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一九六二年,食堂散了,生产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上半年社会特征之一是通货膨胀,当时的一般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职员工资每月只有二十七元,而市场上的米价达每斤三元,水果糖每粒二元。商店的货架上基本上是空的,供应的饼干都参了豆饼和米糠,还要粮票。好多人经不起困难生话的考验和高物价的诱惑,纷纷退职回去捕捉鱼虾,种菜。</p><p> 六二年下半年,我升入了初中学习。小学升初中当时是进行了升学考试的,第八中学招收学生设有分数线,把录取通知发下去后,好多学生都不去上学,录取线一降再降,最后只要愿意去的都收。在八字哨、牌口、上湖、欧江岔五个公社里招收了128名学生。开学后,学校秩序不太好,早退缺课现象严重,陆续有人退学,到二年一期开学时,两个班就只剩下57人了。学校重新编班,我在的班是28人。我被当选班上的学习委员,二年二期我加入了共青团组织,是学校篮球队队员,三年一期我代理团支部书记。我班的团支书原来是小洁,长得水灵水灵,活泼开朗,很有活动能力,学习成绩优异,是学校的小明星。有一天,传来了一个坏消息,说他父亲解放前是中共地下党员,现查出有变节行为。学校马上召开会议,以隐瞒父亲历史为由,撤消了她团支书职务,开除团籍。小洁分辩道: 父亲的过去她确实不知道,她不是隐瞒。哪里说得清,不是隐瞒也要开除团籍。从此只見小洁沉默寡言,常常发呆掉眼泪。</p><p> 到了三年二期,学校搞完期中考试后,对毕业班学生进行政审,派老师到学生家所在大队去调查取证。政审后我发现学校领导和部分老师对我态度冷淡,见了面向他们打招呼时,要理不理,有的还故意把头扭过去,班主任老师还故意找我岔子,有点小事就呵斥,填写志愿的时候,其它同学有老师热心指导,我去请教老师时候,都很冷淡地说:“ 随便填。”这是为什么呢?我的表现不还是一如既往吗?我猜到了是政审出了问题。出了什么问题呢?祖辈父辈都是老实农民,不曾与人交恶,家庭成份也就是中农,社会关系也就只有一个姑父土改时被镇压的,学校早知道了。我不敢去问学校领导,也没有谁告诉我这是为什么?</p><p> 升学考试搞完了,我和姐姐都痴痴地等通知。当年的姐姐高中毕业,她比我更着急。当年送信的乡邮员叫小吴,负责牌口,上湖的邮递,步行。鉴于邻大队出现的事件,我姐就跟小吴招呼,如果有录取通知书,就请送到家里来。邻大队前年有个叫海涛的同学,录取于湖南农业大学,邮递员把通知书送到他大队部,签收的那个干部把通知书放到办公桌夹层抽屉里。海涛在家左等不见右等不见,到了十月份,那份通知书被人翻出来了。海涛拿着赶到农大时,学校不收他了,说已超时,学籍己注销。小吴答应了。八月的一天,小吴朝我家走来,很远就挥着手喊道: 好消息来了。”小吴把中南矿冶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全家人都很高兴,我妈把家里仅有的一只鹅杀了,留小吴吃了中饭。在吃饭的时候,我小声地对小吴说: “如果我的通知书来了,也请送到家里来行吗?”小吴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要得。”到了九月份,各学校都开学了,我望穿秋水,没能望到录取通知书。</p><p> 学没有上了,我要面对现实,要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去作为呀。生产队分派我的任务是对把园看牛。对把园是来仪湖边上的滩头,下半年雨水少,湖水落下去了,露出一片片湖滩,我们生产队就在平整的湖滩上垦出约十来亩地,插上了水稻。湖滩是放牛的野地方,我守着这十来亩庄稼,不让牛来吃。早晨,在别人放牛之前,我带上午饭,赶到那里一刻也不离开,到了傍晚,要等人家把牛都捉回去了我才回家。风雨无阻。在那里看牛,没有人跟我说话,我找不到一张报纸,一本杂杰,想买本《新华字典》,三次托人到益阳市都没买到。望着无边际的湖水,我茫然,我有未来吗?难道我就只能重复前辈的生活,在这贫脊的土地上死磕?我一遍遍梳理自己,错在哪里?没能考上高中,虽然怀疑政审不过关,但毕竟是怀疑,同一家的子女,在同一时间里,姐姐又考上了大学,我还是归结于我考试失误。在考试的时候,我看见有社会青年参考,我何不明年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再去参考呢?