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河

三江闲人

                            故乡的河

                                      杨钧儒

                               河韵

         离开家乡近五十年，最不能忘记的是那条从故居窗外流过的梓江河，常常使人魂牵梦绕，萌发思乡之情！

        老家是 位于 川北 山乡 一个名叫三星的小镇。

        几十户老式木结构瓦房相向而立，错落有致地座落在西东走向的山梁斜坡上，梓江河和另一条小河分别从山脚两边顺势而下、在山梁末端汇合，使得小镇三面环水，平添几分半岛风情和水乡特有的灵气。

        斜坡上，由高及低的青石板街面直通河边。街面两边各有宽约丈余，带房檐的檐廊。雨天街道变小溪，流水潺潺，而檐廊上赶集的摊贩和乡民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生意丝毫不受影响。

       街头巷尾生长着几棵巨大的高山榕，冠盖数亩，遮天蔽曰。树干粗壮，十余人方能围抱，气根倒垂，根枝缠绕，像游龙戏凤，古风犹存的巨型浮雕。

        两江汇合处的山嘴上，有雕龙画凤的木结构戏楼。戏台设得较高，台口正对街面，观众坐在树荫如盖，江风习习的街面上由高处向低处看戏，舒适惬意，恰到好处。

        小镇上家家户户临江的后房，都是清一色的吊脚楼，粉墙灰瓦，绿阴掩映，突兀于山崖之上，镶嵌于蓝天碧水之间，从江面望去，像一幅笔意多姿，风情浓郁的水墨画屏。

        家乡属深丘地貌。虽然群山环绕，沟壑纵横，但山势低缓，山谷相对开阔，江水奔流其间，遇到较高地势的阻拦，便激起暴怒的湍鸣，形成滩；遇到平坦低洼处便形成潭，俗称“沱”。与山涧小溪比较，这里的沱或滩，毕竟是大江风范。沱者，江面开阔，碧波浩荡；滩者，怪石嶙峋，满江波澜。江水在滩沱相间的河床上跌宕起伏，左冲右突，如歌如诉地奔涌前行。

经过小镇的河段，是一段长约千米，宽约四百余米的河滩。

        枯水季节，河床裸露，除行船的漕道内仍然水深流急外，其余布满大大小小的卵石。它们或鹅黄、或雪青、或深黑、或暗红，五颜六色，光滑圆润，奇形怪状。两岸之间有百余长形青条石等距离排列，是供人们通行两岸的“跳墩子”。供船只通行的漕道不能安放条石，便用长长的木板撘成拆放自如的独木桥。人行其上，下面波涛滚滾，桥面晃晃悠悠，十分惊險刺激。这种特殊的过河方式常常使外乡人望而却步，但小镇上的人们无论老人还是孩童，无论负重还是徒手，都能在跳墩子和独木桥上跑跳自如。

        过了这一段河滩的下游，便是深沱了。这里水面宽阔，烟波荡漾。河的右岸，全是悬崖峭壁，水流紧邻山脚，碧波拍岸。左岸则是平畴沃土的开阔原野。原野临江地段，有长约五、六里地，宽约百余米的沙滩。沙质松软纯净，雪白如银。沙滩和原野上的庄稼地之间，长势茂盛的大笆茅丛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从上游往下望去，江面、沙滩、芭茅丛像三条巨型彩练被抛撒在右岸山脚下，因形就势，轻柔曼妙地飘向远方。

       我的家，就在临江的吊脚楼上。

       倚窗而望，江河上下，景象万千，风韵幻化，百媚千娇，给人以得天独厚的享受。

        清晨，看东方日出，满江红霞，五彩缤纷，灿若锦绣。朝霞退去，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远处青山如黛，横陈天际。近处平畴庐舍，原野如画。河川潮平岸阔，风正帆轻，江水柔顺舒展如小桥流水，其素淡幽雅的气息沁人心脾。

        入夜，赏山间明月，河内星云，江上渔火，廖廓夜空，看得醉了，倦了，便枕着涛声，沉沉入睡。

       遇阴雨天气，窗外烟波浩渺，浮云游荡。远处的峰峦，在缥渺的云海中时隐时现。江河像披上一层厚厚的白纱，摆弄着更加轻柔曼妙的身姿，若有若无。这时，只有循着依旧悦耳的涛声，才能捕捉河川的真切身影。

