。说是什么性格不合!受到惩罚的却是孩子。 我想起十二岁的少先队员莫依金娜写的一封信。</p><p> </p><p> 我恳求所有的女工、工人妻子和《女工》杂志的读者们帮我寻找我的爸爸莫依金•伊凡•彼得洛维奇。爸爸在我出世的时候跑掉了。过不多久人们找到了他,他帮了妈妈两年又跑掉了。现在己经有十年了,不知他在什么地方?</p><p> 少先队员阿• 伊•莫依金娜</p><p> </p><p> 这真是可怕的控诉状。你相信你的女儿卡德莉亚不会写这种信吗?</p><p> 我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回想我当时是怎样站在桥上的。过去的时刻就浮现在眼前。我闭上眼睛,回忆起来……有两个人朝我走过来。</p><p> 和心爱的人一起漫步多么幸福!他们彼此偎依着,絮絮低语,我猜想他们是在谈情说爱……</p><p> 他说了句什么,她偎得更紧了。啊,太可怕了!这是怎么回事?不会的,不会的!我不相信!这不可能!……</p><p> 那人竟是你。不管我反复地劝自己不要相信,但是那人是你,是你,是你!</p><p> 我跟在你们后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最可怕的想法折磨着我。你瞧,被你的热吻所温暖了的我的嘴唇还不曾变凉,你就已经准备拥抱跟你并排走着的那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了!你昨日对我讲的话还在我耳畔萦绕,可是今天,此刻,虽然我没听见你对她说什么,但事实使我相信你又把那些话重复对另一个人说了。多么卑鄙的行为啊!</p><p> 啊,伊斯康德尔!我爱你,我想爱你,只爱你一个人。但是要作你手中的玩物,一时的消遣品……</p><p> 趁你没有留意,我一直跟踪到剧院。</p><p> 你愉快的笑声、潇洒的举止、分手时与她匆匆的一吻——这一切我现在无疑地认为都是你轻浮、薄幸、堕落的证据。可是,当时?我多傻呀!……</p><p> 一星期过去了。我们不曾会面。要不要写一写我那时的遭遇呢?</p><p> 我短短一生的的经历充满了痛苦和不幸。我遭到多少不幸啊!八岁上成了孤儿。十岁起开始由一些冷酷无情的亲戚抚养。</p><p> 我不曾有过童年。我给别人看孩子。十三岁那年,亲戚把我放到马车上,一个陌生人把我带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后来我才猜到自己是被他们偷偷卖掉了。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爱唱札里法那支歌了吧?</p><p> 你很注意听这支歌,我非常高兴。我总是傍晚坐在你房间的窗台上唱这支歌。敞开的窗外是寂静的黄昏。眼前的湖面闪烁着银光,正象你说的一样:“……送来了札里法的悲愁……”</p><p> 闭上眼睛回忆一下吧,伊斯康德尔!我唱了。要是你没有忘记我的声音,歌声会传到你那里:</p><p> </p><p> 乌拉尔的雷雨真可怕,</p><p> 是风与雷公在玩耍。</p><p> 札里法伤心地哭啊,哭啊,</p><p> 把伤心的泪儿抛洒。</p><p> 你还记得,札里法!</p><p> 你怎样种花,</p><p> 怎样离开了自己的花园,</p><p> 又怎样被哥哥卖给别人家。</p><p> </p><p> 札里法的命运等待着我。一想起我被卖给一个陌生人那回事,我就发抖。</p><p> 我抓住时机逃跑了。逃跑是很可怕的,但留下更可怕。</p><p> 我成了无依无靠的孩子,四处漂泊,成了没有犯过罪的罪人。可是,你相信吗?这一切都比你的谎言容易忍受。</p><p> 爱人的谎言比什么都沉重。有些人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太轻佻、太肤浅。他们什么都不在乎。要是他们读了我写的信,他们会嘲笑我的。“啊呀,”</p> <p>他们会这样说,“真多情善感,小资产阶级温情!合则留,不合则去。瞧瞧,还难受呢!……”</p><p> 我们毕竟第二次又见面了,这时候,我故意用满不在意的声调问你那个女人是谁。</p><p> “不过是个熟人罢了,”你说,“住在我隔壁,我跟她全家都很熟。”</p><p> 后来你又接着说:</p><p> “啊,亲爱的,你吃醋了?……其实不必要。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猜疑和不信任。”</p><p> 我听信了你。你知道我自己多么希望听信谎言,多么希望相信你而不相信自己啊!</p><p> 象你这样的人是会设法使别人相信的,哪怕是在说谎。腐化堕落的人巧妙地同时对几个女人重复“我爱你”这几个字。有些男人把自己的谎言信以为真。当他们满不在乎地说出“我爱你”的时候,他们开始觉得似乎当真爱呢。</p><p> 他们是一时冲动。他们的趣味很低,距离理解真正的爱情,理解真正的情感还差得远呢。他们是盲目的,所以也就看不见美好的存在。</p><p>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你和类似你这一流的人全为自己庸俗低级、朝三暮四的行为而自鸣得意呢?理由当然很多。女人是玩物,是无聊时候的消遣品。这是过去遗留下来的旧观念。</p><p> 而真正的、诚挚的爱情是在劳动中,在双方共同生活、工作过程中产生的。姑娘们宁死都不肯跟自己所不爱的人一起生活,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不顾—切艰难困苦,冒着生命危险跟随自己的丈夫去到遥远的西伯利亚,这才是真正的爱情。</p><p> 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常去喀山工厂区札列契纳,教工人加里阿克别尔叔叔学文化。他的家就是—个真正的苏维埃家庭!</p><p> “不识字自己也很窘,”我和加里阿克别尔叔叔初次见面时,他对我说,“孩子们长大了,当了专家,可是我自己却什么都不是!”</p><p> 加里阿克别尔叔叔革命前在彭久日斯基工厂工作,后来转到阿拉甫佐夫斯基工厂。每天工作十至十二小时,才能勉强养家。当时他们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三个孩子死在冰冷的小屋里。现在他的大儿子是红军军官,另一个儿子是工程师,一个女儿是化学工程师,小女儿是音乐专科学校的学生。</p><p> “也许,会学出点什么?来,教吧!”他坐下开始学习时说。</p><p> 有时加里阿克别尔叔叔把自己的经历讲给我听,我就谈我自己。</p><p> “咱们俩是一颗树上的苹果!”他笑着说。</p><p> 加里阿克别尔叔叔三个月就学会认字、写字。他还鼓动自己的妻子对学文化发生了兴趣。要是你能见到这些变得年轻了的、和睦相处的人们的乐趣该多好!</p><p>他们待我象自己的女儿一样。我当时孑然一身,与他们来往很密切。</p><p> </p><p> 第二封信</p><p> </p><p> 伊斯康德尔!</p><p> 第—封信结果没有发。我想把过去和现在激动着我的,和我现在不能不考虑的一切都告诉你。我想把这一切都写出来……结果信写得又长、又乱,而我想要说的最主要的反而没有写。但是我又难以沉默。你的信大大地惊扰了我,我想说,说……不,我想喊!</p><p> 我不知道这第二封信我是否会付邮。我开始觉得这封信多半是为我自己而不是为你写的。我要追忆过去。不只是回忆,要总结一下过去,想想以后该怎么办。</p><p> “我爱你! ”我们第二次会面的时候你说,“我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不瞒你说,我的确认识许多女人。可是那种过眼云烟的爱情生活我实在厌烦了。我要爱一个人。我要爱你,就只爱你。要知道i,亲爱的,这不是空话。我叫你呢,嘉丽亚!你听见了吗,叫你呢。你决定吧!……”</p><p> 你是个登台演戏的人,你想一下,在爱情里你是不是也在做戏?你是不是爱得太多,结果最后不能真挚地去爱了呢?否则你说:“我过去恋爱过几次,那只是为了我现在能更坚贞不渝地爱你。你的伟大的爱淹灭了我心中的旧情!……”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p><p> 我相信了你。事实上,我既年轻又爱幻想,我怎能不相信你呢?你的话洋溢着热情,把我的头脑也冲昏了,而我又是那么愿意相信你,我怎能不相信你的话呢?而且,我从书本上读到,已经过去的感情,即便是最深厚的,许多男人也会忘得干干净净的。往事只剩下既不痛苦,又不悲伤的回忆。但是后来我发现,类似你这样的人过几年之后,会把过去爱过的女人的名字都忘掉的。这些唐璜们今天跪下起誓说,准备为“她”而死,说要把自己的爱情一直带进坟墓,可是明天却又去追求另一个女人了。</p><p> 他们在熟人面前吹嘘自己的“胜利”——不提姑娘们的名字,名字早</p> <p>忘掉了,他们列举其他特点,比如,民族:俄罗斯姑娘、波兰姑娘、犹太姑娘、乌克兰姑娘、鞑靼姑娘……</p><p>我爱过你。当时我心目中的你,完全不是你实际的样子。何况你又装出一副多情的样子。</p><p> 我们又会面了,会面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每次会面都是我所盼望的。</p><p> 我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想到你,有时我怕我们的会面会妨碍我的未来,影响我学习。可是每次和你会面后,我总感到精力充沛,我怀着兴奋的心情学习着,作业里最闲难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p><p> 是啊!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p><p> 冬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接着就是春天。百花盛开,情感洋溢的春天。花园的绿荫里回荡着音乐。紫丁香花开了,夜莺在歌唱。</p><p> 街上也变样了,熙熙攘攘,一派春的气息。当月光皎洁,星光闪烁的夜晚,心房急促地跳动着,人们嘴里用各种语言悄悄地说着:“我爱你。”</p><p> 这个春天我是永远忘记不了的。那时我从工人补习班毕业, 和你开始了共同的生活。</p><p> 你还记得那次发大水么?伏尔加河涨水了,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河水淹没了河岸,淹没了街道。</p><p> 生活是多么奇妙啊!我们无时不在注视着的大自然却带来了灾害。</p><p> 街上成了河,人们划着小船。孩子们在房顶上走来走去。</p><p> 就在那些日子,我也总是赶到你那里去。没有船。可这有什么关系!我赤着脚,用手撩起裙子,蹚着水过街到你那里去了。</p><p> 我们的会面成了经常的、习惯的了。每次桌上总有糖果、热茶等待我。我也不觉得羞涩了。</p><p> 有一天晚上你要我唱我心爱的那支歌《吉什凯姆》。我满怀着爱,真情地唱了这支歌。这以后你就开始叫我吉什凯姆了。</p><p> 那些夜晚我们读了很多书,对你所扮演的角色的台词,划船。每逢你有事上剧院去,我就一人留在家里看书,等你。