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翔原创散文:活道

路飞

疫情好转,不用隔离十四天,我把母亲从山东接来北京。<br>母亲八十六岁,身体比较弱,有冠心病、高血压,睡眠也不好,尤其腿脚不利落,膝盖变形,走路不稳,须拄拐杖。看她走路姿势,我就想起宋丹丹演的小品。<br> 母亲一生勤劳,在家闲不住。来京后,我说,干了一辈子,可以歇歇了,看看电视什么的。但是,母亲看电视只喜欢看天气预报。我说,《伪装者》上的靳东长得多帅,看看不好吗?她说,不如儿子好。我家里书多,包括画报,可以随便翻翻。母亲听了,便去看,翻了几页,觉得没意思。<br> “儿子,给我点活干。”她说。“没有活。你就歇着吧。”“给我找个顶针。”“顶针?”天哪,我家哪有顶针!“青儿给了我一件衣服,有些大,我改一改。”“算了,买新的吧。”“我总得有点事干才好。”母亲嘟哝着,拄着拐杖在房间来回走。<br> 我家里有什么活适合母亲干呢?洗衣服?早就用洗衣机了,不能让洗衣机退休,换母亲上岗吧。蒸馒头?蒸了给谁吃呢?山东人喜欢吃馒头,可是我们现在很少吃馒头了,特别是我儿子,根本就不吃主食。至于其他家务活,纳鞋底?织毛衣?嗨,都什么年代了!想了半天,我发现原来母亲擅长的家务活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在我们家里,母亲没有施展才华的平台,英雄无用武之地呀。<br> 我还是努力找了找。我在小院的杂物堆中找,希望找点适合母亲做的东西。突然,一台旧缝纫机出现在我眼前,那是一台“蝴蝶牌”手摇式缝纫机,虽然有些年头了,但还是完好的。这台缝纫机本不是我家的,是原房主留给我的,被我扔在犄角旮旯里。<br> “咦,这个可以给母亲玩。”我想。<br> 母亲这辈子和缝纫机结下了不解之缘。上世纪七十年代,外公给我母亲买了一台“蜜蜂”牌脚踏式缝纫机,从那以后,母亲就在这个岗位辛劳了几十年。深夜,家人都睡了,她还在机子上忙碌着。我起夜方便时,看见她在灯下俯身低头做衣服的身影,伴随有节奏的机子声,她的身子也有节奏地晃动着。就这样,我们兄弟几个的衣服在她灵巧的手中做好了。母亲最擅长的是改衣服,把大人的改成孩子的,把褂子改成裤子,把破衣服缝上补丁……那时我的衣服总有几个大补丁,那是母亲用缝纫机做的,很规整,就像一件艺术品。母亲还给邻居家做衣服,从不要钱,邻居经常拿着破旧的衣服或新裁的布料来我家,母亲总是热情接待。想想那时候,缝破补烂的生活,挺有回味头的。<br> “妈,这个你喜欢玩吗?”我拎着沉重的缝纫机对母亲说。母亲眼睛一下子亮了,惊喜道:“你怎么会有这个?”我就说了原委,然后把机子放在母亲房间的桌上。母亲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抚摩着,我悄悄退到书房去了。一会儿,母亲来到书房,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对我说:“儿子,你看。”天哪,母亲竟然找到了顶针!“在哪儿找到的?我们家怎么会有顶针?”“缝纫机的工具盒里,还有线圈……”原来母亲很快就把这台缝纫机研究透了。她转身改做衣服去了,我说:“慢点。”也不知道她听见还是没听见,那一天,她竟然没拄拐杖。<br> 我在书房写作,一写就是几个小时;妻子上班去了,晚上才能回家。我担心母亲没人聊天,寂寞得慌,便悄悄过去看她在干什么。我看到母亲弯着腰,低着头,戴着老花镜,正在摇动缝纫机改做衣服呢。她把前天手工改制的缝线全都拆掉,重新用缝纫机过了一遍。我站在她身边,她竟然没有发觉,那聚精会神的样子简直比我写作还要投入。我不敢说话,怕惊吓到她,便悄悄退了出来。<br> 夜晚母亲睡得很香,还打着小呼噜。我知道,白天忙得。她常说,白天忙,晚上睡个好觉。我对母亲的期望很简单,就是期望她能吃,能睡,多活几年;这个年纪的人,吃得好睡得香,身体就不会有大问题。母亲的表现告诉我,要想睡得好,白天有事做才行;白天无事可做,晚上就胡思乱想,只好靠安眠药维持。<br> 母亲有了缝纫机,就有了一件玩具,每天都闲不住。我给老家的大哥打电话,说母亲有玩具了。大哥笑了,说人就是这样,你的写作是玩具,他的书法也是玩具,人总得有消磨时光的方式。我想起一句土话叫做“人要有活道”,词典上查不到“活道”这个词,“百度”能查到但不是我想要的解释。这话在我老家常用来形容一个人生活充实,丢下耙子就是扫帚,时间在忙碌中不知不觉过去了,人的一生在忙碌中过完了,离开人世的时候是幸福的。<br> 人的一生,说到底就是消磨时光的过程。所以,人总要有一种适合自己消磨时光的方式。方式是多样的,因人而异,因年龄而异。小孩子就是玩,记得我儿子小的时候,只要有玩具,他就不来打扰我,自己不声不响地玩,甚至我以为他睡着了。青少年呢?把学习当玩具,一个劲地学呀,学呀,之所以有不爱学习的学生,是因为学校没有提供给他们喜欢的科目。成年人的玩具是事业,搞科研,搞创作,搞政治,搞公益,经商,旅游,健体,艺术等等,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老年人呢?下下棋,打打牌,聊聊天,练练书法,打打太极——当然,有人选择了一条很不好甚至是犯罪的方式。其实,在我看来,这比战争贩子强得多,最坏的方式就是发动战争。还有一种人,选择了最痛苦的方式:无所事事。懒汉就是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懒汉最无聊,整天看着日头东升西落,就是在等死。所以,别抱怨忙,别抱怨累,等你什么都不能做了,就只有等死。<br> 想到这里,我为闲不住的母亲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欣慰,因为我选择了一种适合我消磨时光的方式:读书和写作,而我的写作又和母亲有如此密切的关系,母亲成了我写作的源泉。我很感激她。<br> 我探探头,看看母亲,她正穿针引线呢……<br><br> 2020年5月28日初稿,8月7日修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