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到颐和路

芦苇

我到江苏省作家协会上班的那天,是1985年1月5号。那天南京下雪,漫天皆白。报到地点在东宫,东宫在中山东路313号,是一座仿明代大屋顶宫殿式建筑,红墙绿瓦,檐牙高啄,矗立于雪景之中,很是美丽。东宫原系国民政府的中央监察院所在地,建造于1936年。虽历经数十年风雨,依然古朴壮观。大门为牌楼式建筑,色彩亮丽,四根方形立柱稳重气派,院内有三条平行的水泥路,中间是花台,院内雪松挺立,很是幽静。我走进大门,无意间回望一眼牌楼,蓦然在横梁上看见8个大字“柔亦不茹,刚亦不吐”。这8个字是原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蔡元培先生(民主进步人士)的手迹。意思是:凡进入此门办公者,绝不欺软怕硬。我驻足观望,心生敬意。 <div> 我到省作协报到的部门是办公室,领导先安排我负责宿舍楼的基建,后又在办公室行政科以及省作协人事部工作,在省作协我前后工作28个春秋。我刚到省作协时,得知作协因无办公房,所以向军区档案馆租用东宫作临时办公地点。省作协过去叫“文学创作工作室”,创立于1954年9月,隶属江苏省文联。“文革”开始,作协工作停止,队伍瓦解,创作凋零。“文革”结束以后,省作协于1978年召开理事扩大会,宣布恢复活动。1984年1月,省委决定,将作协从文联机构中分出,按厅局级单位建制,随即就迁到了东宫办公。</div><div> 当时作协租住在东宫,可谓人地两宜,好些年轻同志在东宫合影留念。《钟山》《雨花》编辑部设在东宫二楼,编辑部同仁看稿子疲倦时,时常会到东宫大院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东宫特点是闹中取静,颇有气派。我在东宫的那两年,常有外地作家来访。记得有一天下午,有北京来的三位翻译家:冯亦代先生和梅绍武、屠珍夫妇。他们来拜访作协的章品镇先生,未遇。那天下午办公室只有我一人,三位翻译家和我谈到东宫环境,都赞叹不已。</div> (省作协部分同志游览燕子矶,后排右二为作者,摄于八十年代) 此外,在东宫两年,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一是我刚到作协不久,作协就召开全体人员会议,会议室在东宫一楼西面一间正方形房间内,排满了皮沙发。那天我刚坐下,就看见许多同事鱼贯而入,最后进来一位长者,年约六十,花白头发,四方脸,戴眼镜,面容和蔼,手里夹着一叠文件,缓步走到前方主席台坐下。我一打听,原来此位就是省作协主席兼党组书记艾煊先生。那天艾主席用略带安徽口音的普通话,说了几句开场白,很简短,只两句:“现在开会,传达中央文件”。接着艾主席就用清晰缓慢的声音宣读文件:“中共中央文件,中发。1985年第~号……。”艾主席读了约10分钟,文件读完后,艾主席又只讲了两句话:“文件传达完毕,散会。”于是,大家纷纷站起来,各自回办公室。我当时觉得艾主席真有水平,说话简明扼要,果然是哲学家式的领导。又想起以前在农村,遇到大队书记传达文件,支书总要说许多话,生怕大家不明白。其实有时“少少许胜多多许”,此言得之。 (省作协部分同志游览燕子矶,后排左二为作者,摄于八十年代) 第二件事是我在除夕之夜,独自一人在东宫值夜班的经历。我刚到作协不久,就是春节。前面说过,东宫是宫殿式建筑,因年久失修,加上那时电灯少,整栋大殿在除夕之夜都是黑洞洞的,穿堂风一吹,有时还会发出一种怪声。幸而我在乡下时,曾多年一人住在山上养猪场,寂寞惯了。此时不去多想,那天值班,我先把走廊大门关上、锁紧,又把办公室的门也锁上,然后生火炉烤火(那时没有空调)。我泡杯茶,准备坐下看会儿报纸。忽然传来一阵吱吱的响声,我侧耳倾听,叫声来自走廊尽头。我想起来了,走廊长桌上养着一只关在笼里的荷兰兔,本是办公室小胡前两天兴冲冲地从街上买回的,原准备带回家自己养着玩,可是到手后,小胡又不想要了。于是小胡想到了我,把荷兰兔带到办公室,一个劲儿地劝我收养。小胡说这小东西好养,又说它只吃青菜,我虽然想帮小胡,但想到自家地方小,爱莫能助,遂不为所动。最后这只荷兰兔托看门老王暂时收养,估计那天老王忘了喂青菜,夜深人静,叫唤不停。直到天亮,我打开房门,走到桌前一看,笼子已被咬断,荷兰兔不翼而飞。等到早上老王来接班,我告诉老王荷兰兔逃走了,老王听了不以为然说:“什么荷兰兔,其实是只大老鼠。这两天正发情,前两天晚上它的叫声就引来许多公老鼠,不逃走才怪呢!”我恍然大悟。1985年除夕,是鼠年最后一天,那只大老鼠(或荷兰兔)成功出逃,给鼠年除夕之夜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div> 我在东宫上班两年,时间不长,印象深刻。其后作协从东宫搬出,迁至湖南路10号,仍是租住省军区房子办公。直到1992年9月,省作协在江苏饭店召开第四次作代会,会议期间,作协的办公地点问题才得到解决。