</p><p> 爱情充实了我。我觉得你和你的朋友们都特别聪明、知识渊博。为了配得上你,我博览群书,尽量设法让自己知道更多新的东西。你看我们周围有多少有趣的东西啊!</p><p> 我特別喜欢伟人的传记和回忆录。就是现在读起这些书来,也还是津津有味。因为这些书能教导我们怎样生活,怎样在斗争中达到既定的目标,怎样使自己的一生过得有价值、有意义。</p><p> 周围有多少新的、迷人的、有趣的东西啊!这一切我都想了解, 想感受一下。可是时间不够。操持家务占去不少时间。这是目前要求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要求参加劳动的妇女最感苦恼的问题。</p><p> 请你别以为我指的是那些手里夹着烟卷的女人。她们不过表面上迎合我们这个建树事业的雄伟的时代罢了。</p><p> 她们故意矫揉造作、粗里粗气,把自己内在的女性特质一笔勾消了。从外表上看,她们只要长上胡子就不再是女人了。她们拍着平坦的胸脯说:“我们不是小市民,我们是现代的新女性!” 她们这是在撒谎。</p><p> 我认识许多俄罗斯、格鲁吉亚、乌克兰、犹太、鞑靼以及其他民族的妇女,她们工作得并不比男同志差。但她们同时仍不失为女人,非常吸引人的女人。其中有些不久前还戴过面纱、面罩,穿过带面纱的长袍。现在她们都成了有才能的医生、工程师、飞行员、教授、农学家、集体农庄女庄员和女工,但她们仍保持着女人的风度。</p><p> 我并不否认,我自己不但想成为一个先进的苏联妇女,而且还要成为一个……漂亮的女人。</p><p> 我虽然看了一晚上书,但当你从剧院回来,我仍在镜前修饰一下,然后才去迎接你。</p><p> 你对我很关心。有时你甚至等不及下装,就赶回来了。</p><p> “吉什凯姆!”你说,“今天我照你说的那样,演戏的时候一直想着我对你的爱。你使我愉快,我把这种愉快的情緒灌注到台词里,使我的角色活起来。都说我演得特別好。熟人和明友们都跟我握手,剧场里—片掌声。可是我,”你笑着说,“却匆匆地赶到你身边来了。”</p><p> 有时我也到剧院去。你的成功使我高兴。当你没有什么进步的时候,我就很难过。</p><p> 可是,伊斯康德尔,你不仅在舞台上是个演员,在生活里,你也在演戏。而且,也许你在生活里扮演的角色比舞台上还要多。</p><p> 我既然开始写了,就尽量把一切都写出来吧。</p><p> 在工人补习班结业之后,我就搬到你那里去了。我是一个学生,我的嫁妆很简单,只有衣服和书籍。</p><p> 入秋前我们相处很好,很和睦。</p><p> 可是秋天的时候,在我们的爱情的绿叶里,出现了黄色的叶片。</p><p> 这是怎么开始的呢?首先你不愿意我继续学习。</p> <p> “要是你不愿意作演员,”你说,“那就当主妇吧。用不着再学,你的知识已经足够了。”</p><p> 头一次争吵,从你的话里,就可以听到我们祖辈的声音。</p><p> 我准备为你作许多事情。但是我不能牺牲自己的未来去满足你的无理要求。</p><p> 我知道自由与理想的代价。我不顾你的反对甚至威胁,还是进了医学院。我对舞台不感兴趣。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为舞台生就的。我没有发现自己具有特别的才华。我时常哼哼歌。在家里唱唱还可以,但选择舞台作为职业,我是没有条件的。这次争执以后,我们就开始吵架了。</p><p> 开学后,我们虽然住在一起,住在一个房间里,但是不常见面。我去学校的时候,你还躺在床上。累了一天,晚上等不到你回来我就睡觉了,因为你不象从前那样十二点就从剧院回来,你要到早上两三点钟才回家。</p><p> 对于我们之间关系的这种变化,我想了很多。</p><p> 你的阴郁使我感到害怕。我觉得我们家庭的基础越来越动摇了。要想些办法才好。</p><p> 我决定写“家庭日记”,把好的、坏的,把我们家庭生活的一切细节都记下来。我想用这种办法铲除坏的东西。你―看过就会明白一切了。那本日记至今还保存着。我揭开了第一页。</p><p> </p><p> 伊斯康德尔!</p><p> 家庭有了纠纷,工作就会受到影响。让这本薄子作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面镜子吧。希望它能够把该克服的和该做的事情都反映出来。</p><p> 也许这是一种浪漫主义的做法。随它去吧!我觉得没有浪漫主义是不会有真正爱情的,既然如此,那就是说,没有它也不成其为家庭。</p><p> 伊斯康德尔!</p><p> 我将把自己的一切想法都记在这个本子上。你仔细读吧。</p><p> 你也把你自己的想法都记下来。有时候用笔写比口说更能表达思想……</p><p> 嘉丽亚</p><p> </p><p> “家庭日记”就是这样开始的。但是你只翻看过一次。</p><p> 当时“小市民趣味”这个词很时髦。跳舞、香水、鲜花、领带、漂亮的衣服……所有这些都被“认为”是“小市民趣味”。</p><p>为了赶时髦,你把我的日记也当作“小市民趣味”。你在日记里这样写道:</p><p> </p><p> 嘉丽亚!我不喜欢你想出的这个办法。这本日记是地地道道的小市民趣味的东西。要知道凭日记是建立不起家庭的。最好尽快毁掉它。否则别人看见这本日记会耻笑我们的。要建立真正的家庭,要求并不多。只要你摸透我的牌气,爱我,关心我心里的想法,帮助我工作。只此而已,这些就足够了。</p><p> 伊斯康德尔</p><p> </p><p> 可惜你从此没有再翻阅这本日记。我写过这样一段话来回答你:</p><p> </p><p> 你错了,伊斯康德尔!日记并不是小市民趣味的东西。你说“耻笑我们”,这只是说明你胆怯。这多可笑啊!我本来以为你很复杂,很难理解,事实上你却非常简单,“摸透我的脾气……关心我心里的想法……”我,我,我,我的。这是为什么?彼此关怀、支持,岂不更好么?要知道,照你所写的那祥想,就等于说:“服从我!当我的奴隶! ”这才是真正的小市民趣味。难道我当初认错了你?</p><p> </p><p> 是的,我错了。</p><p> 当时我们两人都不了解彼此真正的情感,没有考虑到当时的情感能否作为家庭的基础。要建立苏维埃的新家庭,不仅需要肉体的,还需要精神的结合。缺少后面这个条件家庭就会逐渐毁灭。吵吵闹闹,父母遗弃了孩子,结果彼此“相爱”过的人变成了陌路人、仇人。</p><p> 我们之间也是这样的。我们相爱过。我们的外貌是吸引人 的。我们相爱了。没有考虑到双方是否合得来,我们就同居了。 最初几天你就暴露了对生活、爱情,对妻子的陈腐看法。这些看法表现在你对待我的态度的一切细节上。</p><p> 不久,我怀孕了。怀孕是我们第一次大争执的导火线。</p><p> 起初,你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两三天不言语。后来忽然变得温存起来,说是爱……舞台上倒还可以,但是在生活里就显得虚伪了。我明白你想什么。你想要我堕胎。可是我不愿意。 你就改变口气了。</p><p> “我们还年轻,”你说,“你得学习,得读完大学。我是演员,是从事创造性劳动的人。孩子将会成为我们的累赘,会把我们的手脚都捆住。要</p> <p>是你爱我,希望和我生活在一起,那就别生孩子。孩子我受不了。”</p><p> 我断然拒绝了。我永远不会明白一个没有孩子作为基础的家庭,有什么乐趣。</p><p> 我希望,我幻想生一个男孩,一个英雄。啊,世界上谁能把一个初次作母亲的人的理想表达出来么?哪怕只有一个人也好。</p><p> 我尽量猜想着孩子的未来。一会儿看到他当了英勇的统帅,一会儿又成了著名的工程师。</p><p> 有时我想着自己会生一个女孩。我赞美着她的美丽和天赋。 我梦见她将来成了画家。她画的画应该是不平凡的。</p><p> 我生下一个女儿。</p><p> 你变得不认识了。有一次你虽然抽时间来看我身体怎么样, 可是你那副样子、你的眼睛却都在说:“倒霉事临头了!”</p><p> 有些男人等孩子生下以后,就拋下自己的家,离乡背井,隐藏起来。你并没有到别处去,也没有遗弃我。可是你留在家里又有什么好处呢?</p><p> 负担増加了,需要一个保姆,房子也嫌小了。</p><p> “台词又没背下来!”你生气地说,“难道这是过日子?这样吵吵闹闹,哭哭叫叫,难道还能工作!”</p><p> 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你从来没有抱过自己的孩子,没有跟她亲热过。你比乌云还阴沉。</p><p> 我可怜的女儿!我当时就把她当作没有父亲的孩子了。</p><p> “苔丝德梦娜!……罗莎梦达!……奥菲莉亚!……” 该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你带着讥笑的口吻说。</p><p> 你倒很大方,拿大把大把的盐往我创口上撒。你说这些名字的时候,含着怎样的讥笑的口吻哬!</p><p> “你这种倒霉的鞑靼婆娘还能养育出奥菲莉亚!你的一举一动都好象在这样说。</p><p> 这一点我是永远不能宽恕你的。从我们家一开始有孩子的哭声,你就讥笑起我是鞑靼人来。</p><p> “鞑靼姑娘不会谈情说爱,”你丝毫没有顾到我,就这样对朋友们说“她们不懂真正细腻的感情。”</p><p> “鞑靼婆娘就会生孩子。母性的感情淹没了她内心的一切。 她把自己的一切给了孩子,自己就空空洞洞,一无所有了。”</p><p> 你当时这样说。</p><p> 惹你生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担任了社会工作。</p><p> “鬼知道! ”你抱怨说,“我讨厌干没有好处的事,我不懂你为什么要上旁处去教别人?谁也没强迫你,你自己就去了。老是开会。难道找不到更好的事干了么?”</p><p>最后,你开始命令了:</p><p> “除了上学校,旁的任何地方都不准去!在家里呆着。”</p><p> 我不能扔下社会工作。这不仅因为我把它当作每个苏维埃人应尽的责任。不仅如此,工作赋予我内在的力量,使我感到自己自立了。我和你展开了斗争:你一心只想把我当作你的附属品,把我关在四堵墙里,可是我却投身到人民生活的广阔天地里去了。我欣然接受了社会工作,到工厂、到工人的家里去。</p><p> 当时有许多东西我还不了解,不过我坚信有人生活得不象我们那样。我知道对你让步就意味着倒退,意味着当奴隶和毁灭。 要学习,又要操持家务,把这一切负担起来,真是非常困难的。琐事占去了我多少精力和时间啊!</p><p> 但我既没有扔掉学习,也没有扔掉社会工作。我希望成为一个各方面都很开展的、有学识的、对当今事业有用的人。</p><p> 以后,就是这一切减轻了我个人的痛苦。</p><p> 卡德莉亚!我给女儿取了这个名字。卡德莉亚的意思是无价和珍贵。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名字。我想用这个名字来表白我对孩子的情感,对孩子的爱。</p><p>“卡—德—莉—亚!”你嘲笑说,“好一个无价之宝!”</p><p> 我认为珍贵的,你却觉得无所谓。我每夜起来换尿布。半夜象患夜游病似的,抱着孩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一天已经够累的了!可是你,伊斯康德尔,要是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了,你不但不帮忙,也不问孩子是否病了,你反倒抱怨我们吵你的觉。