        洪水季节，平日温顺的冮河显示出无限的大度和豪强。为了保护人们的安宁，她张开宽阔的胸怀，吸纳千沟万壑中肆无忌惮、狂奔乱涌的洪流，汇聚成自己河道内的滚滚波涛，极尽雄浑之美，壮阔之美。

        日间的航道内，总有满载货物的船只来来往往。顺水下行的，篙头点水，桡桨击浪，船身平稳轻巧地在漕道内滑行；逆水上行的，拉船的纤夫四肢触地，艰难地在卵石滩上爬行，船头在波浪中左冲右突，缓缓行进。船工号子声声悦耳，此起彼伏，音調时而低沉、浑厚，像在抒解心中的郁闷；时而明亮、高亢，似乎是仰天长啸，抒发胸中的激情！

                              河趣

        如果说对故乡河川秀丽风光的认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逐步加深的话，故乡山水带给我的无限乐趣，却是孩童时代就深有感受，刻骨铭心。

        河床上浅滩、急流、深潭、沙滩、卵石、危崖，形态各异，男女老少都可以各得其所，自寻乐趣。

        夏天的傍晚，劳作一天的人们都到河边来了。女人们卷着裤腿，或蹲在岸边，或站在浅水里，洗头、擦澡、洗衣、洗菜。河水晶滢亮澈，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圆润的卵石。俗称“跑滩匠”的小鱼儿成群结队游来游去，毫不怕人，不时用软软的嘴唇吮吸人的肌肤，给人以痒痒的稣稣的美妙感觉。

       赤身裸体的小孩，有的在妈妈身边的浅水处跳来跳去，不时溅起白晃晃的水花；有的三五成群到芭茅丛捉迷藏，打野战；还有的在沙滩上挖沙坑，堆沙人，或用黒黑的淤泥敷满全身，扮成一个个小泥人。

        水性好的人都到深水处游泳去了。游姿大多是所谓“踩立水”、“狗爬式”等土方式，但他们一个猛子照样可以在水底潜数百米，一口气可以游一两里地。即使是洪流滚滚的汛期，仍可以劈波斩浪，毫不畏惧。

         我们几个年龄稍大的娃娃，乐此不疲的活动是跳进行船用的漕道里“抛滩”（冲浪）。漕道宽约丈余，水流湍急，形成一轮一轮的波浪。我们一个个从上游跃入水中，或用尽全力往浪峰上扑，或屏气闭眼随浪谷往下沉，一沉一浮的眨眼工夫，便会被冲出好几百米，十分刺激。

        晚饭后，耐不住家里的闷热，家家户户便在临河的山嘴平坦处铺上篾蓆，男女老少都集中到这里乘凉或通霄露宿。对儿童来说，这是最美好快乐的时光。入夜，清风徐来，皓月当空，河面洒满水银般的月光，波光粼粼。大人们或坐或躺，悠闲地拉家常，小孩子们则不分你家我户在凉蓆上蹦蹦跳跳，打斗嘻闹。随着夜色的加深，大多数人已经困了，喧嚣声渐渐平息，河滩上轻柔、舒缓的涛声更加清晰，反衬凸显夜空的寂寥。这时，总有见多识广的年长者，大声地讲述或议论天下奇闻趣事，不紧不慢的音调里透露着几分倦意，不时还夹杂着一两个哈欠，徐缓浑厚的音波似乎随水波流敞，在寂静的夜空里略带回声，给人以空灵、神秘而又温馨的感觉。

        端午节看龙舟赛，一年一度带给我们另外一种乐趣。

        中午，早旱地吃过粽子，大人们用菖蒲、陈艾熬水给小孩擦洗身子，用雄黄酒抹肚脐后，人们便三五成群步行十二里路，到下游的玉龙镇看划龙舟。那场面比现在体育竞技性比赛热闹得多。江面上，游荡着十余只大型彩船，用彩旗、各色布料、纸花等装饰，在碧蓝色的江水映衬下，十分艳丽。龙船有青龙黄龙两只。高高的龙头，指挥者穿的长袍及水手穿的马甲也分为青黄两色。比赛开始后，双方都以某一只彩船或彩船上放出的鸭子、猪尿泡（用猪的膀胱吹胀，如现在的气球）为目标，优先到达者会得到彩船上的奖品。这时，各只彩船上鼓乐齐鸣，龙舟水手号子声声，两岸河滩及远近山头人潮涌动，助威呐喊声不绝于耳。飞驰江面，如离弦之箭的龙舟尾部喷射岀黄色烟雾（一种烟火），色彩斑斓的江面被渲染得愈加绚烂。

