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过了立夏,天气立马就热起来了,村头大杨树上的“黄瓜篓儿”一迭声的叫着“日不溜溜儿,对球谷儿”,竹园里的“吃杯茶”便也一连声的应和着。树荫下拴着的两头老牛,一站一卧,一嘴白沫儿的在咀嚼着反刍,偶尔抬起头“哞—”的一声,那鸟儿便扑楞楞的飞到村边的场院屋顶,复又“日不溜溜儿”“吃杯茶”的叫着,刷着存在感。一到傍晚,那河里的青蛙早已呜哇呜哇的叫成一片,老人们便说,蛤蟆打哇哇,四十五天吃“圪垯”。</p><p class="ql-block"> “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沒过几天,镇上的小满会便热闹起来,一街两行,摆开的都是镰刀网包大煞绳,车连牛犋,杈把扫帚牛笼嘴,木掀掠爬等等收麦子的农具。镇上离俺村也就四五里地,当着生产队长的本家现德叔,领着会计和保管挑挑拣拣弄了一大牛车,咕咕咚咚拉了回来,这冷落了一冬春的场院里可就热闹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队长说,男劳力赶明儿早起都挑起水桶来泼场,赶紧得把麦场碾碾糙起来。</p><p class="ql-block"> 两个牛把式嘟囔了一大堆,说是碾场的两个石滚滚框坏了,牛车上装麦子用的前后挡断了。还有个三爷也负责任的说,头年的旧桑杈木掀使顺手了,也有坏了的,请木匠时连带也修修。保管说,装麦子的口袋被老鼠咬窟窿不少,让妇女们来缝缝连连。</p><p class="ql-block"> 队长连说中中,麦天眼看要来了,该预备的就早些下手吧。</p><p class="ql-block"> 这场院挨着村头路边,也就七八亩大。石磙后面掇着个捞子尾巴,被驴拉着,欢快的在场地里转着圈儿,没上两天场地被碾压得磁磁实实明光明光的。</p><p class="ql-block"> 也就奇怪,“吃杯茶”一叫,小南风刮了沒两天,麦穗就炸芒了。人们一大早手拿镰刀拥到麦地里,弯着腰一把把的割着,队里的牛车也忙不迭地一车一车往场院里拉,横七竖八堆满了场院,这时需要垛起来,然后一天天的打麦。有队里的“合子手”,先铺个基础,一群人便一杈一杈往上挑,到一人高时,“合子手”便上去看垛,防止歪斜塌垛。经过大家伙儿们一起半夜的奋战流汗,小山似的麦垛就起来了。</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的我也就十五六岁,人瘦得麻杆似的,人称“气死狼”,说是两个狼不够吃一个狼吃不完。人瘦沒力气不说,干啥活儿还沒眼色,老是不受待见,成了人人背后说的“怕下力”。本来打麦场上的活儿,算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农活儿,遇上我这个“怕下力”,算是沒我的立脚地了。族内有个大我十好几岁的小爷,也是身小力薄的,农活搁那儿也不中,且成分又高,也是个不被待见的主儿,于是有了我这个伴儿,算是有了共同语言。</p><p class="ql-block"> 打麦的头道工序是摊场。早上照例是种玉米,锄红薯地,给烟叶捉虫子,日头升起老高时,肚子里也咕咕的叫了,该吃早饭了。队长却一声令下,男劳力都去场院里摊场。摊场可是个技术活儿,你得把成捆成络儿的麦杆用桑扠挑起来用劲儿的抖擞,打成乱秆,形成较大的空隙空间,然后一杈一杈的竖立成半腰高,能让日头光线照进来,才能把麦杆晒焦晒透。我和那个小爷一边切磋,一边示范着用力的用桑杈挑着麦杆,队长就有点不高兴了,说是磨矶啥呢,沒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走?弄得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挑起来就是竖不起来,越急越没汗。小爷偷偷说,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熟才能生巧,一个学生娃子能下场干活就不赖了。我心里那个感激呀,就别提了。有了知音,边干边聊,也不觉得饿觉得累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小晌午,场里的麦子被日头晒透了,风吹透了,牛把式套上牲口拉上石磙,开始“吱吱咛咛”一圈又一圈的碾场。我手里端着只破旧木掀,眼盯着几头牛的屁股,防备牛儿把粪拉在麦子上。瞧见那头牛的尾巴要撅起来了,赶快跑去撵着接住拉出来的牛屎,突然一头牛拉稀,窜了我一身的粪水。正晌午头,就这样站在场边晒得满头流汗,看牛的屁股转圈圈。</p><p class="ql-block"> 歇罢晌儿,该翻第一遍场了,这活儿倒沒多少技术含量,只见满场麦秸飞舞,人人弄得灰头土脸的。