于是我把孩子抱到厨房去,一直等到她不哭为止。而这些“和你是不相干的”。</p><p>“生活真是个有趣的玩意儿,一年前我还是光棍,此刻却要养四口之家了。”</p><p>“当姑娘的时候都挺不错,可是哪里来的坏老婆呢?”</p><p> 伊斯康德尔,这些庸俗的话是你说的。你的这些俏皮话是毫无意思,毫无价值的。你非要当着我的面对你的朋友们说这些话,用意何在呢!是要伤我的感情么?难道你全忘了?你原是爱过我的呀。可是现在却嫌我蠢、</p> <p>没有感情,嫌我什么也不懂。不过我都明白。我当时很痛苦。我把痛苦隐藏起来,想把你这些侮辱人的话变作玩笑话。因为你是我女儿的父亲!</p><p> 我知道你也并不轻松,可是你从来没有设法改善我们的关系,哪怕是一点点也好。你只会一件事:抱怨开销大,嫌吵。你毫不客气地要我把用去的钱一文一文地向你报帐。</p><p> 伊斯康德尔,你别生气。我当时从来没有对你提过这一点,没有责备过你。的确,你的举动使我痛苦。看到你完全不是当初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我心情非常沉重。</p><p> 我竭力寻找这一变故的原因。可是找不到,于是我沉默了。不过此刻我却能回顾过去,我们都是成人了,我明白了许多东西。给孩子付牛奶的钱你竟数了三遍。我当时脸红了,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戈比你都要斤斤计较。可是你自己却随随便便拉一些朋友到家里来,经常喝酒,一喝就是半夜。</p><p> 我曾经非常小心地从旁提醒你,但却枉费心机。你并不是不懂,不过故意装作不懂,可是我又不敢直说。我竭力设想美满的家庭不是一下子就能建立起来的,要有足够的耐心。毎天带来的不愉快,我都硬把它当作偶然的事。我暗自想着:“伊斯康德尔也有许多优点。应该等待。坏的会随时间逝去,到那时我们的生活会好起來。”但我即刻感到这是自己骗自己。</p><p> 我对你很担忧,很关心。我设法让你结识一些正派人,认识加里阿克别尔叔叔和我的一些同学,我自己也设法进一步去了解我认为优秀的演员们,让你和他们交明友。你却与他们越来越疏远,宁愿跟一些没有意思的人交往。我得养家,我把工作带回家,利用业余时间在家里写标语、口号。当这样还不解决问题的时候,我就把保姆辞退了。</p><p> 不得不把卡德莉亚送进托儿所。</p><p> 当时我是怎样忍受这一切的,此刻回想起来,我自己都感到惊异。早晨八点,我把书整理好,抱着孩子赶到托儿所去。外边偏偏特别冷。有时刚巧碰到大风雪:又刮风,又下雪。我怕女儿着凉,于是匆匆忙忙跑起来。接着就去上课。我累极了。病了也硬撑着。可是你,伊斯康德尔,那些早晨却睡得很香。你不但不帮忙,反而讥笑我。</p><p> “这种疯疯癲癲的生活有完没完呀!”你抱怨说,“今天你又是没有给我预备热早点就走了!”</p><p> 休假的日子是偷快的。当然,你照例不在家。你出去“散散步”,要到深夜才回来。我巳经习惯于你不在家了。休假的日子卡德莉亚和我作伴。我逗她玩。跟她亲热个够,给她记生活日记。我自己养育着这样一个好女儿,自己学习并不比别人差,我因此感到自慰。我把曾经不止一次唱给你听过的那支心爱的歌《吉什凯姆》唱给卡德莉亚听了。</p><p> 你知道我没有亲属。只有学校里的同学有时逢假日来看我。有时我带卡德莉亚到加里阿克别尔叔叔家去。我对谁也未曾诉说过自己的痛苦。有什么可说的呢?问起的时候,我总回答说相处很好,很和睦。有些人表示怀疑,不过也没有说什么。</p><p> 我不敢把自己的痛苦告诉別人,我把它记在女儿的日记里了。</p><p> 母爱的力量难道是可以估量的么?用语言来表达显得太无力, 用歌曲来表达显得太枯燥。</p><p> 我读了列宁与亲属的来往信件,我时而感到愉快,时而感到难过。列宁所感受到的深切母爱和列宁那种作为儿子的深情与关怀使我感到快乐。难过的是读过这些信以后,我越发感到孤独难挨和孤儿生活的痛苦。</p><p> 我回想起自己失去温存、失去爱抚的童年,我更深切地爱我的女儿,我爱她是为自己、为受贫困煎煎的我的母亲、为一切母亲们。这种伟大的情感你能理解么?</p><p>在人民斗争中倒下去的母亲们,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将发自肺腑的最后遗言留给自己的子女。你不记得一九一九年在秋明被捕,在市场被白匪枪杀的奥尔迦•吉列芙斯卡娅所写的信了吧。我能把它背下来。被捕前她曾给女友写信道:</p><p> </p><p> 阿列克山德拉•尼柯拉耶笑娜!</p><p>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被捕了。该你照应伊琳娜了。我知道即使我不托付你,你也会照应她的。谁也料不到会出什么事。我想拜托你的是:一旦我不在人世,早晨晚上,她要睡觉的时候,请你象我这样跟她亲热亲热吧。也许她在这方面已经有点惯坏了,但是一想到她将从此失去温存的爱抚,我就觉得心痛。我觉得你内心充满着对她溫存的爱抚。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一点。语言太枯燥、贫乏,找不到适当的字眼。情感至深、至切,难于表达……望你了解小伊琳娜,热爱小伊琳娜吧……</p><p> 奥尔迦•吉列芙斯卡桠</p><p> </p><p> 读过这封信,我经常想到小伊琳娜。就是此刻写这几行字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她的影子。我见她健康而美丽。今年</p> <p>是一九三四年。这就是说从奥尔迦•吉列笑斯卡娅写那封信到现在已经过去十五年了。现在小伊琳娜该有二十来岁了。你想想,母亲的这封信对她来说该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啊。 这封信一定会激起伊琳娜对袓国的无限热爱。</p><p> 小伊琳娜,你在哪儿?回答吧!……</p><p> 我对小伊琳娜的回忆充实了我的孩子的日记。可是你却连这本日记也不放在眼里。</p><p> “我没有时间干这种无聊事。”当我要你看孩子成长的记录时,你说。</p><p> 我们彼此疏远了。可你是我孩子的父亲呀!</p><p> 我有许许多多事情要告诉你!你哪怕现在读几行我女儿的日记也好。我把它抄给你。也许它能向你说明一些问题。</p><p> </p><p> 两个月零二十天</p><p> 卡德莉亚懂事了。跟她说话,她例着嘴笑。该吃奶的时候就哭,这使我很高兴。只是伊斯康德尔因为孩子哭生气了。</p><p> </p><p> 三个月零十天</p><p> 卡德莉亚认识我和常到我们家来的熟人了。碰见生人,她就提心吊胆地皱起眉头,仔细地盯着看。这说明地在想什么了!有一点使我不安,那就是她怎么也跟父亲合不来。我觉得这不怪卡德莉亚。是伊斯康德尔自己不对。他从来不抱她,也不跟地亲热。说是怕摔了她……</p><p> </p><p> 四个月零二十四天</p><p> 今天休假。我整天跟卡德莉亚在一起。晚上到加里阿克别尔叔叔家去。好极了 ,就象走亲戚似的。我给卡德莉亚买了些花,她喜欢色彩明朗、鲜艳、发光约东西。她已咿呀学语了。“波一一波。”她说。“波一一坡”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在妈妈怀里觉得高兴呢,还是想说:“好妈妈,我知道你很难过。忍耐些吧,我快要长大了,我会长大的,到那时候你就会非常非常轻松的”呢?</p><p><br></p><p> 六个月零二十天</p><p> 我跳舞,卡德莉亚大声笑。她把头埋在我怀里跟熟人捉迷藏玩。她已经会坐了。托儿所里都喜欢她。说她不哭,只是静静地坐着玩自己的小脚,说她是个聪明孩子。只要不生病就好了。</p><p><br></p><p> 七个月零十八天</p><p> “哎奶奶奶,”卡德莉亚说,“妈妈!……”今夭休假。我校对墙报稿子,卡德莉亚坐在我身边玩。她从小镜子背后找自己, 嘴里一直咿咿呀呀地说什么。</p><p><br></p><p> 十个月零二十天</p><p> 卡德莉亚出牙了。我把她留在托儿所,临走的时候,她总是用不高兴的目光送我。去接她的时候,她就贴在我怀里,用小手抚摸着我的面颊说:“哎奶奶!”她最喜欢玩纸。今天伊斯康德尔第一次抱起她来,跟她说话,可是他刚叫了一声小儿子,就局促不安起来,接着抱怨说:“小女儿,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子呢?</p><p> 我永远记得他喊错了。难道他另有个小儿子在什么地方不成?</p><p> 又是烦恼,烦恼……</p><p><br></p><p> 十一个月零十八天</p><p> 今天几乎整天想着小伊琳娜。谁知道呢,也许奥尔迦也给她写了日记,亲爱的卡德莉亚!岁月飞逝,你很快很快就要长大了。 我们的祖国成长得比我们还快。你将会很容易就找到你所追求的幸福,你跟他,跟那个真正的人谈话也会很简单的。从我的日记里,你可以读到我对小伊琳娜的怀念。要是万一我早离人世,你找到伊琳娜,她会代替我接我的班的。</p><p><br></p><p> 一周岁</p><p> 苏维埃国家的小公民满一岁了。她在卫生键康比赛中得了奖。我给她换了新衣裳,给她买了许多糖果。朋友们来祝贺她。伊斯康德尔却忘了自己女儿的生日。他过了半夜两点才回来。我好久没哭了。可是今天……</p><p><br></p><p> 一岁零二个月</p><p> 卡德莉亚会走了。会玩“拍巴掌”的游戏了。只要看见我手里有书她就要。她一心看图画,缠住我给她讲。她喜欢玩火柴, 一会儿把火柴倒出来,一会儿又收拾到盒子里。该看看铺子里是不是有好玩具。</p><p><br></p><p> 一岁零四个月</p><p> 卡德莉亚生病了。猩红热。把可怜的孩子送进了医院。上课前、下课后,我都赶去看地。医生们安慰我说卡德莉亚的病会好的。女儿不在家,显得冷清清的。</p><p><br></p><p> 一岁零五个月</p><p> 接卡德莉亚出院。她情绪很好,只是我觉得她想家想得很历害。她不愿离开我的膝头,玩着捉迷藏,依恋着我,笑着。伊撕康德尔根本不担心</p> <p>女儿的病。承认这一点是很痛心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脑子里浮现出可怕的念头:他该不会盼望着我的宝贝死吧?</p><p><br></p><p> 一岁零九个月</p><p> 昨天和卡德莉亚参加了游行。我事先给她弄了一面小红旗。起初她不声不响地走着,大概是被闹嚷嚷的声音和嘹亮的音乐声吓呆了,后来就习惯了。她挥着小红旗,喊着“乌拉”,高声笑着。回家以后,她还在房间里学着开步走呢……</p><p> </p><p> 伊斯康德尔!</p><p>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一次也不曾看过这本日记。我要你把注意到的孩子的情况记下来,你却只挥挥手。可是现在你又请求我把孩子的一切情况,甚至极琐碎的事都告诉你。</p><p> “我心里激起了作父亲的感情。”你写道。</p><p> 是这样么,伊斯康德尔? '</p><p> 这些年你始终沉默。你顽固地沉默着,这种漠不关心的沉默真叫人惊奇。你就从来没有想到要看看孩子们。自己的孩子们呀!可是突然又激动得写起信来。这是出自真心的么?