        我们儿时的几个玩伴，可以说天天在河川上留下足迹。在草丛中，卵石下，岩缝里捉螃蟹，找王八，摸鱼虾。虽然大多数时侯是两手空空，但捉小鱼小虾却是我们的“专利”。那时，河滩上小鱼儿真多，长有斑马条纹的“钢鳅”，全身有刺的“母猪売”，在浅水中东游西荡，永远长不大的“跑滩匠”等等，大多叫不出名。最有趣的是一种俗称“巴食子”的小鱼，长约两三公分，三角形状，皮肤像鲢魚般柔滑，离开水粘粘地，我们用来稳稳地贴在鼻梁上扮川剧小丑。

        冬天，河滩上仍有儿童的乐趣。除沙滩上可以乐此不疲地游戏，玩弄小水凼里厚厚的冰块外，在卵石滩上捉“打屁虫”印象最深。这种冬天特有的小昆虫，藏在没有被水淹没的卵石下，被捉回去放在铁锅内炒熟后，不但能吃，居然还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河殇

        我曾游历过许多名山大川，在为祖国山河的俊秀而自豪、赞美的同时，常常联想到家乡的山水风情，惊叹许多外地的风景特色在我的家乡也似曾相识，感慨自然之美无处不在。同时也更加深切地体会到，拥有江河，是故乡莫大的福份。有了她的滋润，这片原本偏僻，封闭的土地便多了一分秀色，一分生机，一分灵性，一分富裕。生长在江河之滨，也是个人的幸运。江河赐予我生命的乳汁和编织梦幻的色彩，丰富我的感情世界，陶冶我的性情。对江河的特殊情结，养成我人生旅途上的一种生活习性，无论走到哪里，不管是小憩还是久住，陋室还是雅居，只要紧靠江湖，心情就被宁静主宰，觉得心灵恬适，神闲气定。

         正是怀着这样一种情感，工作之余，我常常忙中偷闲，找机会短暂地躲避都市的喧嚣繁杂，回到家乡去感受那份宁静。

        可是，年复一年，每次回乡看到的情景都使人不安。故乡的河渐渐生病，发展到后来已经是病入膏肓，生命垂危！病程之短，也就是自己亲眼见证的几十年时间。这对于万年长流的亘古江河，只不过是漫漫历史进程中的一瞬间而已。探究病因，不是岁月沧桑带来的衰老，也不是自然灾害的侵袭，而是来自我们这些受江河养育的人类的无情伤害。

         六十年代，垦荒扩地，围河造田，滥伐山林，破坏植被，使河道病灶环生，容颜衰败。

七十年代，为修建小水电，在区区百余里长的江河上下，分别构筑了三条拦江大埧，像三条无情的绞索，紧紧缚住母亲河的躯干，致使泥沙淤积，河床逐年变窄变浅。雪上加霜的是，沿河造纸厂、化肥厂等各种排泄物的污染，河水变质。从此，江面浊流回荡，水波不兴，多处断流。江河不复江河，家乡小镇也面目全非。在所谓扩建街道，大炼钢铁，整旧翻新的种种理由下，大榕树被伐，古戏楼被拆，吊脚楼多被水泥砖墙取代。

         令人欣慰的是，近年人们终于从气候恶化，动植物消亡，水资源短缺的恶梦中警醒，开始注重生态环境保护。靠梓江河养育的故乡子民，也终于感念母亲河的慈爱、落寞和伤痛，自省儿女的良知、责任和行为，逐步实施弃耕还林，整治污染。虽然近年河水渐渐变清，河滨植被逐步恢复，但是小修小补难以根治腹心之疾，母亲河呼唤人们更大的作为，更全面更彻底的江河治理。

        期望有那么一天，我们或我们的后代带着儿孙们返回故乡，能再次欣赏到河川上妍媚的晨曦，幽凉的月夜，印满浪痕的沙滩，清澈见底的河水，茂草摇翠的河滨，享受天人合一的自然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