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br></p><p> 一九六七年秋的一天下午,天下着毛毛细雨,公社信用社的连会计来到我家,他说:“公社要组织一个代表团去大寨参观,党委决定你去一个,今晚在公社动身,你在家准备,我要到你们大队去一趟,要他们为你安排费用,等下我和你一起去公社。”我在家洗了头,换了衣,准备好了要带的东西。一会儿,连会计来了,他半响都不作声,我妈问他:“怎么啦?”他说:“你女儿去不成了,大队不肯让她去,说什么女人家学什么大寨,还说了一些不中听的,对不起,我没能说服他们。”说完他就走了。我一下掉进冰窟窿里了,悲伤,气愤,但束手无策。妈妈含着泪水,很久才说: “妹子,你表现得越好,大队那班老爷心里越难受,这里不是你的久留之地,离开这里吧。”“到哪里去?” “嫁人。”于是她老人家就到处托人给我找对象,做媒的纷纷找上门来,最后她选中一个,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家庭出身贫农,转业军人,中共党员,吉林工作,家住清泉山(另外一个公社),如果我和他结婚,清泉山答应安排当民办教师。通过一年的书信往来,我觉得他不是我的意中人,提出不谈了,父母却不同意。父亲说:“自家的社会关系已害得你这样了,这个人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好,这叫“政审合格"。妈说: 清泉山答应你当老师,那好歹是个职业,不能十全十美啊。”我不想让父母过多为我操心,看在能当老师的份上,我屈从了。不是嫁人,是嫁给那份工作。</p><p> 一九六九年过了元霄节,我背着一个包,独自一个去清泉山结婚、上班,没有人送行,没有嫁妆,丈夫家没有请客,在清冷中度过了人生只有一次的新婚。第二天就去学校报到上班了。</p><p> 清泉山小学原来的房子是危房,一开学就是搬家,搬到大队部的房子里。大队部三间房子,中间正屋较大,间出一小间做集体办公室。有二位男性公办教师,一个姓雄,一个姓周,他们的家都住清泉山。共有80个学生,五个年级,我教二、三年级复式班,21个学生。雄老师四十多岁,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擅画漫画,待人亲切和善,敬业,是个无事找事做的人,是我们的校长。我是教书的新手,对我特别耐心,教我如何备课,把他的教案给我参考,经常听我的课,指导如何组织课堂教学。他的教室与我的教室只隔一个门坎,自习课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教室后面听课。每天上五节课,下午一点钟就放学了。放学后,天晴只要有空我们就去写标院语。我和周老师扛把锄头,提个水桶,在显眼的山坡上、渠道边、堤坡上、田矿上把草锄掉,蘸点水,用脚掌把要写字的地方抺光,等稍干点,雄老师就用石灰浆在上面写字,当然墙上是首选。标语的内容是毛主席的短语录: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反修防修等。通过一年的努力,我们把清泉山写得白花花的,后来只要上面布置写标语,就在原来的基础再誊一遍就行了。写标语休息时,顺便做做家访,熟悉那里的群众。雨天基本上就在学校的墙上画宣传画,雄老师打好架子,我和周老师填颜色,把个学校打扮得五彩缤纷。学校房子不大,但操坪却大得很,植树的季节,我们在周围种上树,捡些断砖头砌上花坛种上当地能釆集到的花草。</p><p> 清泉山那时没有妇女主任,公社如果要召开大队妇女主任会,我要代妇女主任去开会,误了的课星期天补。每年工分2500分,国家津贴每月5元。</p><p> 一九七二年,雄周二老师调到别的学校去了,换来另外二位公办教师。大队和联校一致要我当校长。</p><p> 一九七四年刮来一阵风,初中都要下放到大队办。就这年益阳修了一条撇洪渠,把原来的行政大队打乱了,清泉山划进来好几个生产队,学生人数猛增。大队无奈,只好把劳动力抽上来,烧了一窑红砖和一窑瓦,在原来的教舍旁边又建一栋教舍。学校要土建可向大队申请,大队抽人上来干,工分摊派到生产队去参与分配。要钱一分没有。房子建了,没有粉刷,墙的内侧古眼暴筋;窗户没装玻璃,春夏秋就让南北通透,冬天就只能在当北风的那边钉上纸壳或牛毛毡;地面连水泥都无钱打,学校地势高,泥巴地干燥开裂起来,尘土飞扬。