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推开院门,扑楞楞飞跃起几只鸡来,空气中混杂着熏人的鸡粪味,老院子长时间没人居住,已被邻居家的鸡占为己有。物是人非、残垣断壁,这里已没有昔日父母的音容笑貌、兄妹的欢声笑话,一切只剩下抹之不去的回忆,一股淡淡的忧伤油然而生……</p><p class="ql-block"> 院不大,拐角形。南面的房子只剩下一堵摇摇欲坠的后墙,如垂暮的老人昏昏欲睡;几孔窑洞被锈迹斑斑的铁锁把守着;只有西面三间砖瓦房,虽然房顶已长满野草,但至少还能在岁月的流逝中坚挺着。院子里处处显示着衰败,唯独当院的那颗大榆树,依旧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笔直的站姿更显有力。</p> <p> 从我记事起,榆树就在这。春天一到,大榆树细软的枝条上便会布满褐红色的小点儿,小点儿逐渐褪去,灰褐色的树皮上就会探出一些儿黄绿的嫩芽,慢慢儿变大、绽开、撑圆,榆钱儿便缀满了枝条,颤微微地在微风中摇曳,淡淡的清香瞬间飘满院落。我和二姐尤其对这清香没有抵抗力,于是换上长袖衫(防止树杆上的榆树硬皮磨破皮肤),“哧溜”“哧溜”一前一后爬上大榆树,各自找一个稳妥牢靠、资源丰富的树杈,或站或坐或骑,稳住身体,捋一把榆钱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嚼起来,满嘴弥漫的榆钱特有的甜味,瞬间冲走了一切疲惫和不愉快。拣一些榆钱儿多的枝条,扔给树下的母亲,母亲就会把榆钱儿拾掇干净,拌上粗面、盐、调料,放在蒸笼里蒸,不一会儿,喷香的榆钱群群就做好了。一家人围坐在榆树下的小方桌旁,说着笑着,吃着油波辣子、蒜泥拌过的榆钱群群,别有一番滋味。</p><p> 不知何时,榆树叶偷偷地从榆钱儿间探出了头,嫩绿嫩绿的,在榆树叶的慢慢长大中,绿绿的榆钱儿逐渐变黄、变白,随着微风飘飘扬扬地从树上落下来,一片片,一堆堆,一团团,铺满了院子的角角落落。我和二姐便有了一段随时扫院的日子,这时候我们却有些讨厌榆钱儿了,往往会因为谁扫得多、谁扫得少而争吵起来,全然忘却了榆钱儿曾经带给我们的各种快乐!</p> <p> 收蜂是突发而极有趣的活动。每每从父亲“快!快!蜂分窝了!”的大喊声拉开序幕。父亲的喊声就是军令,急促的声调说明军情万分紧急,于是我们立马停了手上的活计,全家总动员,急忙端起装满炕灰的盆子,飞奔到窑背,全方位占领各个制高点,迅速抓起炕灰,朝蜂群前进的方向用力撒去。一时间,嘈杂声、呼喊声、蜂鸣声此起彼落,小院几乎要吵翻天。在炕灰的狂轰乱炸和围追堵截中,无处可逃的蜜蜂最终往往只能落脚在大榆树上,形成一个蜂团。</p><p> 这时候,父亲显得不慌不忙,他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大笊篱和青蒿,在梯架的帮助下爬上榆树。坐稳后,一手将笊儿遮于蜂团的上方,一手轻轻对着蜂团挥动青蒿,同时嘴里念念有词:“蜂王……蜂王……,上笊……上笊……,大雨来了……大雨来了……,”往笊里赶蜂群。经过刚才的炕灰大战,这些密蜂已经筋疲力尽不费太多事,蜂团就会转移到笊篱中。在确认蜂王已上笊后,父亲便小心冀冀地从榆树上下来,笑呵呵地将收拢的蜂群移到早已准备好的蜂巢里。于是,从春到秋,院中总能看见蜜蜂们进进出出忙碌的小身影,它们快速地扇动着金色小翅膀,脚带两黄粉团,你来我往,我往你来,“嗡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从日出到日落。蜜蜂们忙碌,父亲也没有闲着,扫棉虫,收拾大黄蜂……,这种忙碌一直持续到冬季来临。</p> <p> 院中第一缕青烟,往往由父亲燃起。老家的男人,早餐的时候,要是不喝两罐罐罐茶,这早餐就不算完整,一天干活都没精神,父亲也不例外。每个清晨,我们还在梦中,院中却早已燃起了小炉,炉上是冒着热气的罐罐茶,炉箅下是散发着香味的烤洋芋。父亲坐于炉前,吸溜一口茶,咬一口烤洋芋,那种惬意别人很难体会。我们起床后总会涌到父亲身边,不为喝茶,那黑稠的水,苦涩的味,我们受不了,我们的目标是炉箅下香味四溢的烤洋芋:用刀轻轻刮掉外面的焦皮,裸露出焦黄,咬一口,外脆内沙,绵香满口,是蒸洋芋、煮洋芋没法比拟的。这时整个院子弥漫着说笑声、吵闹声、烤洋芋的香味……那情那景那味永远难忘,曾经多少次买过街头的烤洋芋,但再也吃不出心灵深处珍藏的那个味。</p><p><br></p> <p> 写有“马三弯”的一扇门板静靠在南墙上,“马三弯”三字依稀可辨,那是哥给我起的绰号,原因在于我额头大、下巴向前翘,肚子挺。最初听到这名字,我闹腾了好长时间,不理哥好长时间,但叫的人多了,次数多了,反而觉得很亲切,“马三弯,和哥走街上,”“马三弯,和姐饮牛走,”“马三弯,看门后哥写了啥!”……</p><p> 大姐出嫁,二姐上技校后,南房便由我一个人独占了。我最喜欢静静地躺在炕上,在黑暗中聆听蟋蟀“蛐……”“蛐……”的鸣叫声。在空旷而静谧的深夜,这叫声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高昂,时而低沉,似乎在述说一天的见闻,又似乎在为我唱催眠曲,这时候,夜是专属于我一个人的。多少年的深夜,那熟悉的声音似乎又在耳畔萦绕,但我知道,那只是梦……</p><p> 破损的蜂箱斜斜地躺在窑洞的窗口上,小火炉变成了一堆锈铁……小院因父母的离世、我们的离开而荒芜、破败,最终变成了邻居家鸡的乐园。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已然湮灭于岁月的熔炉中,但无论我们走多远,走到哪里,我们的根,我们的魂永远都在这里。</p><p><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