不是和韦里•沙非乌林的会面对你有什么影响吧?也许谈话中提到我,这样激起了你的“私有欲”吧? “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们”。 不,伊斯康德尔,我不是你的,孩子们也不是你的。我们对你来说是陌路人。不过,顺便问一句,韦里为什么上你那里去了呢?关于这一点你信里为什么没有提起呢?他怎么样?还是那样善良,那样抑郁么?我多么盼望见到他呀!这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呢!</p><p> 不过,对不起,你“作父亲的感情”要求回答。那么就听着吧。</p><p> 我的孩子们都长得很好,生活也过得很好。他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只有一桩痛苦:就是没有父亲。我们虽然住在乡下,他们所受的教育却并不比城里差。</p><p> 卡德莉亚进了机器拖拉机站附属的幼儿园,秋天就要上学了。我等待着这个快乐的时刻,我真等得不耐烦了。她现在已经会读书,会写字了。她爱画图画,特别喜欢唱歌。</p><p> 拉菲尔听了也想跟着唱。可是他还小啊,我们的拉菲尔真是个调皮的小家伙!他这么大,话说得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他的一些想法很有趣,我的心情也因此愉快得多了。</p><p> 去年就装上了收音机。收听莫斯科、喀山和其他城市的广播,给我们家里带来许多乐趣。</p><p> 不久前区保健部奖给我一台唱机。卡德莉亚和拉菲尔都给迷住了。邻居和朋友们也常到我们这里来讨论问题,谈谈笑笑。我在这里结识了一些朋友,我们相处得很好,很和谐。我打算秋天从城里定购一架钢琴。你瞧,虽然遭到不幸,但生活并没有把我压垮。我永远忘不了你离开我的那天,你那副凶狠的面孔。</p><p> 伊斯康德尔,你回忆一下,生拉菲尔时你自己的态度,你什么花腔没耍过,为了讥笑我,你什么话没说过!</p><p> 有些事是忘不了的。我知道你不爱孩子。我怀着被你、被你的举动伤透了的心,进了医院。结果难产。生下拉菲尔。我躺着想:“儿子么,也许他会喜欢的!”可是你连接都不来接。是女友们把我送回家的。</p><p> 你对我发脾气,对我太不公平。我产后还没有复原,你就又吵起来。</p><p> “嘉丽亚,”你大喊大叫地说,“你根本不该嫁给演员!你不是妻子!你只不过是头母猪。懂么?不过是头母猪罢了。幼儿园对你才合适……”</p><p> 我一声没言语。我能说什么呢?</p><p> 后来,象是要缓和一下空气,你接着说:</p><p> “得了,我不怪你。是我自己错了。我这个倒霉的命啊,想必是命该如此。蠢里蠢气地结了婚。一个从事创造性劳动、从事艺术工作的人理该是自由的,可是我却陷在家里,埋在尿布堆里。孩子们是我的累赘。我是个倒霉鬼。我不能,你懂么,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我会喝酒醉死在墙脚下的。现在还不迟,我应该走。我不能为这些前途未卜的孩子们断送自己!别了!我曾经爱过你……原谅这一切吧……别找我,你也不会找到我的……”</p><p> 这就是你最后的话。演完这一场悲剧,你砰的一声带上门走了。</p><p> 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阻拦你。</p><p> 你走了。你的举动是卑鄙、残酷的。也许你期待着眼泪和央求。小人就喜欢卑躬屈膝、俯首贴耳,喜欢损害别人。但我并没有跪倒在你的脚下。</p><p> 你出走的那天,我的全部财产就是两个孩子。我曾经想自杀。孩子们将要成为孤儿的念头阻止了我。还有朋友们呢?他们会怎么说呢?</p><p> 我经受了多少痛苦啊,伊斯康德尔!我独自一人疲惫地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街上徘徊,眼眶里没有眼泪。一清早我就赶去上课。带了儿女出门。把儿子放在托儿所,女儿送到幼儿园,然后到学校听课,到附属医院去。这些痛苦的时刻我真想喊,真想向全国控诉那些逃跑的父母,怒斥世界上</p> <p>那些最可耻的罪人!有一个时期,我都不想继续读大学了。</p><p> 我总不相信你会就此出走,一去不返。</p><p> 朋友们说:“忘了吧,把他永远从记忆里抹掉吧,就象从来也没有过他一样! ”是啊,说起来容易。可是,要知道你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呀。我们在一起生活不是一年。你曾经爱过我。至少我这样觉得。不,要把一个心爱的人从自己的生活里抹掉不是那么简单的,即便你已经发现他不值得你爱!要是当真那么干脆的话,那只说明我对你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实的!</p><p> 我一直等着你。总觉得你会回来,可是你没有。有人对我说你离开剧院,不在城里了。你是不是怕支付赡养费而隐匿起来了?</p><p> 大学校长塔乌托夫和党委书记尼古拉耶夫挽救了我。当然还有加里阿克别尔叔叔。这些人的名字我将终身不忘。</p><p> 加里阿克別尔叔叔得知我的不幸遭遇,就去找塔乌托夫。原来他们曾经在一个工厂做过工。为我奔走的同学们也到塔乌托夫那里去了。校长没有把我叫去。他和尼古拉耶夫一起到我家来了。他们没有问起我家发生的不幸。只谈到学习,他们说一个人生活虽然困难,但还是可能学习的。他们给了我补助金,津贴也增加了,还指定了一些学习成绩优良的同学帮我补课。</p><p> 加里阿克別尔叔叔和他妻子常来看我。</p><p> 我就这样读完了医学院。毕业考试完毕后,我到塔乌托夫和古拉耶夫那儿去,把记分册给他们看,并且请他们代表党和国家接受我的衷心的感谢。</p><p> 加里阿克别尔叔叔全家怀着愉快的心情迎接我大学毕业的喜讯,他们甚至还请了一次客来庆贺。大家乐得不得了。</p><p> 我亲爱的好加里阿克别尔叔叔!你对我多好啊!当时我暗地里不称你“叔叔”,而称你“父亲”。</p><p> 一个月之后我就带着孩子们,动身到阿德拉斯区去了。</p><p> 伊斯康徳尔!你给我带来多少痛苦。你几乎毁灭了我的一生。我可以恨你。可是当我离开喀山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异常空虚。我感到终于和你诀别了,我觉得失去了什么重大的东西,没有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p><p> 轮船离开码头了。我站在甲板上,眼眶里没有泪水。我要是哭得出来该多好啊! .</p><p> “够了,嘉丽亚,抛开吧! ”我对自己说,“他不值得你这样。”随后我望了望伏尔加河平諍的远方。</p><p> </p><p> 第三封信</p><p> </p><p> 伊斯康徳尔!</p><p> 两周前我给你写了两封信。可是都没有寄。看来是要跟这封信一起付邮了。</p><p> 你来信问我是怎么过的,孩子们想不想起你,我想你不想,我自己做些什么。谢谢你的关怀。你当然明白这使我多么激动!但我还是强忍着自己的委屈给你写回信。</p><p> 我住在区中心阿徳拉斯村。我很喜欢这里。</p><p> 村子当中有一条河。大鹅、小鹅、老鸭、小鸭跟孩子们一起在河里唧唧呱呱、闹闹嚷嚷地洗澡。河两岸长着苹果树、野樱桃树和樱桃树。春天,满村开着白色的花儿,飘散着似蜜的香气。 山上的树林沙沙作响。披着五月盛装的白桦树,雪白的树皮闪闪发光。离村子不远,不到一公里的林子里是休养所。休养所的红旗迎风招展。春天有人到这里来休假。</p><p> 毎天有飞机轰轰隆降地从村子上空飞过。火车经过这里时给我们带来信件和消息。旅客们从车厢窗口亲切地挥动着手帕。湿润的田野里拖拉机轧轧作响……生活多么美好啊!</p><p> 开始工作的最初儿天,我感到多么困难啊!医疗站挤在一所破旧不堪的房子里,又脏、又冷。我就住在里边一个房间里。一股股晚风透过隙缝飕飕地吹进来。</p><p> 我来以前,这个医疗站由一个护士长负责,他是个酒鬼,专卖奎宁丸和假病证明书。这笔收入他还嫌不够,于是帮着小偷盗窃面包厂的大批面粉。这个护士长被逮捕了。护士和助理员们已养成散漫、游手好闲的习惯。什么时候想来上班就来,想走就走。归我们负责的一些村子,他们根本就没有下去过。暂时代理区保健部主任的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孩子,无力来改变这种局面。</p><p> “怎么办?”我想,“怎么工作呢?”</p><p> 我经常为自己的孩子们担心。他们跟我一起住在医疗站里。常跟来看病的人接触。</p><p> 区执行委员会里没有人关心医疗站的工作。药房也是破破烂烂的。</p><p> “扔下这—切走吧!”我想。</p> <p> 但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不走,决心集中力量把医疗站的工作整顿一下。</p><p> 拖拉机站的工人帮我修理了医疗站,并逼着药房主任购买必需的药品。</p><p> 那位护士长对病人很马虎。</p><p> “大婶,你哪儿疼?”他问。</p><p> “头痛,亲爱的。”病人回答说。</p><p> “拿着药方。到药房取药粉,每天吃三次。”</p><p> “你怎么了?”他问另一个病人。</p><p> “腿疼。大概着凉了。胃也坏了。”</p><p> “拿点药膏吧。临睡涂在腿上。”</p><p> 一切都得从头开始。</p><p> 开始给人看病的时候,我忐忑不安。我怕会把病诊断错了。 到我这里来的病人,生什么病的都有。</p><p> 我工作的第二天就来了一个六岁的男孩,有精神错乱的症候。</p><p> “早就病了么?”我问。</p><p> “昨天还好好的,”孩子的母亲回答说,“可是今天就病了。” </p><p> 我诊察过后,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害的什么病呢?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的新助手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孩子瞪着眼睛,挥着双手喊着,发着疯。</p><p>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决定给孩子洗个澡,用温毛巾裹起来。 给他开了镇靜剂。过了两天,孩子病好了。原来他吃了闹羊草。 </p><p> 收获的季节到了。我把全体工作人员分配到各村去工作。这期间发生了三件重大的事。</p><p> 七岁的娜菲莎是小卡德莉亚的女伴。她们总是在一起玩。因此,我跟小姑娘的父母很熟。她父亲是粮食收购站的机械工,母亲札伊图娜大婶是报亭的售报员。娜菲莎在阿德拉斯河洗澡,掉到深水里去了。人们听到孩子们的呼声赶来。小姑娘被救起来。她已经不动弹了。就在这个时候,我也赶到河边。</p><p> 我现在还记得娜菲莎躺在地上,浑身发青,嘴唇发黑,脚指缝里还夹着湿漉漉的水草。母亲在孩子头边呼天抢地地哭着。</p><p> “救救她吧!她喊着,“救救她吧,医生!我们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呀!”