</div><div> 记得四次作代会期间,我因参加会务组工作而住在江苏饭店一楼房间,有一天深夜,大约三时左右,潘震宙同志(时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兼作协党组书记)忽然叩开我的房间,对我说:“小陆,我来参加等会儿上午的会议。不想惊动其他同志,先在你这儿休息一会儿。”那天潘部长很高兴,告诉我刚从省委书记那里开会回来,书记听了省作协的汇报,已决定将颐和路2号的房子拨给省作协做办公地了,我当时听了也很高兴,漂泊多年的作协总算有停泊的港湾了。</div> 省委拨给作协的颐和路2号办公楼是一栋三层砖木结构的老房子,外表并不起眼,却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早在抗战时期,许多文人都知道颐和路口有一处泽存书库,有些外地人还特地坐车到南京来寻访。泽存书库的主人是大汉奸陈群。陈群字人鹤,是汪伪时期的内政部长,又当过伪江苏省省长,这些官职都是肥缺,刮钱不少。不过,陈群却是一个作风特殊的汉奸,他把弄来的钱全都用来买书收藏。当时正值日本攻陷南京之初,兵荒马乱之际,满街都是旧书也没有人敢买,也没有人买得起,有些旧书只好当废纸烧掉。就在此时,陈群开始收购旧书,城南城北的书店老板听说陈群要买旧书,真是大喜过望。那时他们三五成群夹了旧书到“内政部”去,门房只要听说是卖书的一律放行,陈群经常接见,遇到忙时也把书留下来以后再结账,一时间南京街坊间都在传说陈群收购旧书的事。 <div> 陈群买的旧书越来越多,于是就在颐和路口(今颐和路2号)造了一栋房子藏书,取名泽存书库,楼分三层,书分三库,他在《自剖书》中称自己有藏书一百万册。据史料分析,陈群实际藏书不下七十万册。陈群死于服毒,服毒前自己和家人一起动手把书整理了一遍,并把所有的书都编了目,然后才服毒自尽,遗嘱中对泽存书库念念不忘,嘱管理书库的人照旧做事。从这些情况来看,陈群在汪伪政权中不但作风特殊,而且是一个畸形的文化人。</div><div> 抗战胜利后,泽存书库被国民党中央图书馆接收,改名为北城阅览处,并对外开放。当时有古本旧书约四十万册,其中许多是善本。如宋本《春秋集传》、万历本李卓吾评《西厢记》、万历本《三宝太监西洋记》、元本《唐文释》等,这些宋元本全是书林尤物,只要看看这些书目,就能感到陈群在当年收集旧书时的复杂心情。</div> 1995年春,省作协办公室派我到颐和路2号洽商迁入事宜,我顺便将这栋古老的房子上下参观了一遍:整栋楼呈环形,一二三层都有环形走廊,走廊环抱着一个圆形的院子,院子中央挺立着一株硕大的雪松,东面月亮门旁有一片紫藤花,紫藤正在开花,花香四溢。我沿着二楼走廊转了一圈,看见十几个房间(书库)里有许多线装书一匝一匝静静地躺在书架上,站在书库门前,似乎能闻到古书的墨香和院里飘来的紫藤花香,夕阳把一缕阳光照在一卷卷书上,整栋楼一下子充满了神秘。<br> 我从1995年开始到颐和路2号上班,二十五年一晃而过,许多事情难以忘怀。我想起1995年春节前夕我们在颐和路2号的老书库(后大会议室)内,举行了一场围棋比赛,上海作协的七位作家(都是棋迷),风尘仆仆地坐火车赶到南京来找江苏作协的作家下棋。记得那天下午,我领着上海作家走进那间宽敞的大会议室时,室内的灯还未打开,只见室内排着一排整齐的茶几,茶几上摆着清一色的木制棋盘,发出一种幽幽的光,棋盘仿佛在这间老房子里有了生命。上海作家站在会议室门口停了一会儿,全都不说话,最后才听见一位作家说:“真要感谢你们做了一件大好事,真想以后经常到这里来下棋。”<br> 我又想起早几年南京曾经评比“金陵藏书状元”的事。颐和路2号也不断地诞生出新的金陵藏书状元。比如原《雨花》老主编叶至诚先生,就是评出来的金陵藏书状元。叶老在世时爱书如命,曾想方设法购买各种好书收藏。有一年夏天,我告诉叶老中山东路新到了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叶老听了马上就要我陪他去买,那年夏天特别热,叶老人胖,身上小褂子很快就汗湿了。我担心他身体吃不消,叶老却笑着说:“不碍事,我回去后还要用牛皮纸把这本书包起来再上书架。”我问叶老:“是不是每本书都要包好再保存?”叶老说:“是。”那天叶老很快活。虽然叶老已去世多年,这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br> 我还有一位同仁薛冰先生,家藏的书也真算多。有一次我到他家去下棋,看到他家到处堆的都是书,我们只能侧着身子支一块棋盘在书堆中下棋。薛冰是不是藏书状元不得而知,但只要到他家看看就让人佩服。<br> 省作协于2009年从颐和路2号迁出,搬到梦都大街50号新址办公。一同搬走的还有资料室民国年间的《大公报》和《申报》。我曾在老《申报》上看到关于陈群创办泽存书库的报道。现在颐和路2号门口留有一块铜牌,刻有“泽存书库旧址”字样。铜牌朝东,每天清晨,依然有阳光映照在铜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