于是我就带着学过的课本,赶牛之余拿出来看看,把书上的习题再做一遍。有一天,母亲问我,一本读过的书有什么看头?我把想法告诉了她,她点了点头。晚上她就没安排我干别的活了。</p><p> 两个月后,稻子收割了,我看牛的任务告一段落。一天,大队民兵营长来到我们家。民兵营长人们管叫他德支书,复员军人,三十多岁,大队干部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对我说: “回来这么久了,总是没能見到你,大队没有妇女主任和团支书,上面开会就是我去代理,你是共青团员,又有文化,我看你合适。”我问:“前年上边队上有个姓刘的男青年初中毕业了,怎么没要他当团支书?”“别说了,起个什么名子不好,起个“兴汉”,只怕兴秦,兴唐哩,有复辟嫌疑,没人敢要他干。明天晚上开青年会,你去和大家見个面。”第二天晚上开会的时候,由德支书提议我当团支书,到会的青年举手通过,第三天提交党支部批准了,我当上了团支书兼妇女主任。</p><p> 团支书也算大队干部。那时的会议特别多,三、五天要集中到公社开会,一开就是三、五天。主持人作报告是念文件,读报纸,分组讨论也是读报纸,念文件,我的任务是读报纸,念文件,在别人发言的时候我还作记录。谈认识时,大家都重复着那似懂非懂的道理。</p><p>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姐姐学校的红卫兵把学校档案室给操了,学生把各自的挡案拿到自己的手里。姐姐在自已的档案里看到大队出示的一张证明: 该生家庭成份中农,祖父管过公堂,很有势力;姑母是地主分子;姑父是地主,当过伪保长,土改时被镇压;媠妈是地主分子;前媠父是地主,土改时被镇压;母亲资本主义思想严重,经常跑湖北,经常把猪放到集体田里糟蹋庄稼。姐姐把这份证明带回了。媠妈听了就哭了。媠妈娘家兄弟姐妹共八人,解放前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四七年为躲避国民党抓壮丁,男兄弟改名换姓随父母逃到安乡去了。她九岁被送到朱良桥一家姓贺的人家当童养媳,婆婆很刁钻,蒸茶、煮饭、种菜、砍柴的活都要她干,睡柴房,稍不如意还要挨打。成年后圆房怀了孩子,还是要她上山砍柴,有一次,背着柴火下山时不小心摔倒了,她小产了,放血不止,婆婆不肯请医生,自寻草药让她吃,草药吃得过量了,造成她终身不孕。后来丈夫到国民党部队当兵去了,在部队染上上梅毒。同他去的一个伙计跑回来了,偷偷地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媠妈,媠妈当即从贺家逃出来了。娘家在安乡,她无处安身活命,幸亏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于是上门做衣,东家做完上西家,没有做的,就在我妈这里歇着。做到一家朗姓人家,朗家主人丧妻了,老朗看中了媠妈,于是同居了。老朗家底殷实,有田产房屋。同居只有半年就解放了,老朗被镇压。媠妈住到了我家,我的一个堂伯父丧妻了,经人牵线,与堂伯父结緍了。媠妈说: “解放前我一直被人压迫剥削,我怎么成了地主分子?和老朗同居半年,没有名份,不当家,不理事,我仍旧是做工的。”她要去找大队干部问个来由,堂伯父说:“不要急,我会帮你去问清的,我是贫下中农,我不怕。”后来他去打听了,当年的农会干部说,那时根本没有给媠妈定成份。</p><p> 父亲看了证明说:“你姑父是个傻子,解放前夕,有人劝他逃跑,他不,说四七年他在长沙投奔了共产党,并为共产党做了很多事,解放了长沙的党组织会为他作证的,还没来得及去找长沙的组织,当地的人就把他崩了(拔乱反正时平反了)。这回好,自己丟了命不说,还害后代人。爷爷管公堂,自已家里的事,又不是什么官职,没工资,是义务,这不晓得关他们么子事。”</p><p> 母亲听了说: “我怎么经常去湖北了?我什么时候让猪糟蹋了队上的庄稼?明天我也要去问问。”</p><p> 姐姐急了,说: “您就别去问了,得罪了更不得了,还有这么多弟妹要上学读书找前程。”</p><p> 证明写得如此恶劣,但姐姐学校在档案里的结论是:“本人表现优秀,建议录取。”</p><p> 我的呢?同一时间的政审,我的学校是怎样结论的呢?可想而知。我坐实了我不能上高中是政审不过关。</p><p> 地方无鬼不遭瘟。那个被开除团籍的小洁,当年姐姐也是高中毕业,姐姐录取于湖南师大,而她和我一样下场。</p><p> 此时各级学校都不招生,我的上学梦彻底破灭了。</p><p> 听从姐姐的建议,证明的事,我及全家人都从未向别人说过。