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会隐身

时光

老母亲已经86岁了，仔细想一想，却发觉并不知她有何喜好。

除了知道她极其讨厌蘑菇外，在吃食上她好像没有多少偏好。其他的，比如衣着和外形打扮等，从她的需求上讲，好像都是一片空白。

再往深想，我们好像也极少顾及到她的真实感受。

比如，父亲脾气不好，我们生怕触犯他的逆鳞，家里有事时，都会和母亲商量怎么和父亲讲，讲几分，隐瞒几分，小心翼翼地维护着父亲的尊严。

至于母亲，在我们心里她就是个能盛装万物的容器，高兴了和她说，不开心了和她抱怨；需要讨主意了，步步紧逼，有怨气了，直接发泄，至于她听到这些事情感受如何，是从不在我们考虑范围的。

记忆中，母亲和父亲总有争吵，吵得凶了，母亲会哭着和我们说：“有多少回我想着一生气就走了算了，出去要饭也不和他过了。可回过头看见枕头上一个个黑乎乎的小脑袋，离开哪个也舍不得。”

如果从谈判学的角度讲，我想母亲是犯了大忌的。

她让我们知道了她的软肋所在，发觉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抛弃我们这个“秘密”，我们找到安全感的同时，也逐渐放肆起来。

印象中，好像我们都有过与母亲冲突的经历。因为她未处理好和父亲的关系、因为她未保守我们认为应该保守的秘密，甚至因她的心软、因她的犹豫、因她的偏心，或者单纯地是为了发泄情绪，我们口舌伶俐地和她一争高低。

有人说，在对峙中，最先让步的往往是那个付出爱更多的人，这句话在母亲身上百试百中。记忆中，母亲好像总是不停做着让步，有时气得当场掉泪，没过多大一会儿，她就主动扯一些话题去讨好她的儿女。

在儿女面前，她永远狠不起来。

其实，除了受情感牵绊在丈夫和儿女面前总陷于被动外，母亲在老家是出了名的能干。

在温饱都难以解决的日子里，要拉扯大9个孩子，相当不易。

为了给孩子们打闹一口吃的，母亲一个人赶着大车去外地换过粮食，一个人找地方住大店、一个人搬运、一个人交涉；孩子们衣服撕裂了、鞋子破洞了，她得利用晚上时间给缝补好，拾掇干净，经常纳鞋底一纳大半宿；为了给上学的孩子弄点零花钱，母亲饲养了好多年母猪，碰到生猪娃的时候，点着油灯半宿半宿守在猪圈……

母亲心里盛装了多少苦也是我不能想象，母亲说，早年间，我有一个三哥小的时候夭折了。

“别人过年放炮，你妈我过年出去埋S孩子，啥事儿你妈都经历过。”几十年后，这个话题仍能勾起她心头的痛

我上边的八姐和九姐是双胞胎，因为没奶水都留下怕养不活，母亲狠心把九姐送人。“人家来抱孩子了，我抱起这个放下那个，哪一个也舍不得。”

好在，最终九姐顺利回归我们这个大家庭。母亲却因为这事始终对九姐背负着很大的歉疚。

随着岁月的流逝，好像在眨眼间，母亲身上的精干利索不见踪影，老成一个皱皱巴巴的老太太。

除了每天必须用尿不湿外，她的腿走路已不利索。

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今年春节过后，姐姐们私下商量轮流去父母家做饭洗涮。本以为母亲会对此事求之不得，不料，当姐姐们把这想法和她一说，她却一口回绝，说等她实在动弹不了再说。

虽说不想连累儿女，可她精力和体力已实在有限，今年，儿子常守在父母身边，母亲在一家三口的茶饭上就有些犯难。

“我发现了，妈要觉得饭做少了时，就简单扒拉几口一推碗说，自己吃饱了。”周末，闺女回去给父母做顿差样儿的饭，儿子把这事当做笑话讲给自己的姐姐听。

“嗯，咱们好像从来都关心老爸，好像从来不用惦记妈吃没吃饱。”在群里上传的视频里，这句话清晰地送到了每个闺女的耳中，群里安静了一会儿后，不知谁说的一句话立刻得到大家的认同。

在那一刻，我们清晰地意识到，虽说我们从心理上时刻离不开母亲，但在某些时候，母亲始终是一个“隐形”的存在。

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母亲给我从六姐家带了一饭盒饺子送到学校里，她不知道我在哪个宿舍，一进女生宿舍小院儿，就直着嗓子大声喊了我一嗓子。

当时，我们正在午休。睡梦中听到母亲喊，我一个机灵就从上铺直起了身子。

事后，我和姐姐们经常把这件事当笑话讲，说母亲，以为是家门口喊在滩里玩耍的孩子呢，哪有在学校那么找自己的闺女的，不怕人笑话。

不久前一天晚上，给上大学的儿子收拾东西，出于疫情方面的担心，同时也有离开孩子的不舍，睡觉时一直带着闷闷不乐的情绪。

“老根儿！”半夜一个翻身醒来，耳边似乎清晰地响起母亲在高中校园里的呼唤，心头一个激灵。

设身处地想到自己远走外地留给母亲一个又一个狠心的别离，而我却很少从这方面对她关注时，不禁簌簌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