</p><p> 父亲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p><p> 我把孩子嘴里、鼻子里的水倒出来,开始做人工呼吸。按了按脉,脉博没有了。</p><p> 可怜的娜菲莎!我常常看见她跟卡德莉亚玩。可是她现在却没有知觉了。</p><p> 我不停地做人工呼吸,累得眼前的东西直打转。我开始觉得这不是娜菲莎而是卡徳莉亚……是她冰冷的小手-……旁边有人说什么,话语断断续续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来,可是我一点也不懂。 娜菲莎的母亲跑过来。人们把她拖走,可是她又回来了。</p><p> “别折磨她!”她喊着,“別折磨我的女儿!……”</p><p> 我继续做人工呼吸。又过了一会儿……孩子口里吐水了,眼睑颤动起来,脉搏也微微跳动了,我好象还哭了……</p><p> 此刻娜菲莎和卡德莉亚正在隔壁房间玩呢。我这就去跟她们亲热亲热。</p><p> ……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可是娜菲莎的父母就是现在,无论老远看见我,或是听到我的声音,总要到我跟前,关切地问我身体怎样,并且千百遍地向我道谢。然而他们亲切的目光和娜菲莎的笑声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感谢了。</p><p> 第二件事发生在邻村。一天清晨我被请去看一位患重病的病人。</p><p> “病人在哪儿? ”我走进屋里问。</p><p> “亲爱的,那不是。”一位老大娘指着板床说。</p><p> 板床上躺着一位青年妇女,盖着几件羊皮袄。她的手指痉挛地抓着枕头,口吐白沫。我揭掉羊皮袄。</p><p> “让大伙都出去。打开窗户! ”我吩咐说。</p><p> 旁人都走了。可是老大娘——姑娘的母亲——还是想把我摆脱开。</p><p> “没什么,没什么,”她说,“别打扰我女儿,她自己会好的。”</p><p> 我给病人量了量体温。三十九度。老大娘还是不肯罢休,依旧哭着说不要动病人,病人自己会好的。</p><p> 我开始检査。把病人转到向光的一面。她躺在血泊里。老大娘急忙跪在我的脚跟前。</p><p> “别毁了她!别声张出去呀!”</p><p> “住嘴!”我喊着说,“没看见搞出什么事来了么?”</p><p> 产妇不是顺产。她没有请医生帮忙,在家生产。老大娘无论如何要把女儿怀孕的事瞒着。结果血流不止,发高烧。</p><p> 我作完应该作的一切,就嘱咐老大娘说:</p><p> “病人需要绝对安静。谁也不许到这里来。”</p> <p> 然后我就出去了。好奇的人们把我围注。</p><p> “怎么样?”</p><p> “怎么回事?”</p><p> “是养孩子么?”</p><p> “孩子活着吗?”</p><p> 我向村苏维埃汇报了这次秘密生孩子的亊。民警来把事情经过记录了下来。老大娘哭着原原本本说出了一切:</p><p> “我儿子加布杜尔哈克从前作团的工作,给报馆写东西。据说好象发表了写财主沙库尔和他儿子尼扎姆及加里兹的文章。这以后我儿子去城里了,一直呆到现在。可是尼扎姆那个坏蛋却缠上了我的女儿。他说:‘我一定娶你。’我女儿玛金奴信以为真。可是尼扎姆原来是要报复加布杜尔哈克的。过了不久,一旦达到目的,他就远走高飞了。玛金奴怀了孕。她为了不出丑,什么草药、丸药都吃过了。当她发现一切无效的时候,就告诉了我。我们一起发愁。‘会出什么事呢?,'我想,‘怎么对邻居、对加布杜尔哈克说呢?’今天淸早,女儿分娩了。孩子是死的。”</p><p> 我们在浴室附近把孩子挖出来。经过解剖,证明产下的是死婴。产妇很快就康复了。可是大家会耻笑她,这使我很不安。姑娘不出门,尽量不在人前露面。邻居碰见她就要刻薄地问:</p><p> “加布杜尔哈克的妹妹,他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p><p> 我知道以后就尽量对她更亲热,更关切,尽量安慰她。</p><p>她一声不响。可是她眼睛里却隐藏着对我,对所有人的愤恨。</p><p> “你干吗多管闲事! ”她的目光这样说,“要是没有你我就死了,也不会受这份侮辱……就是活着,也不会有人知道……” </p><p> 我的解释也不起作用。姑娘恨我。周围的人无情地侮辱她,讥笑她,她痛苦地忍受着这种“耻辱”。于是我给加布杜尔哈克写了一封信。把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他,请他挽救准备自杀的妹妹,把她带到城里去。</p><p> 两周后,玛金奴进城到哥哥那里去了。不久我接到他们的来信,信中充满了温暖的友情与感激。</p><p> 第三件事是和—位到阿德拉斯来求医的老大爷有关的。他病了很久了。身体又瘦、又弱。他去过许多医院。有一个亲戚写信告诉他说:“到德拉斯来吧,我们这儿的女医生很好,她会把你的病治好的。”于是他就来了。</p><p> 我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肺都正常。</p><p> “我不能吃东西,孩子,”他说,“我的胃不能吃东西。”</p><p> 必须检查胃,翻阅参考书。我把手边所有的书都翻遍了。</p><p> “是这样的,”我说,“叔叔,没有什么可怕的。我本来担心你生癌,结果没有。不过还得照X光,现在你暂时休息休息,养养神。我给你开点见效的药。然后你再到喀山去。”</p><p> 我开始给他治疗。让他洗温水浴,服药,吃流质食物。规定了饮食。病情减轻了。不久(仅仅过了一个月)这位老大爷就好多了,他精神抖擞地自己上喀山去了。</p><p> 临床的这三个经验使我振奋。</p><p> “我的学习没有白费,”我想,“我对大家是有用的。”</p><p> 区执行委员会主席加里乌林对医疗站仍旧不注意。修理费预算被打回来了。药房也不准迁移。我们只得挤在一个小屋里工作,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p><p> “我没钱修理!”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至于房子,您担心得过早了。如果没有,您让我到哪儿去弄呢?您是不是上我那儿去住?”</p><p> 他特地把重音放在“住”字上。我断定他是个蠢才,可是我奇怪为什么让这样的蠢东西来领导区执行委员会。他非常自高自大,喜欢对他逢迎拍马的人。他自己一举一动都显得粗暴、冷漠,甚至不请来访的人坐下。</p><p> 拖拉机站站长卡德罗夫和区土地科科长拉德波夫给了我友谊的援助。遵照他们的建议,我去找古尔巴诺夫。他新任党区委会书记。我进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坐着写东西。</p><p> “刚摆脱一个官僚主义者,又碰上另一个。”我这样想。</p><p> 我走到他桌子跟前。他继续写着,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我非常恼火,粗鲁地说:</p><p> “我要到喀山去。我大学毕业不是来闲荡,不是来求人的。 您这里原来不需要专家!”</p><p> 古尔巴诺夫猛地哆嗦了一下,我发觉他并没有听见我进来。</p><p> .他微微一笑,笑得那样亲切、宁静。只有大人看见顽皮孩子才会这样笑。我很尴尬。</p><p> “请坐吧!”他说,“我是新来的,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 我们还不认识呢…… ”</p><p>他略略欠起身,把手伸给我。</p><p> “医生嘉丽亚•沙非乌林娜,”我握着他的手回答说,觉得自己的脸通红了。</p> <p>他的平静的声调、关切的目光把我的激动抑制住了。</p><p> “您来得很好,”他说,“我已听说过您了,只听到好的反映。大伙说阿德拉斯好久没有医生了,现在来了一位再好也没有的大夫。您为什么想走?是因为加里乌林么?说吧,不要激动……” </p><p>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p><p> “我这样激动地闯进您的房间,您别见怪,”我说,“都怪加里乌林和跟他一流的人。我几次三番去请求、请求,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工作特别困难。医疗站处在不可容忍的状况下,药房也就是我们住的地方,又挤、又脏、又乱。入冬以前应该腾房子修理。可是加里乌林连听都不愿意听……”</p><p> “好吧,”古尔巴诺夫说,“我跟他谈谈。”</p><p> 我心平气和地走了。</p><p> 当天傍晚我到邻近集体农庄看病人的时候,古尔巴诺夫、加里乌林和建筑技术员一起到医疗站来了。第二天一早加里乌林亲自把我叫去。</p><p> “这就生气了!”他叹气说,“我就喜欢这样的人。这样吧。我有一所空房子。是留给兽医的。就给你吧。你去看看。要是中意就搬过来吧。”</p><p> 加里乌林变得我都不认识了。</p><p> “明天主席团开会,”他接着说,“区保健部、技术员和你都准备好预算吧。但不要超过两千卢布。由你来作报告。”</p><p> 事后我笑了好久:“房子……给你……”古尔巴诺夫准把他拫狠训了一顿。</p><p> 最后总算搬进了新房子。我找来了薄板、洋钉、白粉,把医疗站和药房修理了一番,药房也搬到另外的屋子去了。</p><p> 一切都得亲自去照看。弄得睡不成觉,有时饭也吃不上,何况正逢收获季节,此外还要给入伍的新战士检查体格,要筹备幼儿园。</p><p> 有时候,拖着疲惫的步子下班或是从旁的农庄回到家里,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迎接我,跟我亲热,撒娇。我的倦意都哪里去了?跟他们玩玩、散散心,然后就睡觉了。</p><p> 不过充分的睡眠是不会有的。你瞧,夜里敲门,有人病了。 可是我不抱怨。工作是工作。我于是撇下甜蜜的梦,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穿过漆黑的树林到等医生等得不耐烦的病人那儿去了。</p><p> 我真厌烦碰见加里乌林。“车不该给他,该给医生的。”我坐在大车上,有时步行穿过山谷的时候,这样想。消了气我就笑自己倒霉。不过,不瞒你说,当“红色曙光”集体农庄派小汽车来接我,乘着挺舒服的。有时候,我坐在汽车上想:“瞧着吧, 几年之后,祖国就要给区里每位医生配汽车了 ”</p><p> 伊斯康德尔!</p><p> 你读到这里,别以为我因为工作忘了孩子们。没有。孩子是我的乐趣。夏季我们每天都要去游泳。在树林里散步。有时也到休养所去。</p><p> 但要很好地教育孩子,这一点还不够。孩子们需要父亲。</p><p> 我们分居了大约三年左右,卡德莉亚突然提出一些我难于回答的问题。</p><p> “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她这样问,“他总有一天会回来么?他象谁?他为什么不写信呢?”</p><p> 我把每一分钟空闲时间都给了孩子。因为我既是他们的母亲又是他们的父亲,而这是非常困难的。</p><p> “孩子还太小,”我想,“要是把父亲的真情实况告诉他们,他们不会理解的。”