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人物之:绣花女何伯超

原因

<p>何柏超,是一位白族女子的名字,似乎不太柔美,但很雅致。其实她还有个为更多的家乡人所知晓的谐音名——何百草。此名透露出她的一种爱好:爱花爱草。是的,她一生不舍不弃钟情于刺绣和纸扎。窗前灯下,春风绕十指,锦缎裁几寸,飞舞绣花针,把无数花草重新种植于方寸之间,这是一件多么让她心旷神怡的事情。</p><p>在20世纪30年代,她的家乡剑川和别的很多地方一样,陈规陋习根深蒂固,有新理念又有新行为的人不多,女性更是少见。而何柏超恰恰就属于这样的新派女性。她从大理高级师范毕业后,就回乡从教,担任了女子小学校校长。在云南边疆一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小县城,办女子学校,招收女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p><p>何柏超对学校的管理甚是成功。开学后,她看到小女孩们的装束邋里邋遢、杂乱无章,就先从风貌上对她们进行了一番改造:一律剪成短发!这样,既好清理卫生又能衬出一张张活泼可爱的脸;着装嘛,冬天可以将就些(也不应当让人家多破费),就先从夏装上着手——一律短裙、黑鞋、白袜子,再配上一顶宽沿白阳帽。轻灵、鲜亮、清雅、前卫。可以想象,年纪轻轻的女校长带着这些小学生郊游或开展别的集体活动的场面,是那个时代多么触目生辉的景观!</p><p>她积极倡导新文化、新思想,主张男女平等,反对妇女缠足,赞成婚姻自主。如果这样走下去,她应该会成为一位在教育界别开生面的奇才。然而,时代的风雨却为其命运的转换制造了一种契机。</p><p>在这里我们不能不说到何柏超的婚姻生活。</p><p>她的丈夫是个名扬四里的才子,与她同在教育界工作。</p><p>他年少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擅梨园唱念做打,深得何柏超爱慕。但何柏超系大户千金,朱门欲聘者众,他却为小银匠之子,二人门不当户不对,不免受到何家父兄的强力阻止。何柏超不惜以死抗争,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为一段佳话。</p><p>婚后的甜蜜,确也让人称羡。当时何柏超的任教之地离丈夫不远不近,正好为鸿雁传书提供理由。于是诗词唱和,书画相赠,文化地也是艺术地传递他们的爱情。相聚的时候,则其情也浓,其意也洽,小别胜新婚。据认识他们夫妇的人回忆,那段时间,只要遇到他们夫妇,总会为他们的率性吃上一惊:在古香古色的铺面的夹迎中,他们常常手拉着手,有说有笑,旁若无人,自在而行。</p><p>剑川毕竟是封闭之地,这对年轻夫妇开诚布公的亲昵,就会使有的人长时间跟着观看。看着看着,有人就看出了一些细微却颇有意味的情节来。如到了城郊,何柏超会突然丢下丈夫,跑到路边,抚弄几朵花草,甚至轻轻摘下一两茎花枝,拿到眼前晃来晃去地看,又送到鼻前反反复复地嗅。也许,大自然中鲜灵灵的花草,对从小痴迷于刺绣、纸扎的何柏超来说,在心中的份量并不亚于情人。</p><p>当然,她的丈夫怎么也不会想到,对于刺绣和纸扎的痴迷,终将成为何柏超一生的福音。</p><p>她在县中任教的丈夫,由于才干出众,一度就任校长。然而福祸总是相互依存的。上世纪50年代初期,既是旧人员又生性疏狂的他受到时代风雨的涤荡,成为被横扫的对象。丈夫倒霉,妻子受累,何柏超也就被视为不适合在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岗位上工作了。</p><p>幸好还有自己一生钟爱的刺绣、纸扎。</p><p>从1952年开始,何伯超离别了教育界,先后在鞋帽社、制花社当工人。</p><p>她当年教过的有些女学生,回想往昔校长的飒爽英姿,看着她如今默默劳作于手工作坊,也许会生出一些别样的感慨。</p><p>其实,对何柏超来说,教育生涯的落幕虽然可惜,但对女红绝活的倾情投入,并非不能展现自己的人生光彩。在刺绣和纸扎方面,早在大理读初中女子班时,她的手工制作就曾在一次比赛中获得全县第一名,显现了独特的天赋。</p><p>也许,在有些人看来,刺绣?