接着又是“吱吱咛咛”的碾第二遍,如此三番,翻了又翻,抖擞了又抖擞。半下午时,“合子手”用扠挑挑碾碎的麦杆,摸摸下面的麦糠麦粒,嘴里“咯嘣咯嘣”的咬着麦籽儿,大手一挥,该起场了。</p><p class="ql-block"> 起场喽,一声呼喚,只要不是妇女,老的少的都下场了。这时候,挑麦秸的,积麦糠楂堆的,拿扫帚的,人们大呼小叫着,象打仗一样,满场都是人影,满场都是麦秸麦糠飞舞,半个时辰就把掺和着麦籽麦糠的大楂堆给积起来了。这时,傍晚的风来了,“合子手”看看风向,指定了堆的位置,能拿起扬扠的劳力便使劲儿把麦糠往天上扬,糠皮被刮到下风头,麦粒儿落在大楂子堆上呼呼啦啦的响。在麦糠堆里,队长扬起杈,试试麦糠里没有了麦籽儿,便指挥大家把麦糠推到场院边的沤坑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时候,我和我那位小爷老是挨训斥,立的不正站哩歪,反正扬场这活儿,这手就不知道咋使劲儿哩。大楂堆子扬完,便轮到队里的几把“合子手”上场,我们这些半吊子只能傻逼似的站在一旁观摩了。戗扬,这是打场最费力也最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只见俩人一左一右,扎住弓字步,手里的木掀上下翻飞,麦籽儿和大楂子撒在空中,又一条弧线的落下来。打掠的老“合子手”三爷,腰扎布板带,头戴细竹帽,手里是一把队里最姣秉主贵的上好扫帚,煞下半腰,往落下的成弧形的麦堆上轻轻左右开弓,把浮在表面的大楂子一一掠去。全场几十号人就这么看着这三两个人在龙虎飞腾。一堆麦楂子戗扬下来,几个人就有点气喘吁吁了。顾不上喝口茶,另一堆也是又开始了战斗。望着他们弯腰弓脊拼命似的劳作,我就有点自惭形秽了。我想着读书时课本里描绘的苏联集体农庄里的康拜因联合收割机,想着我这个百无用是书生的自己,怎么笨手笨脚学不来这些老农的本事,被好多人瞧不起呢?</p><p class="ql-block"> 麦子终于扬净了,大家一脸的喜悦。“合子手”们蹲在一边,掏出烟锅“巴嗒巴嗒”的抽上两口,就着泡着竹叶栀子的大茶壶往嘴里灌上几口茶水,长出了一口气。队长指挥着装麦子,我们这些半大小伙子就一口袋一口袋扛着麦装子往场房屋里跑,这时候再不卖点力气,多扛两袋,保不定人家会搗着脊梁骨骂咱咧。</p><p class="ql-block"> 半个多月过去了,一场一场的麦子晒干扬净后也入库了。场院里一堆一堆的麦秸又溜了一遍,便开始上麦秸垛了。这个时候,女人不得进场的禁忌也打破了。生产队喜气洋洋的象过年一样,小孩子哭,大人叫的,男女老少都上阵垛麦秸。队里炸起了油条,熬了竹叶茶,一筐一筐一桶一桶的往场院里送。中午的一顿聚餐,个个肚里塞了个圆溜溜的。下午时分,还又是队里的“合子手”们下手了,造型,修垛,糊垛,这些技术活儿永远都是他们出彩骄傲的本儿,我们这些学生娃子半大小子只能打打下手被喝来吆去的。馒头垛,马头垛,长方形垛,马鞍子垛,方垛,根据本年麦秸的量,一年一个新花样,耸立起来。</p><p class="ql-block"> 场光地净,麦收季节终于过去了。打麦场沒有了往日的喧闹,只有麦秸垛在静静的立着,我舒了一口气,社员们也舒了一口气。带着满头的麦秸屑屑,一头钻进温温的小河水里,洗去连日来的疲惫。泡在河中,又想起打掠的老三爷佝偻着身子手里的扫帚左右开弓,戗扬的现德叔大江叔义学哥手中的木掀如龙似的翻飞,那满天的麦籽儿呼呼啦啦撒落的弧线,永远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p><p class="ql-block"> 如今,康拜因驰骋在麦田里,半天之间麦收季节就过去了。人们躲在树荫下,三五成群,麻将照打,聊天照喷空儿,广场舞还是在“咚嚓咚嚓”的跳着,昔日里的打麦场如神话一般已很少有人知道了。五十年前麦收的劳苦,村头麦场里那一垛垛的麦秸垛,还有那看似并不惊人,一道一道的,却繁琐复杂的打麦工序,这也是前辈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文化遗产,还有几人能干下来传下去呢。逝去的逝去了,在世的也都七老八十了,没有了场地,他们很难再一遍遍的演示给后人看了。但我认为,这是在原始耕作时代,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刻骨铭心的生产生活经历,应该让后辈人知道日子生活的艰辛啊。</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记录下这段让我难以忘怀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