为防尘,每期开学组织学生将土翻转、碾细、整平,洒上水,学生带来锤衣棒,拍子将土压紧拍光。课桌怎么办呢?开始用土砖砌两个墩,搁上一块木板当桌面,凳子自带。这种课桌麻烦多,学生又不斯文,随便闹腾撞一下就倒了,老师要随时当砌匠,自带凳子高矮不一,教室里总是一片狼藉,家长们看了都寒心。第二年开始改成窑砖,抺上水泥。这种课桌结实,整齐划一,但粗糙,小孩的衣服很容易磨烂,冬天穿着单薄的学生坐在水泥凳上,手搁在水泥板上写字,个个都冻得瑟瑟发抖。每年暑假都要改造修补课桌,无论是土砖的还是窑砖的,大队派师傅来,我当下手挑砌泥,搬砖。国家除派两名教师和民办教师的个人津贴外,没有一分钱拨款。学校经费就靠收学费,那时小学每人每学期5一7元,初中生10一12元,买了课本练习本和教师办公用品(粉笔,墨水,备课本)后,所剩无几,何况极度贫困家庭的学生还要欠费。到了七五年想出了一个办法,学生交木头来抵学费,贫困户优先。当时一张课桌的市价是八元,我们就细化到每一根方子,每一块板子值多少钱,根据学生送来的木头能做什么方子,板子作价。人穷树命短,哪有什么成形的木料送来?大多数是些小的,弯的材料。开始是选一个精干的木匠量尺寸作价,我登记。木匠师傅不能时时守在学校里,于是我收我量我登记。照着师傳的做法,哪根木头能做哪根方,哪块板,我基本上也能估准了。每年收一堂课桌的料,连续五年基本上都是我收。谢天谢地,家长和学生都认同,没有人跟我讨价还价。到一九七九年,七个教室才都换上木课桌。</p><p> 清泉山附近有个国营渔场,每年都有子弟要到我校上学。一九七八年,为了答谢学校,捐了半立方米白木头指标,学校想用这木头做对篮球架。指标有效期一个星期,木头在益阳市西流湾的河边上。怎么搞回去呢?多方设法没有联系到汽车,这时正好是暑假,我只好和三个男民办教师向渔场借了两辆板车,先天到西流湾买好木料,装好车,第二天一早往回拖。西流湾到清泉山足有八十里,走走停停,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才到学校。回去后骨头都散架了,蒙头睡了两天才返阳。</p><p> 一九七六年,学生人数达二百九十七人,小学五个班,初中二个班(文革时小学五年制,初中二年制),工友一人,民办教师八人,五女三男。随着形势的发展,上面对民办教师要求越来越高,要求住校,要参加培训班学习,经常要考试。大队划了五亩地给学校做学农基地,我们除了种出老师自己吃的菜外,还带领学生创点收补贴学校费用。在基地上种过花生、姜、油菜、纻麻。民办教师还有一个称呼“赤脚老师”,这名符其实。一年到头,只要是脚踩到地上不冷得难受就都是赤脚。一是因为没好鞋穿,常見的是胶底布鞋,买双皮鞋要到益阳市才有,一般的要十几,二十几元钱一双,要几个月津贴才能买一双,一般也没有机会上益阳市,托人买了还怕不合脚;二来环境不宜穿,晴天到处是灰尘,雨天到处是烂泥巴;再者工作不方便穿,上完课,菜地里基地里要去打理。</p><p> 民办教师除了国家那几元津贴外,就是工分。我自从当了校长后,每年工分3600分,每月津贴10元,其它不任男女每年都是2500分,农忙假,星期日,寒暑假都要回本生产队出工。工效呢?我所在的生产队最好的那年每十分工六角钱,最差的那年只有三角钱。有一次大队支书和会计到学校商谈工作,公办教师余对他俩说: “校长的工分少了,她一年到头守在学校,几乎天天要工作,而且事还做得不错。”支书说: “我们知道她辛苦了,每天10分工,天天给了啊!”余老师说: 应与大队干部挂勾(5000分)。”支书玩笑着说:“哪个要她是个堂客们。”大家笑了。大队会计还解释说:“队长们都说她工作不错,辛苦,但不愿多给工分,3600分支书还费了很多口舌。”我心里明白,在他们的算盘上,我还有每月10元津贴,一年下来要抵他们二千分。</p><p> 民办教师们一般都听指挥,教学工作不苟且外,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不是我领导有方威信高,而是命握在大队生产队手里,不听调摆,做得不好,随时都可以要你下课,一个个都如履薄冰。先后有七个女老师,其中四个都是清泉山的媳妇,有不成文的規定,与清泉山村外的人结婚,你的教师资格就终结。月老师对象是外村的,无论我怎样说她对学校教学工作怎么重要,大队通了,生产队不通,如果大队留她教书,她所在的生产队不让她的工分参与分配。