一坐就是老半天,针线那么细,那么容易脱手,图案又不能走样,必须盯着看,让人很快就眼冒金星,单调又累人;纸扎?那纸张又不是面团,可以随意捏弄,一不小心就会被撕破,一不留神就会被剪坏,麻烦难伺候。而对何柏超,那些针头线脑纸张剪刀,仿佛就专认她这双手。每天,她那么安静平稳地坐着,或穿针引线或折纸剪样,快的时候不乱,慢的时候不滞,快慢交错,飒飒有声,仿佛有一缕需要侧耳静听的浅吟低唱,在窗前灯下流淌。</p><p>本来,刺绣、扎纸花这些工艺是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女子玩意,在那年月却开设了专门的制作机构,这一方面证明了民众的需求得到了尊重和满足,一方面也说明对这些工艺的需求是广泛的。行行出状元。从事手工艺,既能发挥特长,也不会缺失价值感和成就感。教育是我所爱,刺绣纸扎更是我所爱,而人的一生往往只能做好一件事。命运把自己投放到自己的爱好中,使爱好成为职业,这种幸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何柏超非但没有怨恨,心中还充盈着深深的感激。</p><p>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放下过手中的剪刀和绣花针。在任教职期间,从早到晚,她要操劳多少大小事务。终于忙完了,原本可以逛逛街散散心,或者舒舒服服躺到床上、翻读几页可作消遣的书,甚或找几个日子过得悠闲的熟人,搓几圈麻将……但每天当学生们的笑声渐渐沉入梦境,她却或者坐在床头,或者拿个凳子到窗前,就着晕黄的灯光,摊开满床或满桌的各种布料、丝绸与纸张,形制齐全的彩样,琳琅满目的针和线……就像一个花农播洒鲜花的种子。丝线缝韶华,锦缎载心魂,听星辰滴落,听一轮弯月摇动桨橹渐行渐远。多少青春的情思被她绵绵密密浇灌在一枝一叶中。</p><p>她从来不会感觉累,只要看看那些摇曳在她指间充满灵动之气的艺术品就能明白:能让了无生气、不为人所重的零碎之物变成灼灼悦目的花草,这位女子心中必定贮满春光。</p><p>那些有着终身不渝的爱好的人有福了。</p><p>就这样,何柏超心无旁骛地投身于手工艺制作。自己对丈夫的思念找到了寄托,心中时常会泛起的孤寂得到了排遣,这个世界却因此不断增添了一些小小的美丽。她也因此逐渐声名远播,被调到省城,成为昆明制花社的一名工人。</p><p>那时候,一些有识之士已能意识到,刺绣、纸扎这些虽然古已有之却一直被视为小玩意的女红,一旦被何柏超这样有文化、有见识、有才情又能倾心投入的少数民族女性为之,其民族特色、民间韵味、女性心理就能得到具体而鲜活的体现,就能成为富有个性的手工艺审美典范。</p><p>就是在昆明工作期间,她做的宫灯和一些工艺品在严格的评选中胜出而出口到东南亚各国。1969年,越南民主共和国主席胡志明去世,作为兄弟国家,我国领导人必然要表达痛切的悼挽。周总理献悼的花圈和云南省委、省革委献的花圈就出自何柏超之手。</p><p>时光就这样流逝着,何伯超的人生之旅,在一段时间内走得平静且充实。谁知当“文化大革命”进行到“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以后,何柏超的命运却急转直下了。</p><p>那是她一生中永难忘怀的一天。那天,专案组的人找到了何柏超,对她宣读了一份检举揭发信。信中列数了何伯超的10大罪状,字字句句让何伯超听得惊心动魄,却没有一条是真实的。而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检举人竟是自己的丈夫。</p><p>如果她心中曾经珍藏着一个水晶瓶,瓶里装满的就是对自己丈夫的高贵情感。而此刻,一声尖利的脆响,瓶子碎裂了,情感的汁液流了一地。是的,她流泪了。不是因为自己即将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是因为伤心,因为恨自己看错了人。</p><p>这个在自己心中那么完美的人,这个自己把心掏给他,还担心他烫着手的人,这个身陷囹圄还被自己时时掂念着的人,竟然如此的不堪。</p><p>在心中,她曾经的爱有多深,此刻的恨就有多强烈。从此,何伯超再也不愿见到丈夫了,虽然在生活上她还是常寄衣物食品给他。