</p><p> 此外,我不愿对他们说我们分开了,说他们没有父亲,惹得他们伤心。</p><p> 你甚至想象不到,为此我要费多少心思。</p><p> 对孩子们说什么呢?把事实告诉他们呢,还是撒谎?</p><p> 只要他们一问起你,我就安慰他们说:</p><p> “爸爸在莫斯科,在那里学习呢。念完大学就会回来的。会给我们带回许多糖果。”</p><p> 为了怜惜孩子,我不得不欺骗他们,我就这样学会了对邻居撤谎。</p><p> “爱人在莫斯科学习呢。”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心,我这样说。</p><p> 单身女人的生活是苦恼的。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无论如何总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单身女人的,为什么,什么时候跟丈夫离婚的,丈夫是谁,他……</p><p> 有些人得意地微笑着,想知道没有丈夫苦不苦,孩子们想不想父亲,我自己寂寞不寂寞。</p><p> 有一次,我有事到本区最远的一个村子阿康去。正在备马的时候碰见加里乌林。</p><p> “干吗瞎费劲赶大车?”他说,“马上有汽车到阿康去。有你的座位。你再坐车回来。又快,又好。”</p><p> 我当然同意了。起初以为同行的有四个人。可是开车的时候,除了司机和我,车上就剩加里乌林了。车子一出阿徳拉斯, 加里乌林就胡扯起来。</p><p> 您一个人大概很寂寞吧?”他说,“可是有什么法子呢?我们这里有文</p> <p>化的人是少了些。要是多有些象你这样大胆、刚强的女人,我们不仅每天成长,每小时都要成长的,是啊,糟糕的是不愿意上我们这里来。漂亮女人呆在乡下会寂寞的!不是这样么?”</p><p> 他唠叨了好长时间,说了许多。</p><p> “您不冷么?”他问着,好象很关心似的把大衣披到我肩上,想用手碰我。</p><p> 他谈到他自己,谈到他如何勇敢,谈到自己私生活缺乏宁静和乐趣。因为他妻子知识有限,在这方面使他不能满足。</p><p> 我根本不去听他。他问我,我也不睬。但这样并没有引起他的不安。他继续碟碟不休地唠叨着。我很讨厌他那对猫眼睛、那张肥胖的面孔和装模作样的叹息。</p><p> 我们终于到达森林了。加里乌林让司机减低速度,回过身来,兴高采烈地对我说起浆果、野花、森林的美,对我讲富农怎样在这座森林里杀害了两个共产党员。随即不高明地拖长了声调唱起《卡拉乌尔曼》来:</p><p> </p><p> 漆黑的夜,茂密的森林,</p><p> 伸出你的手来吧,朋友!让我们一起走向生活,</p><p> 让我们从绮丽的白桦树上折下枯枝。</p><p>伸出你的手来吧,朋友!让我们一起走向生活……</p><p> </p><p> 他的一举一动、他那尽量放得溫柔的声音、尽量装得若有所思的眼睛——这一切都透露出想讨我喜欢的愿望。我们还没有穿过森林,他就吩咐司机停车。我提醒他得快一点。</p><p> “难道你没有被大自然所感动么?”他惊讶地说,“至于我,能有机会跟象您这样的女人—起到森林里,花丛中去,我是准备忘掉整个世界的!”</p><p> 他说完就下车往树林深处走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和儿枝连根拔起的红肜彤的大浆果。</p><p> “这是给您的!”他说着,摆出做戏的姿态把花献给我。</p><p> 汽车开动了。当他发现这一切努力都白费了的时候,他仿佛安静下来了。</p><p> 我们在阿康逗留的时间不长。</p><p> “走吧,大夫?”加里乌林说,“天色快晚了。”</p><p> 我们当真该快走了。于是我们就踏上了归途。</p><p> 夜降临了。团团卷曲的乌云渐渐聚拢来。我们又乘车穿过森林。加里乌林又喋喋不休地谈起开会,谈起他自己的发言。他的目光和声音都好象在说:“你瞧,坐在您身边的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重要的人物啊。我这样喜欢您,我向您倾吐了我内心的秘密。”</p><p> 接着他又说起他如何不满意自己的家庭生活,说起他有一个多么不称心的老婆。</p><p> 我简直厌恶写这些。我最不能容忍卑鄙的人,他们能对路上遇到的任何人泄露自己家庭的秘密。</p><p> 汽车突然停了。</p><p> “见鬼!”司机喊着说。</p><p> “怎么回事?”加里乌林问。</p><p> “糟糕,”我说,“也许,毛病出得不严重吧?”</p><p> “修我是能修的,”司机焦虑地说,“不过别催。”</p><p> 于是他把引擎盖掀开。</p><p> “走吧,”加里乌林对我说,“伊波拉依很倔强。催他是受不了的。”</p><p> 接着他就朝路旁的树林走去了。</p><p> “修好了就按按喇叭!”加里乌林对司机说了一句。</p><p> 我留在汽车里,坐在车上等。司机耐心地摆弄着发动机。等腻了,我下车打算走一会儿。加里乌林突然从树背后闪出来,走到我跟前。</p><p> “爱,不爱!爱,不爱!”他笑嘻嘻地扯着甘菊的花瓣占卜起来。</p><p> 他又谈起爱情和女人。</p><p> “啊!树林里空气多好啊!你吸上一口吧!吸吸吧!我想看看您,了解您。”</p><p>他突然把我搂住想吻。</p><p> "走开!”我喊着把他推开。</p><p> 但这样并没打阻止住他。也许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也许他不愿罢休。</p><p> “啊!您的劲儿真大!”他笑着说,“来,咱们比比看,谁胜过谁!”于是又突然把我抱住。</p><p> “走开!”我大喊了一声,用尽全身气力从他怀里挣脱,跑到汽车跟前。</p><p> “对不起,”加里乌林追上我小声说,“我不知道……我以为……我想……”</p><p> “您听着,”我说,“难道您没有看见我多讨厌您?”</p><p> “我以为您在开玩笑。女人从来不说‘好’。她们一边反复说:‘干吗,干什么,您怎么了!’一边却跟你亲热起来。您却不是那种女人。让我们把</p> <p>这一切忘掉吧。”他请求说。</p><p> 发动机“修好了”。我在司机旁边坐下,车子开动了。</p><p> 这亊发生以后不久,加里乌林就离开阿徳拉斯了。这对我来说是一大快事,否则不管你是否愿意,你总得跟他碰面。而且,阿康之行以后,我对他就不仅是不喜欢了。</p><p> 不,新的区委书记古尔巴诺夫到阿德拉斯来并不是偶然的!加里乌林被撤换了,区里有了很多改变。仑库里有粮食了。集体农庄显然改进了工作。</p><p> 伊斯康德尔!</p><p> 这几封信都是断断续续抽空写的。因此当你发现信写得毫无头绪的时候,请不要见怪。信我早就开始写了,但结尾还没有影子呢。我觉得信每分钟都被我自己所打断。你瞧,前面刚提到孩子们,后来却又扯到加里乌林头上去了。</p><p> 有时,我责备自己为什么要写。你乐意读这几封信么?不过我并没有考虑到你是否会把这儿封信看完。我心里这样痛苦,我遭受了这么多的折磨,我完全有权说话。</p><p> 我要告诉你我是怎样给孩子们捏造出—个父亲来的。不错, 一点不错!正是我杜撰、臆造的。亊情是这样。</p><p> 有一天晚上,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想起韦里来,于是开始翻寻学生时代保留下来的旧笔记本。我找到了自己所寻找的东西:韦里•沙非乌林的照片。</p><p> 看者照片,我想象着韦里。当时他望着我们,他那双黑眼睛里蕴藏着多少痛苦。我怜惜起他来。我觉得惭愧,我当时没有理解他。我舍弃了一个正派的、心胸宽厚的好人,宁愿去嫁给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我坠入沉思。韦里活生生地出现在我记忆里,好象一切都是刹那间想到的,脑子里突然涌出一个怪念头,于是我决定……</p><p> 韦里跟我一样都姓沙非乌林。卡德莉亚向我问起父亲的时候,我指着韦里的照片对孩子们说:</p><p> “这就是你们的父亲!”</p><p> 韦里成了我的“丈夫”。</p><p> 伊斯康德尔,你別生气。那一刻我完全把你忘掉了。</p><p> 我把韦里的照片放在镜框里,挂到墙上。</p><p> “孩子们,看,”我对卡德莉亚和拉菲尔说,“这就是爸爸!”</p><p> 你知道,我担任墙报工作的时候学会了照相。现在我想把韦里的照片翻印一下。我说做就做了。我先把它放大,然后编小。把它和我自己的照片合在—起重照了一次。结果就象我们并排坐着似的。</p><p> 自从我们结婚以来,我只保存了一张照片,那是你我跟孩子们一起拍的唯一的一张照片。这样的照片我原有两张。我把其中—张上你的头小心地挖下来,贴上韦里的头。然后重照。结果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把这张照片也挂在墙上……它至今还是墙壁上的装饰。不但孩子们,就是邻居对这些照片也都习惯了。</p><p> “你爸爸在哪里?”有人问拉菲尔。</p><p> “那不是!”他指着韦里的照片说。</p><p> “你怎么爱他?”</p><p> “这样!”他吻着照片说。</p><p> 有时候,我很担心。要是这一切突然被揭穿了呢?开始倒没有什么,结局可有得瞧呢!也许我们会碰见韦里或是碰见他熟人……</p><p> 我又这样宽慰自己:苏联地方大着呢,韦里不过是居住在我们国土上的千千万万人中的一个罢了,我们见面的可能性很小。</p><p> 有时,不瞒你说,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就是突然想和他会面。也有时候,当我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我望着照片呼唤他,想念他,问他是不是还记得我。</p><p> 孩子的“父亲”就是这样臆造出来的。但将秘密保守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对卡德莉亚来说,父亲如今是完全可以看得见的了,为了回答她的一连串追根究底的问题,我不得不私下写一些信给自己。</p><p> 我渐渐学会每十天给自己和孩子们带回一封“你的”信。然后还要回信。从去年开始卡德莉亚也给韦里,说得确切些,给自己的“父亲”写信了。比如,这就是她今天写的信:</p><p> </p><p>亲爱的爸爸!</p><p> 拉菲尔也坐着给你写信呢。他并不会写,不过坐在那里糟蹋紙罢了,可是我并不怪他,因为他还小,我已经大了。他顽皮极了,最近还拿小棍子打过我的头。不管对他怎么说,他谁的话也不听。</p><p> 亲爱的好爸爸,你什幺时候回来呀?快点回来吧!我们好一起到树林里去玩。树林里野果子多极了。要不然妈妈太忙,阿姨要照顾拉菲尔,又不准我一个人上树林里去。你要是回来了,我们两人一块去。你给我带图</p> <p>画本子、颜色铅笔、跳绳用的绳子和少先队队徵。也给拉菲尔带。要不然他一定会哭着要我的一份。</p><p> 我们非常想念你,快点回来吧,好爸爸。我要给你看我画的画。</p><p> 紧紧地、紧紧地吻你。</p><p> 你的女儿卡德莉亚</p><p> </p><p> 我学会写充满温情的。写一些假如你是个爱儿女的好父亲,你也会给孩子们写的那种信。</p><p> 当我反复重读这些信的时候,有时觉得写这些信的不是我,而当真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丈夫。