三十岁时,她只好放弃这个工作。</p><p> 大队部做了教室,学校也就是大队部。学校成了清泉山村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开群众大会,学校必须停课放假;放电影的来了,学校要负责找杆子树银幕;收购牲猪,收购粮食的来了学校要腾教室关猪堆粮(一般是在星期日和假期里)。要配合中心搞宣传,还有那不可思议的任务要完成。</p><p> 清泉山有位叫芳嫂的母亲,她有十个崽女,六男四女,大的收了媳妇成了家,小的还在我校上学,一个二年级,一个四年级。她的第二个儿子达子要建一间屋,缺一根檩子,他看见大队综合场的阶基上搁有一根本头,正好做屋檩子。鬼蒙了脑,不经允许他就把它搬回家安在屋上。此时公社治安部廷部长在清泉山蹲点。这个廷部长,解放前做长工出身,没上过学,认识几个字是在工作中瞟学的,他的笔记本别人不认识,文字加符号。他喊口号毛主席,共产党万岁时,使尽暗劲,头上青筋直暴,别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是党和毛主席救了他,他从心底里感激,一喊就激动。有一次他作形势报告:我国发明了一种新武器,叫激光,一面小小的镜子只要一照,在几万公尺高的飞机立马变成灰,有了这样厉害的武器,不愁美帝苏修不完蛋,到那个时候,毛主席是全球的球长,我们这些人都会要到外国去当土改工作队员。说完全场哄堂大笑,他没听出是哄笑,以为他讲得精彩。出了这事还了得,对风耍尿,挑战了他的权威。于是他带几个人找到芳嫂家,要用绳子捆达子。芳嫂护犊子,她上前阻拦,求饶不成就口出粗言,歇斯底里的大哭大闹。廷部长恼羞成怒,说她教子不严,祸害社会,于是指挥带去的人把屋檩子拆下来,把芳嫂二娘崽带到学校。当天下午召开了批斗会,批斗后还不准回家,要留在学校里反省。达子是生产队长,队上出工都要他安排,第二天一早就被他们队上的人拉回去了。芳嫂就留在学校里,难煞我们了。学校又没有多余的房子关人,我只好白天让她蹲在厨房里,晚上用一块竹凉板当床睡在教室里,家里送饭来。廷部长每次一来,都是大声呵斥,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他一走,芳嫂就嚎啕大哭好一阵,我怕她寻短见,晚上要她读四年级的女儿作伴。一个星期过去了,不見廷部长有意思放她回去。到了第八天,党委书记、廷部长和大队副支书来了,我就提出:“这个芳嫂老关在这里不是个事,影响我们的工作,学校不是……,没等我说完,廷部长生气了:“抓阶级斗争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学校也……,没等他说完,书记把话接过去说:“不要争了,这个事等下我们研究一下。”傍晚时分,大队副支书来了说:“书记指示,芳嫂让他回去反省。"芳嫂一边流泪一边感谢着学校。望着芳嫂的回去背影,西老师感慨地说:“没有文化的干部可怕。"</p><p> 一九八O年刚放暑假,老师们都在学农基地里劳动。这时邻大队的校长来了,他老远就喊:“停下来,别干了,到联校开会去,说是有好消息。”什么好消息,他也搞不清。我们没有进屋,在池塘边洗了手脚,带着满身泥土,赤着脚去开会。会上联校长说:国家面向民办教师招生,年龄放宽到三十岁,婚否不限,有无小孩不限,家庭成份不限,择优录取,希望大家报名参考。当场发一张摸底表,当我去交表时,李老师对我说:“你应该报考。”李老师是民办老师的辅导老师。我答曰:“您看我行吗?这么多比我年纪小的教初中的高中生,我拖着两个小孩能考过他们吗?”李老师拍了下我肩膀说:“水平不比他们低,其他困难就看你的意志了。”听了他的话,我当即报了名。一经决定,我就象打了鸡血似的,不知疲倦地投入复习中。苍天有眼,我以超录取线18分的成绩,录取于宁乡师范,二年后正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p><p> 在清泉山十二年,我长大了。感谢清泉山的干部、群众对我的信任;感谢雄老师的帮助,感谢李老师的鼓励。</p><p> 2020.8</p><p> </p><p> </p><p><br></p><p><br></p><p><br></p><p> </p><p>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