</p><p>多年以后,那份检举揭发信才被证实纯属假造。</p><p>照理,污浊被事实真相揩拭干净了,误解应该就此消除,然而,生活常常会出现理所当然之外的情况——丈夫在何伯超心中的形象始终未能恢复原样。</p><p>也许,何柏超不相信这是误解,或者,是她不愿意这样相信。是的,何伯超就是这样一种性格——凡事坚持到底,决不回头。</p><p>也曾有热心人多次在两人间进行撮合,希望何伯超能够冰释前嫌和丈夫重归于好,但所有的劝说均告无效,破镜终难重圆。</p><p>结果是,这对曾经人人称羡的美满夫妻,一直分居到各自生命的终点。</p><p>一个时代的悲剧,就这样上演、落幕于人们的惋惜中。</p><p>与何伯超,我曾有一面之缘。</p><p>当时,我作为一名知青,在剑川县沙溪乡插队落户。那天,到后来被列为世界濒危建筑遗产的寺登街赶街,我遇到了被从省城遣送回剑川沙溪接受改造的何柏超。她一头花白的短发纹丝不乱,一身蓝色衣裤虽已褪色,打着补丁,但干干净净,伸伸展展,有着超出一般的整洁。虽然已无当年的新女性的惹眼,但一种高贵的矜持,一种知识女性特有的气质,仍然使得她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脱俗而出,让人不容忽视。“墙角数株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我曾经看到过她丈夫画的一幅梅花,梅干用墨浓淡随意,枝桠挥洒自如有似行书,淡墨点染花瓣,浓墨勾点蕊萼。整幅画充盈着清奇的韵致。我想,恍惚之间,是会把何伯超看成画中的一株梅花的。</p><p>日子终于走进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市场经济逐步取代了计划经济,手工艺产品的市场份额也逐日增加,像何伯超这样的手工艺家,又显得珍贵起来。因此,直到1985年,年近70的何柏超才从工厂退休。</p><p>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柏超没有就此闲下来。她回乡举办刺绣班、制花班,要将自己的绝门手艺传之永久。她的学员并不多,就30余人。也许她的乡亲,还没有充分认识这些民间的、身边的艺术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在西方,从19世纪末以来,就有众多的研究人员和机构对民间原始土著的艺术产生浓厚的兴趣,并对之进行深广的研究。近年来,民间手工艺既进入越来越多的专家学者的研究视野,其产品也以自己独特的魅力和妆饰效果进入千家万户。刺绣和纸扎,是人类精致情感被灵巧手指传神表达的硕果。</p><p>在刺绣班、制花班,何柏超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毕生积累的经验传授。尽管教学效果不错,但她总惋叹剑川的手工艺作品未在全国产生大的影响。1987年,她决心赴京举办“何柏超手工工艺品个人展”。她不顾年老体弱,说做就做,精心制作了长1.5米、宽0.9米的“百花齐放”、“祖国万岁”缎面刺绣横幅两件及内装竞艳牡丹大花篮的六角花橱两个,另有10大箱、50小箱盛开的纸扎百花,琳琅满目、美不胜收,表达出对祖国的热爱和对生活的赞美。在1990年的剑川骡马物资交流会期间,两次初展,观者无不击节赞叹。可惜经费不足,加上她年事已高,赴京展览的愿望未能实现。这对于地方工艺美术的展示与推广而言,无疑是个很大的遗憾;而且,由于后起乏人且未获足够的重视,这样的遗憾延续至今!</p><p>人们把何柏超称为何百草。其实她心中蓬勃郁发的岂止葳蕤百草,更有繁密万花。如果生命是一方土地,何柏超尽自己可能地萌生着美丽。尽管爱恋的纯真、离愁的悱恻,思念的绵长和痛苦的浓烈,曾经轮番或者交织着浇灌她的心,她在生命的最后时段向人们捧献的却是梦想的绮丽。把所有经历过的风雨化为对这个世界的祝福,于她,是一种境界。于后人,是一种激励。</p><p>梦在,路就在。</p><p>(原载《云南文史》2020第一期)</p> <p>何柏超当年与大理高级师范学校的同学合影 ;坐在藤椅上者为何柏超 照片提供者:阿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