伊斯康德尔,瞧瞧生活里会出现多少可笑的事啊!</p><p> “爸爸寄來的包裹!”我兴高采烈地喊着。</p><p> 有时候,我当真给孩子们带回包裹来,就象你真的寄回礼物来了,虽然次数不多。是该用什么让孩子们高兴高兴的!</p><p> 是什么时候开始撒谎的,我不记得了,不过这个谎撒得我非常不安。要是能长久保守秘密就好了。孩子们会长大的。到时候我自己把这段伤心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要知道,到那时不仅孩子们长大了,就是人们的观念和相互关系也会改变的。可是现在我一直在惶恐不安。</p><p> 去年娜菲莎的母亲扎伊图娜大婶把我吓了一跳。</p><p> “嘉丽亚,你瞧!”她拿着当天的报纸对我说,“这儿有你丈夫的照片,登着他的事呢。”</p><p> 我一愣,不知说什么好。</p><p> “你干吗不高兴?”扎伊图娜大婶把报纸递给我,惊奇地问,“你看!这不是——‘教育家沙非乌林’。”</p><p> “是写爸爸的!”卡德莉亚髙兴地喊着向我扑过来,“念吧,你念念呀,妈妈!”</p><p> 我定了定神,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笑了一下。</p><p> “当然高兴罗,”我说,“只是今天很累了。参加了一个盛大的宴会,累了。这个我从爱人的信里已经知道了。”</p><p> 然后我就激动地读起报纸来。</p><p> 原来韦里读完工人补习班就到莫斯科进了大学的数学物理系 (但是关于这一点你信中却只字未提)。他对数学特别感兴趣,读完了数学物理系。大学毕业后就在首都一所中学里教数学。</p><p> 教了五年书,他不仅在学校组织了教学小组(小组的工作引起人民教育科的注意),而且还在教学过程中采用了非常有趣的新方法。文章的作者写到韦里使数学成了学校里最有趣的课程之一。政府授给韦里劳动红旗勋章。</p><p> 扎伊图娜大婶走了好半天,我还坐在那里,拿着报纸,望着韦里的照片。</p><p> 我望着韦里,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我非常激动,又怕一切被揭穿,又为韦里荣获勋章而高兴。我早已习惯于想念他,一种真挚、友好的欢快情绪持续了好久好久。我回想起他到我们工人补习班来的时候,还是个腼腆的、几乎没有文化的小伙子。</p><p> “我的祖国啊!”我想着,“是你使软弱的变得坚强;不幸的变得幸福;被遗弃的,建立了功勋!”</p><p> 我不记得这样坐了多久。欢喜过一阵之后,我就不安起来,显然现在该到揭开秘密的时候了。结果会怎么样呢?大家会怎样嘲笑我呢!</p><p> 我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我自己安慰自己说,苏联大得很,我们不会相逢的。可是报纸就摆在我面前,韦里正从报纸上抑郁而关切地望着我。</p><p> “都会嘲笑我!”我想,“嘲笑孩子们……”</p><p>我望了望自己的孩子们。人们会嘲笑他们的。我突然下了决心。由它去吧。韦里还是他们的父亲,我没有权利让孩子们失去他。</p><p> “卡德莉亚!拉菲尔!”我于是叫他们,“你们的爸爸得勋章了。你们听着,他是个好人,他心肠好极了……”</p><p> 我对他们讲起韦里来。</p><p> 此刻已是深夜。晚安,伊斯康德尔!信就写到这里。不过我还思念着韦里。</p><p> </p><p> 第四封信</p><p> </p><p> 伊斯康德尔!</p><p> 我有时责备自己。</p><p> “嘉丽亚!”我想,“你怎么也摆脱不了偏见。被它纠缠着。 你对家庭頋虑重重,老是怕人嘲笑,这都是过去遗留下来、没有铲除的思想残余作祟。你应该坚强起来,你应该战胜这一切。”</p><p> 坚强起来,谈何容易!</p> <p> 我放下医疗站的医务日志不记,却来给你写信……</p><p> 我的时间都是在工作中打发掉的。工作使我忘掉了一切。瞧着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医疗站,瞧着许多候诊的病人坐在这里读报、看杂志,我满心喜悦。</p><p> 我预备了一个本子记下治疗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最有意义的事。假日就带孩子们到玛弗图哈大婶家去。她是“新生活”集体农庄的主席。我们喝着茶,聊着我们鞑靼共和国,聊我们的农庄,聊国际局势,读报。</p><p> 玛弗图哈大婶不是注意地听我朗读,就是自己读。</p><p> 她对所有的新鲜亊物都发生兴趣。</p><p> 邻居们也常到她家来喝茶、聊天。我们特别喜欢朗读一本书。 那是一本革命烈士的书信集。有一次,我向在座的人朗读了一个姑娘的信,她是一九二〇年在敖德萨被白匪杀害的。信中这样写道:</p><p> </p><p> 亲愛的同志们!</p><p> 我问心无愧地度过了我短促的一生,并将问心无愧地死去。 再过八天我就要满二十二岁了。可是今天就要被杀害。但这并不能把我吓倒。只有一件事使我感到遗憾,那就是我为革命所做的工作太少了。我不想死。我才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革命者, 是一名自觉的党的工作者。我想工作。我被捕后和在法庭上的表现,同志们会告诉你们。他们都说我是好祥的。</p><p> 紧紧地吻我,亲爱的妈妈。好妈妈,亲爱的,别因为我死在狱里,死在白匪的枪弹下而悲痛……要象布尔什维克那祥!</p><p> 所有我们这些被判处死刑的人都精神振奋。今天我们最后一次读报。我们的人已经快到彼列科普了。亲爱的乌克兰很快就要自由地呼吸了。紧张的工作即将开始,愉快的日子即将到来,自由的劳动即将髙奏凯歌,我的袓国也将繁荣昌盛。遗憾的是,那时我已不在人世了。</p><p> 永别了,愿你们幸福。</p><p> 德•柳巴尔斯卡娅</p><p> </p><p> 我念完这封信,六十岁的明尼莎奶奶哭了。</p><p> “这是谁写的? ”她擦着满是皱纹的脸上的泪水问。</p><p> “有过这么一个姓柳巴尔斯卡娅的姑娘。奶奶,你问这干什么?</p><p> “是这样的。你好好看看,亲爱的。不会是我的女儿玛丽亚写的吧。她当时也是二十二岁。信里提到乌克兰。当时她也在乌克兰,我得到丈夫的消息,她是到顿巴斯她父亲那儿去的。信上写着我们的人快到哪儿了?”</p><p> “彼列科普。”</p><p> “对了,对了。我丈夫就是在那里牺牲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得到女儿的任何消息。信也许是她写的。是么?‘好妈妈,'她说,‘亲爱的……,”</p><p> 我尽量向她解释说也许可能。我们安慰了老奶奶一番。大家久久没有散去。</p><p> 伊斯康德尔!我手边保存了许多材料。我把它放在一个夹子里。这些材料都是从报章、杂志上剪下来,或是从书本上摘录的, 有些是关于资本主义社会极其不幸的妇女的材料。</p><p> 不过我也搜集了我们所熟悉的一些伟大妇女的材料。其中有纳杰日达•康斯坦丁诺芙娜•克鲁普斯卡娅、克拉拉•蔡特金和其他一些妇女的传记,她们都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人民。这个夹子里还搜集了女学者、女飞行员、女跳伞员、女工程师和女作家们的材料。</p><p> 我所搜集的三百页材料,篇篇都是事实,这些有朝一日都将编成美丽的歌曲。我常常翻阅这些材料。这成了我的爱好。这也不足为奇。不是有人收集鹅卵石、钱币和邮票吗?我收集有关苏联妇女英勇事迹的材料。我想向她们学习,想仿效她们。</p><p> 一个人有路可走就很好了。我原是个贫苦的鞑靼姑娘,从生活的最底层争取到了受教育的机会。我的生活地位是争得的,你听到了么,伊斯康德尔?是我自己争得的。但如果不是苏维埃政权鼓舞了我们,给我们指明了生活的道路,我,以及千百万和我—样的妇女将会遭遇到什么呢?</p><p> 伊斯康德尔,只要你能体会到看见朋友、亲人的愉快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就好了!于是我就产生了这样一个愿望,我希望整个地球、整个世界都知道我们许多幸福的姐妹们的有意义的生活……</p><p> 伊斯康徳尔!</p><p> 突然其来的意外事件改变了我的生活,我给你写的这封信也中断了。于是它就跟我以前写的那几封信一样,搁着没有寄出。</p><p> 有一次,我在医疗站看完门诊,准备回家。休养所的—位年轻女护士蓦地闯进我的办公室。</p><p> “听到一件新闻没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p><p> “没有。”我回答说。</p><p> 她留意地望了一下我的眼眼,我发现她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p> <p> “我早就知道了!”她叫起来,“好吧,那么让我来向你揭开这个秘密吧!你听着,嘉丽亚,我们休养所来了一个人……是你丈夫!我们认为他这样出其不意地来,是要对你进行‘检查’。 你想象一下,他悄悄地来了,不回家,却装作是到休养所来的。可是我们也不是傻瓜!我们已经对他说,你工作很多,空闲的时间总跟孩子们在一起,总惦记着他!总之,我们进行了一番宣传、解说,让他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怀疑。他当然今天要到你这里来。 你可别出卖我们,你装出当真非常惊讶的样子!就象你什么也不知道!不过你自己早点下班回家,好好准备准备会面吧……” </p><p>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感到非常高兴,以为一切都安排妥了, 却没有注意到我是怎样地惊慌失措。我一失手,温度计落到地上摔碎了。我直发抖。</p><p> “哪一个丈夫?谁?韦里还是伊斯康德尔?我将跟谁会面? 我将见到谁?怎么办?怎么办呢?”</p><p> “我就特别喜欢秘密,顶喜欢秘密!”护士又接着说,“你丈夫多好啊!你想想吧,他悄悄来了!就是说,爱着你呢!......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挺漂亮!现在我明由你为什么这样久一直等着他了!好了,好了,不再打扰你了!看出你头都乐昏了! 要是我也会为这样的爱人晕头转向的,走了,走了!你别磨蹭,走吧,快回去准备迎接他吧!”</p><p> 她随手把门关上。剩下我一个人。</p><p> “不,”我想,“不会是伊斯康德尔。我已经跟他完全断绝关系了。而且休养所也不会有人认识他的。不过如果是他,那就没有什么可怕了。见面谈一下,事情也就过去了。不过要是韦里,该怎么办呢?怎么说呢?怎么对孩子们、对朋友们说呢?多难为情、多丢人呀!”</p><p> 我头都愁疼了。管他是谁,我决定先回家。我打开门。面前站着韦里•沙非乌林。</p><p> “可以进来么?”他问。</p><p> “请进。”</p><p> 他进了屋。我立刻发现他变了,老成了,壮实了。只是眼睛还和旧时一样。</p><p> 韦里满面春风。</p><p> “嘉丽亚,谁会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我们会在阿德拉斯相逢?”