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塘 闪 着 微 暗 的 火， -------父亲与老庚的故事

建平

　　火塘闪着微暗的火，哔剥作响，屋后的马桑园里、楸木树下栓着骡马，彝族朋友身披查尔瓦，在火塘边热烈交谈着，夜幕低垂，谈话声越来越小，他们斜靠在火塘旁，和村庄一起进入了梦乡，只有马铃儿叮当，在寂静的夜里回响……

　　父亲经常会讲起往事，也会经常挂念儿时的老友。这次父亲回家修整老屋，突然决定停工一天，去后山看望久未谋面的彝族老庚。所谓"老庚"，是滇西北各民族的一种交友习俗，朋友相交，双方感觉趣味相投，金石相交，此时，便会提出确立更进一步的关系，男人之间叫打"老庚“，女人之间叫打“伙记"，一旦打了老庚和伙记，俩人便成了铁哥铁姐，俩家的父母便以老庚爹（伙记爹），老庚妈（伙记妈）相称，俩家人事实上就成为了"精神亲戚"。父亲10几岁时，便打了一位后山的彝族"老庚"。

　　父亲这一生只打过这一位"老庚"。过去，我家住在江边坝区，盛产鱼米小麦，老庚家住在后山草原，盛产牛羊土豆。老庚家来江边赶街就寄宿我家，也常驮来土豆，“所谓赶街住宿，其实就是马在院里栓着，吃着粮草，人在火塘边靠着，眯着眼睛，当时条件有限，对不住这些彝族老乡“，父亲遗憾的说。当然，后来老庚来格子完小读书，是时常住在我家老屋的，但那时父亲已经到石鼓中学读书，两人很少见面。老庚家自然是实在厚道的人，每逢春夏，我家牛马就寄给老庚家放牧，在老庚家的精心照料下，每次牛马回家的时候，马肥牛壮，而且经常会带回幼仔，来来往往，两家人结下了深厚的情意。但后来父亲外出读书、工作、举家迁出，老庚当兵、退伍、回家务农放牧，经历了不同的人生轨迹。种种原因，两位老庚50多年从未联系上，也从未见过面了，但这份情谊，父亲从未忘记。

　　事实上，这次决定突然拜访，父亲也有诸多的担心和疑问。自读中学后，就与老庚50多年没见过面，且都是70几岁的人了，他还在吗？他记得我吗？过去从未去过他家，听说去他家要穿越大片原始森林，骑马也要走大半天的路程，如今通路了，我们开车能找得到他家吗？但这些问号，都敌不过父亲拜会老友的决心。

"后山"是彝族居住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江边人心中颇有传奇色彩的地方，据说有大片的草甸花海，群山巍峨，风景壮丽。过去从江边到后山有原始森林的屏障，只有有脚力和毅力的人才能到达。60年代，格子村在后山兴建水库，一些壮劳力被征派前往参与劳动，有的人征派期甚至长达数年，当时劳动条件很艰苦，但回来以后，这段经历却也成为了一生炫耀的资本，“去过的人总是眉飞色舞的讲，没去的人总是面有愧色的听"，父亲说。本家的阿爷、阿孃年轻时候就被派往修建水库，在那呆了数年之久，自那以后50年没回去过，因此这次也一同欣然前往，想看看年轻时代挥洒青春汗水的地方。

　　前往后山的路上，期待的心情和路上的风景让一切都十分美好。一座庭院，就是一处风景；一个村庄，就是一幅田园山水画，事实上，江边人就居住在一个巨大的公园里。汽车驶入盘山小道，凡见到有彝族民居模样的房屋，我们便会停下来问老庚的名字和情况。"沈耀光你认识吗？认识，他家在哪？一直往前走，你们再问人"。路越来越难走，最后从柏油路到石子路，汽车到达山颠的几户人家，路边的一个放牧人开心的说，你们找的人正是我父亲，他在牧场上，我们一起回家吧，等会他就回来。

20分钟后，老庚放牧回来了，这是一次跨越半世纪的会面，两双手老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眼里也泛出了老泪。"你回来修整老房子，树高千尺，不忘根本，这个太好了"，"我记着你，你也一直挂着我，真是太感动了"老庚激动的说。穿着典型凉山彝族服饰的老庚妈汉语也讲的很好，接话道"你家在大楸木树下，我记得的，彝族人讲，朋友是老的好，衣服是新的好，你们来，我太高兴了"。突然的造访并没有让他们一家人手忙脚乱，两老庚相谈甚欢，一家老小都围过来火塘边。你言我语，两人把50年前的一些细节讲的历历在目，仿佛一切发生在昨天，"当时整个丽江招了两个飞行员，你是其中之一，但你是家中独子，是你父母亲坚持不让你去，否则你是开飞机的了，可惜了"，老庚甚至讲出了父亲的遥远家事。

　　这边相谈甚欢，另一边已着手准备宰羊，这是彝族人款待朋友的最高礼节。由于帮助修整老屋的木匠师傅还在家里等着照顾，因此晚餐并没有在这次拜访的计划中，我们坚决的推辞了，约定来日再羊烹羊饮酒。

这真是一个好时代，各民族均能安其居，乐其俗，充分利用自然条件，各得其所。老庚家的住房是新修的，均为就地取材，实木打造，生态舒适。家里养了30多头牦牛，50多只羊，10多匹马，这些家畜自由自在的在牧场上谈情说爱，生儿育女，对牧民而言，简直就是流动的提款机。从老庚家放眼望出去，是成片的洋芋、荞麦、附子，还有一个天然养蜂场。老庚执意要带着我们去蜂场割蜂蜜作为中午饭的佐餐，也当做送我们的礼物。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近距参与割蜂蜜，冒着被蜇的风险，也心甘情愿当下手，目的当然是想把有趣刺激的过程拍下来，留作记念。

　　老友相逢，终有一别，临别之际，老庚一定要带我们去看看他的牧场和牛羊，在那里告别。

走出2里地就到了牧场，对于长期居住在江边河谷地带的人而言，很难想到山顶会有这样令人震撼的风景，事实上，我认为称之为"云岭草原"才更能显出它的恢宏气势，草原之下是莽莽森林，草原之上是连绵群山，玉龙十三峰、哈巴雪山尽收眼底，相较蒙古草原，这里更显多姿多彩。 我们在草原上临风漫步，老庚指着远处一朵移动的白云说：

"看那，那是我的草原，我的羊群"，

他这随口一说，我却听起来像一首唯美的诗。继而，老庚又担忧的说，听说这里要搞旅游大开发了，会不会把我们搬出去，那样的话，就太难过了"。这是老庚的心底的忧伤罢，我看着远方，没有底气的回答，"不会的"。

其实，此时我心里想起了彝族诗人狄吉马伽那首著名的诗《火塘闪着微暗的火》：

我歌唱过幸福，

那是因为我目睹

远走他乡的孩子

又回到了母亲的身旁。

是的，

你也看见过我哭泣，

那是因为我的羊群

已经失去了丰盈的草地，

我不知道明天它们会去哪里？

我怀念，

那是因为我的忧伤，

绝不仅仅是忧伤本身，

那是因为作为一个人，

我时常把逝去的一切美好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