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色

二黑哥

母亲77岁，她是真的老了。母亲的老去，不只是身体机能的衰减，还有精神错乱，偶尔的清醒也是昙花一现。就像今天，母亲颤颤巍巍走在小区里，谁也不搭理，孤独的活在自己的世界。

中午，一家人轮流上阵，端着碗，跟在母亲后头，哄她吃饭。窗外，阳光灼热，花草树叶儿被折磨得无精打采。我的手臂上，又添了几处新伤。心疼天天照顾母亲的姐姐，不知道她有多难。

历经炼狱般的一天，送母亲回去，瞬间如释负重，又顿感自责，忍不住又哭了。守着母亲挺容易让自己飙泪。在时受她伤害，转眼又开始挂念，相爱相杀，周而复始。

而这种窒息的生活，我父亲，过了一辈子。

父亲离世时，正是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的日子。那时的我刚三十而立，奔忙着许多自认为的大事儿，也总天真的以为，父母会福寿绵绵。

当我接完一个陌生电话后，本能地嚎啕着冲出办公室。电话说，你的父亲突然发病，抢救无效去世。

我的父亲，没有给我久病床前做孝子的机会，没有给我一丁点儿预兆，没有惊扰任何一个亲人，就静悄悄走了。

在我们极致的悲恸号哭中，母亲也很伤心，可似乎也松了一口气。那段时间，父亲正在与母亲商量离婚。

父亲选择在年过半百之后离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时，我们姐妹仨都已经成家了，父亲不再担心，单亲家庭的女儿会被男方家看不起。

父亲没有等到一纸离婚手续，却等来了母亲派来的一队队说客。母亲娘家人，父亲的老朋友，父亲的领导，都充当了母亲的亲善大使。一纸婚姻，维系着母亲强烈的自尊，和她一辈子严防死守、苦苦捍卫的主权。父亲提出离婚哪那么容易。

母亲凄婉的眼泪，母亲撑起这个家的艰难，让一度犹豫的女儿们，都违心站在了母亲的队列，苦苦规劝父亲。家要破了，我们本能的希望保住这个千疮百孔，却是我们来处的家。

全家没有料到，妹妹突然离世的噩耗先于父母离婚大战到来。我们家天塌下来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父亲搀扶着母亲，料理完妹妹后事。在母亲最悲恸的时候，父亲选择了撤诉，他不忍在母亲心上插把刀。离婚，因家庭的重大变故搁置下来。

妹妹去世半年后，郁郁寡欢的父亲也走了。母亲失去了并不满意的丈夫，我和姐姐失去了挚爱的父亲。父母的婚姻以最沉痛的方式予以了形式上的保全。

父亲的去世，其实是有先兆的。妹妹走后的那些日子，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和伤感，常常整日整日的闷在工厂单身宿舍发呆。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担心父亲憋出病来。这个夏天因此过得提心吊胆，无比漫长。

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去。周日的下午，我去看他，父女俩约定了偏僻的河边吃饭。

枯黄秋草在寒风中萧瑟，江水瘦削 ，裸露出冷冽的河床，让人心酸。父亲又瘦了一圈，长长的裤管在风中打着卷，又被风散开。逆着热闹的人流，父亲向我走过来，他的孤独像秋风。

父亲又开始借酒消愁了，我没有制止。父亲的压抑，父亲的隐忍，父亲的弃而不得，我怎能不知。父亲的生活如他饮的酒，惯常的苦涩。

母亲不是一个好评价的人。她是一个民办教师，一辈子诲人不倦，却性情暴烈，待人严苛。父亲在城里当工人，年轻时长得很帅，性情温和又悲悯。强烈的反差和两地分居，让母亲极度缺乏安全感，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各种病态式的怀疑和掌控父亲。父亲的偶尔反击，换来的是母亲的变本加厉，和他的偃旗息鼓。

长期的精神折磨，像魔咒一样，深深伤害着每个家庭成员。我的童年，一地鸡毛。

在母亲的泪水、骂声、棍棒中，我们姐妹仨倔强的长大，这样的母亲，女儿们别无选择，性格却无一例外随了父亲。而这样的妻子，父亲也别无选择。不管受了母亲多少折磨，他只是铁青着脸色不说话，虽然我数次看到父亲握紧了拳头，却终是无力的垂了下来，他把一切藏在心里，无处诉说。我们完整的家，浸满父亲的委屈失意。

父亲开始学佛，逃避尘世的烦扰。每当看着他戴着老花眼镜，低着头，费力认着经卷（父亲文化低），像受难一样，我就忍不住想哭——该是多大的痛苦，才把父亲逼成这样！

有一次读到张爱玲的文章，她这样写自己，"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我内心叹息不已，父亲的人生何其相似。父亲的父母早逝，给他留下了地主崽子的遗产，13岁就当学徒养活自己。直至后来与母亲结婚，白手起家，母亲的性格又那么偏激。短暂的幸福之后，父亲从此泡在了苦水里。我可怜的父亲啊，一生充满悲剧色彩。

那晚上，清冷的月亮挂在天上，遥遥倾听着父亲的不如意。就连涪江水面上的波纹，也浸满了忧伤。我的眼窝，湿了又湿。

此后，我不再当母亲的说客，期盼父母放下恩怨，好合好散。

只是，我们再也等不到这个结局了。

父亲走后，我们才突然意识到对父亲是多么绝情。父亲生前，除了姐姐旗帜鲜明的支持他，除了我默默投了赞成票，所有亲人都站在母亲一边，母亲声泪俱下的控诉，让父亲成为了现代陈世美。

也许，父亲内心曾有过期待，解除婚姻的枷锁后，重新开启新生活。可最终，父亲的人生被极端的母亲，被动摇的亲人，被分割不清的种种责任，被他内心的善良，永远定格在2001年寒冷的冬季，痛楚孤寂地走完了这一生。父亲这辈子太苦了，死亡对他来说或许是解脱。

心痛的是，母亲从来没有自省，也不会自省，她是被她的兄弟姐妹，被她的女儿女婿惯坏了，被父亲的隐忍纵容了。从中年，到老年，到现在。

可是，令人难过的是，我们恨不起来，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恨不起来呵！我们依然爱她，依然迁就她——这个折磨人的老太太。

令人唏嘘的是，那时候，很多家庭都这样。我的同龄人的父母，为了给子女一个完整的家，如深陷在蛛丝编织的网中，在人生与人性，在责任与自由中间，心甘情愿选择忍辱负重过一生，一直到白头。虽然父母一辈子都合不来。在他们身上，刻着上一代人的集体印记——自我牺牲，寂然无我，协力赡养老人，抚育子女。至于爱情，则只能作为婚姻的从属了。

父母一辈的婚姻，唯有一声叹息！

提笔写下这篇文章，是想留住越来越模糊的父母印象。再不记录下来，我们也老了。写到这里，室内，钢琴曲《寂色》的音符缓缓流动，像温和的中药，一点点，一点点治愈悲凉的心。

（本文刊发于《川中文学》，图片摄影：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