</p><p><br></p><p> 一九六六年六月的一天,公社召开生产队长以上干部的学习会。两点时分,以公社团委书记为首的几个年轻干部在那里吆喝: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是毛主席号召的,大家出来游行,以示对主席的支持。所有到会的人都站到公社门前的地坪上,要绕操场一圈游行。这时团委书记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是草拟的口号,除了全国人民共用的口号外,其中有一条是: “打倒走资派福奇”,福奇是公社党委副书记,行使正职,正书记请了长病假,我接过纸条没加思索,带着喊了一遍。</p><p> 过了些天,公社又来通知,要每个大队派三个人去县里观摩斗走资派。我和一个叫松,一个叫朋的二青年去了。是在公社坐敞篷货车去的。那时的益阳县委设在汽车路防洪堤里面,我们到时,只见那里人山人海,批斗的台子搭在离堤约三百米的地方,我们坐在堤坡上,只见被批斗的当权派胸前挂着牌子,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是谁?看不清,也不认得。那些红卫兵情绪激昂地在批斗,说些什么,没有听清一句。中午会散了,被批的当权派不知押到哪里去了,我们每人分吃了两个馒头。带队的头说,下午兵分两路,一路回去召开群众大会,成立大队革命委员会,批斗思想不端正的当权派;一路到长沙去,继续观摩省里的批斗大会。这时的我不是觉悟高看得远,而是面对复杂的现实不知如何应对,当权派不论大小,不知他们的前世今生,我用什么去批他们?批斗大会多难驾驭,我一个小女生有谁听你的?于是我就对同去的二位说: “我去长沙观摩,我姐在长沙,有地方落脚,成立革命委员会我年纪小(17岁)不够格进班子,你们去张罗吧。”那二位同意了。我又是坐货车到长沙,在荣湾镇下了车,步行到矿冶学院,那些人去了哪里我不知道。矿冶学院很安静,到处贴着打倒学校校长的横幅标语,校长是留苏的,横幅上的名子是俄语。学校没有上课,学生自由活动。我在姐那里住了两晚一天,白天姐和另外一个同学带我爬了岳簏山,第三天一早乘轮船到铁矿嘴回家了。回到家后有个朋友对我说:“你死到哪里去了?昨天好热闹啊,批斗了几个大队干部,让他们挂了牌子,戴了高帽子,好几个吃过他们亏的人上台斗了他们。革委主任是松,如果你在,可能会是你。”我笑了笑,没吭声。</p><p> 那时湖南有个“湘江风雷"的红卫兵组织,人数多,分布广。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打、砸、抢样样都有人干,后来被取缔了。</p><p> 在“湘江风雷”被取缔后,我很久没有被通知出去开会了。有一天,我在田埂上锄草皮,那个杨党委他不认识我,由一个人带着找到田头,見面盯了我很久,然后阴阳怪气地说: “这个大队的团支书就是你啊,我看没什么了不起。”我丈二和尚摸不看头脑,这是什么意思呢?没吭声。随后他又恶狠狠地说: “老实点,好好接收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说完扬长而去。我更懵了,这又要刮什么风呢?</p><p> 过了些天,学校的成老师告诉我: “你们大队有几个人不是好东西,前几天开支部会有人要整你,要把你的团支书和妇女主任撤了,搭帮德支书还讲点道理留点良心,说你是个小妹子,又没有犯什么错误,批斗大队干部又没在场,为什么要整你?方校长参加了支部会,他也说‘她不仅没参加湘江风雷,其他任何红卫兵组织都没有参加,好多造反派组织来拉她,她都拒绝了,这年头喊了次打倒谁的口号有什么稀奇,指挥的没麻烦,找她的麻烦没道理。’这样一来就没有通得过。我的办公室在会议室旁边,我听得清清楚,你以后要留点神。”是非经过不知难,我居然不知暗地里还有这惊涛骇浪。</p><p> 又过了些天,公社党委书记和副书记福奇来到我家,我正在串竹帘子准备围鸡。见了面就笑盈盈地把我夸奖一番,然后问我对所经历的一切有什么看法?我答道:“一个小小回乡青年,不能有想法看法。”他俩笑了,临走时说:“对个别人的有些说法和作法不要放在心里,党委相信你是个讲规距的人,该干什么干什么,还是要积极参与有益活动。”由此看来,我不知我在干部们中曾有怎样凶神恶煞的传说。此后,我又经常被通知到公社开会学习,继续读报纸、念文件、作记录。</p><p><br></p><p><br></p><p> </p><p> </p><p><br></p><p><br></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