他大声说。</p><p> “是啊……”我说,不知回答什么好。</p><p> “过得怎么样?没忘记我吗?”他兴奋地说,“我可常常想起工人补习班,想起我们的晚会,想着您……”</p><p> 最初几分钟就这样过去了。</p><p> “怎么不请我上您家去? ”韦里开玩笑地说,该请我竭点茶,介绍我认识您的家人……”</p><p> 我站着,不知说什么好,不知该怎么办。要是我把他带问家,孩子们会立刻朝他扑过去,兴高采烈地喊:“爸爸,好爸爸!”他会看见墙上挂着他自己的照片……</p><p> 可是又不能拒绝,何况这是一次出其不意,而且又非常融洽的会面。和他分手,说实话,我也不愿意。我望着他,觉得他是我很亲近的人。</p><p> 我们走出医疗站,但是我还打不定主意。只是在想。</p><p> “您瞧那幢小小的白房子,”我说,“那就是我住的地方。 您可别生气,门诊过后需要收拾收拾。要是您不反对,过半小时我等着您。好么?”</p><p> 韦里立刻同意了。</p><p> 我回到家里,把孩子们打发到树林里去采野果子,然后摆好茶点,换好衣服。</p><p> 我决定让照片挂在原来的地方。</p><p> 桌上的茶炊吱吱作响。韦里走进来,重新和我握手。</p><p> “您这儿并不比城里差。”他打量着我的住房说。</p><p> 我目不转眼地望着他。他的视线落到照片上。他惊讶地一再望着它,但是没有说话。</p><p> 过了一会,我们坐下喝茶,推心罝腹地谈起来。</p><p> “嘉丽亚!”他说,“我一到休养所,人们就告诉我说,我妻子在阿德拉斯工作。我很惊讶。他们说得这样肯定,于是我对待这个奇怪的消息也慎重了,我决定在承认或否认之前,先把事情搞淸楚。旅途上、休养所里是会发生各种各样的趣闻轶事的。 大家碰到一起,很快彼此就熟了,倾谈心事,成了朋友,虽然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这次也一样。我想一定发生过一件什么事,把我跟什么人搞混了。我不愿给无辜的人增添烦恼,于是决定直接到这儿来。当休养所的医生对我谈起您,把您形容了一番,管您叫嘉丽亚的时候,我愣了。‘啊!’我说,‘嘉丽亚——我的妻子!’我整夜没睡。我思索着,猜测着,现在到了您这里。 嘉丽亚,不瞒您说,我很高兴听到人们称您是我的妻子。我知道这是误会。可是我到了您这儿却看到自己跟您、跟孩子们一起照的相片。我看到这一切,但是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您的丈夫不是演员伊斯康徳尔</p> <p>么?可是照片上那个人同时也是您丈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懂。”</p><p> 韦里不言语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不曾带丝毫怨容怨色。 他只不过感到惊奇。</p><p> 可是我呢?我想你很容易想象我的处境。</p><p> “我跟伊斯康德尔早就分手了。”我说,“从那时起我就一个人生活,没有嫁人。可是这也不完全确切,因为照片上的那个人应该算是我的丈夫。而且孩子们叫他父亲。”</p><p>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p><p> “是您。”</p><p> 韦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异神情望了我一眼。</p><p> “我?”</p><p> “不错,是您。我从工人补习班时期保存下来的旧纸堆里找到了您的照片。”</p><p> “那么,休养所里说您是我的妻子,他们并没有弄错?”韦里不大自然地笑起来。</p><p> “没有弄错。”</p><p> “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您要这样做?”</p><p> 我沉思了片刻,然后非常坚决地说:</p><p> “要是这样弄得您很不安、很尴尬的话,我这就把照片收起来,到休养所向大家说明,说他们搞错了,您不是我丈夫。不过您顶多在这里逗留一个月,我想请求您,假如可能的话,不要把喜剧变成悲剧。这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我恳求您让一切都维持原状好么?” .</p><p> “您妁意思是说?”</p><p> “我是说,要是谈到家……”</p><p> “我没有结婚,”韦里打断我的话,“我没有家。”</p><p> “我是说,要是谈到我和我的孩子的话。”我回答说,并且即刻发觉自己很高兴听到他还没有结婚。</p><p> “那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韦里又笑了笑,问我。</p><p> “就说我,嘉丽亚,是您的妻子。”</p><p> “可是究竞是怎么一回亊呢?打死我也弄不清。”</p><p> “我非常抱歉,韦里,”我说,“可是直接回答您所提出的这个问题,我觉得很困难。我唯一想对您说的,是请您打消任何顾虑。我虽然象有些男同志认为的那样,‘拖’着两个孩子,可是我并不打算纠缠任何人。我只求您答应我不再提这件事,求您答应我这个月内管您叫丈夫。韦里,我不会纠缠您的。否则你我之间有一个人得马上离开阿德拉斯。”</p><p> “别说了,”韦里说,“谁也用不着走。我同意。可是我怎么成了您丈夫的呢?”</p><p> “别问了,韦里。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提这个么?您同意么?”</p><p> “同意……”</p><p> “谢谢您。”我握了握他的手说。</p><p> 接着我对他谈起卡德莉亚和拉菲尔,并且请他常到我们家来,不要拘束,象在自己家里一样。</p><p> 韦里每天到我们这里来。孩子们很快就跟他混熟了。他们追他,总听见他们愉快的声音:“爸爸!好爸爸!”</p><p> 我忙工作的时候,他们就一起到树林里去采野果子、摘蘑菇。这时区保健部的人也关心地说:</p><p> “收割庄稼的时候快到了。嘉丽亚,你现在该休假了。而且你丈夫也来了。正是休假的好时候。过后就没有时间了。”</p><p> 我当然同意了。</p><p> 我们每天会面,会面的时间很长。每天晚上都是在一起度过的,我们读书,回忆学生时代的生活。我房子里充满了喜悦。韦里一点也不象其他的男人。当我觉得己当真已经深深地恋上他的时候,我就为自己担心。我一想到,这一切不久就要完了,不久我们即将分开,就感到怅惘。</p><p> 韦用只在一个方面没有遵守诺言。毎次我们会面,他总要小心翼翼地把话题转到我身上,要我告诉他,为什么他刚好就成了我的“丈夫”。</p><p> 可是我避而不答。</p><p> ……我答应等他走的那天,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一天就要来 了。明天韦里就要走了。这一切怎么对他说,怎么解释呢?</p><p> 难道,难道他要走了么?难道就此分手不成?……</p><p> 我望着他。我确信他依旧爱我。也许这仅仅是一个愿望,而我把愿望当成了现实?不,不会的!否则他为什么到这里来,为什么这样好,这样耐心,这样善良。</p><p> “嘉丽亚”他不知怎的突然对我说,“嘉丽亚,要是我们真的成为夫妻,你觉得怎么样?要是我们结婚……坦率地说”他接着说,“我不是偶然到这里来的。我是到这里来看您的,嘉丽亚。我在喀山听说伊斯康德尔也在那</p> <p>里。我抑住对他的恶感,为的是和他见面。从他那里得知您已经不跟他在一起了。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您摆脱了那个人,难过的是我心里充满忧虑,您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您要承受多少痛苦啊。而我原是能替您分忧,原是能在您身旁的……我不能宽恕自己的懦怯、踌躇。 嘉丽亚!我从来没表白过我的爱情。我甚至不敢立刻说,我是为您而来的。我不愿意强求别人,而且我对您还一点不了解。伊斯康德尔只说你们分开了,说您在阿德拉斯,别的什么也没有提。 可是现在……嘉丽亚,我不走了。您应该成为我的妻子。您说不是么?”</p><p> 我没言语。</p><p> 我感到自己深深地爱着他,比爱你要深得多。可是我担心我的过去会妨碍我们。过去我对他不严肃的态度、我的孩子们、你我过去的那段生活——这一切会使他不安,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可是我不希望这样。</p><p> 明天韦里就要走了。我假期满了,第一次去上班。我心神恍惚,无精打采,一心一意想着他。明天他就要走了。不……不!……他不会走的!……</p><p> 我不想给你写信。我想把这封信撕掉,重新再写一封,写一些别的话:</p><p> “韦里,我爱你,我们将永远是夫妻,不仅仅是口头上,不仅仅是臆造的,不仅仅在我内心深处……”</p><p> 伊斯康德尔!韦里就坐在隔壁房间里。我的信写不下去了。 我的手在发抖。</p><p> “嘉丽亚,明天我就该走了,”韦里刚才对我说,“我的休养证还可以延长一个月。可是我想一辈子留在这里。我想知道…… 我爱您,嘉丽亚。一切全在于您,一切都只在于您了。您作决定吧……”</p><p> “让我想一想吧,韦里。”我说完就走到这里来。</p><p> 现在我独自一人。这是我独自一人的最后几分钟。我的信就要写完了。</p><p> 伊斯康德尔,我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的了。我现在知道,伊斯康德尔,这封信永远不会到你手里的。</p><p> 韦里坐在隔壁房间里。我这就到他那里去,把我写给你的信……我的那几封没有寄出的信都交给他。让他读完了自己判断吧。我这就到他身边去,把这几封信,把我自己的痛苦、我的全部想法,连带我自己在内,都献给他……</p><p> 别了,伊斯康德尔!你留下的最后一点令人痛心的、不幸的阴影从我内心深处消失了。</p><p> 韦里坐在隔壁房间等我呢。我这就到他那里去,对他说我多么爱他,他对我是多么珍贵。告诉他,失去他我就没有幸福,我不能离开他,没有比厲于他再大的快乐了……</p><p> 你等我一下吧,韦里!还有一点就写完了。这是最后一页信纸,最后一滴苦酒,最后片刻的孤独。我饮下这滴苦酒,慢慢地向至今还浮现在眼前的过去告别。未来已经在叩我家的大门。我听到它叩门的声音,听到它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我很高兴,我起身去迎接它。我到你这里来了,韦里。我爱你!……</p><p> </p><p>注:</p><p>《没有寄出的信》(1935 )是苏联鞑靼作家阿捷里•库图依(1903—1945) 的代表作,这篇书信体小说,以委婉的笔调叙述了女主人公的生活和命运, 娓娓动听,真挚感人,既赞扬了无产阶级的高尚情操,也谴责了丑恶的资产阶级思想。小说在三十年代的苏联,曾广受读者欢迎;五十年代介绍到中国后,也得到我国青年的喜爱;即使在今天,小说仍然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