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弄茉莉花又开

凱哥

又是茉莉花开的季节。“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清香压九秋；应是仙娥宴归去，醉来掉下玉簪头。”几度花开忆小弄，清香缕缕扑面来，那是久远童年的味道……。

我小时候，母亲在公安派出所工作，种有一株茉莉花。每天上班时，民警们将茶杯中昨天剩下的茶叶倒在花钵里，空闲时，剪枝松土施肥，茉莉花发得很快，又分株繁殖出好几盆，移栽到一个个匣钵里，在派出所后院残存的围墙上，排成一道绚丽的风景。每到夏夜，白白的小花盛开，密密麻麻一片，若星星撒落一地，散发出缕缕清香；晚风吹过，香了周边的一条条小弄。

暑期，淘气的我喜欢爬上高高的窗台，看后院的风景，看蝴蝶围着花儿飞。连续几天，我发现总有位长辫子的阿姨，在晨光中睜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茉莉花，闻了又闻，许久才依依不舍的离开，款步姗姗，白衣蓝裙，两只辫子在修长身材的腰间晃动，宛若一朵茉莉花，消失在窑砖小弄的拐弯处……。“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开。香从清梦回时觉，花向美人头上开。”后来，才知她姓“莫”，而我一直称她为“茉莉花阿姨”。

小弄古朴，民居少有高楼，有的原来是老店铺，还上着油亮的门板；也有深宅大院，完好地保存了明清建筑的风格，如妈妈上班的派出所，据说原来是一个“会馆”，也叫“书院”；更多的是一溜平房，由过去的制瓷坯房改建，遗存着古镇特有的风情；小弄里门靠着门，门对着门，左边一杆衣服搭在右边的窗台上，右边一杆衣服搭在左边的房顶上，象一群勾肩搭背的兄弟。小弄细长，没有车辆刺耳的喇叭声和扬起的灰尘，夏天格外凉爽，风也是长长的，太阳也是细细的腰身……。

派出所座落在小弄的弄口。民警叔叔阿姨那时大多住在所里，几乎是全天候上班，半夜被叫起来是常事。当然，上班更忙碌，迁户口的，上户口的，生了小孩笑盈盈发喜糖；谁家的小狗小猫不见了，来派出所询问；也有邻里吵架的，来时怒气冲冲，民警一调解就握手言和，相对一笑，高兴而归，我不知道民警是使用了什么魔法。还有不少是来串门的，有的是家里遇到烦心事，习惯到派出所透透气；有的是儿子谈了对象，请当所长的我妈妈给当参谋；还有其女儿看中了一小伙子，请妈妈帮做“红娘”……，在居民眼中，派出所是百姓说事的地方，民警就是他们自家人。每当夏日，妈妈一早就摘下一大把茉莉花，放在户籍室的窗台上，群众一进门就闻到香味，回去时带上几朵，一天都是好心情。

那时，民警着装是“五五式”上白下蓝警服，老百姓常说“这衣服配得好，青青白白，你们就是一朵朵茉莉花，惹人喜欢！”

那时，我就读的第三小学，也是在一条小弄里。一天放学后，同学小胖去找上班的妈妈，推开坯房虚掩的木门，我一眼看见茉莉花阿姨，正聚精会神在画一个大瓷瓶。呵，是一束茉莉花，含苞欲放的茉莉花骨朵，青翠欲滴的叶子，虚实相间，栩栩如生。原来阿姨在我家茉莉花前是在观察，连匣钵都画得跟我家的一个样，简洁而古朴，真没想到阿姨还是一个大画家。

暑假的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相约去同学“光头巴”家做作业。临走时，妈妈让我带上一串用线穿好的茉莉花蕾，说是送给莫阿姨的。“光头巴”家是个坯房改建的，一边四户，住着八个家庭，围绕着原来晒坯的天井。在窑砖铺就的过道上，我们一人一个高凳子当桌子，坐在矮凳子上写作业。中午在“光头巴”家吃饭时，真热闹，我到你家桌上夾菜，你到我家桌上盛汤，俨然是一个大家庭。“来，让小同学们尝尝我的手艺。”端来一盘辣椒炒肉，我抬头一看居然是莫阿姨，她也住在这里，我才想起妈妈给我的茉莉花；阿姨接过花，抿着嘴笑得比花还灿烂。听“光头巴”的妈妈说，坯房大杂院每到大年三十时更热闹，几张八仙桌一拼，一家几个菜就是一大桌，女的忙,着炒切菜端菜，莫阿姨炒的菜最好吃，一上桌就被抢光了。她爸是中学老师，字写得好，忙着帮各家写对联……。

一天夜晚，我肚子疼得厉害，妈妈和奶奶赶紧将我送到医院。正打着点滴，只见一伙人护拥着一辆板车冲进医院，我一眼就看见其中的茉莉花阿姨。送来急诊的是一位老人，护士让几个家人留下，竟有不少人挤在走廊里不肯回去，只听莫阿姨说“我们一个大院子里的”，原来她并非病人的亲属，而她执意要留下来照顾老人。此刻，一阵淡淡的茉莉花香飘来，我肚子好像舒服了许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时，没有电视电风扇和广场舞，炎热夏夜，纳凉是享受，也是娱乐。小弄里麻石条与窑砖相间的地面早早的被井水冲洗干净，竹床在墙跟处一张张列着队，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摇着大蒲扇，有的还端着饭碗，天南地北的聊天，我和小伙伴们躺在竹床上数星星，一串串笑声不时窜上夜空，惊得流星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而莫阿姨一曲“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是纳凉的保留节目，那优美的旋律伴随着茉莉花香在小弄里久久飘荡，人们一天的疲劳也随之散去……。“昌南镇里玲珑雪，来助幽弄一夏凉。情味于人最浓处，梦回犹觉髻边香。”

后来，我也成了民警叔叔，我也栽了一盆茉莉花，“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可是再也没见过茉莉花阿姨，再也回不去的童年，那个民风淳朴的年代……；而喝茉莉花茶成了我的嗜好，浸泡着数十年的光阴。

退休后的一天，当我漫步在童年的小弄，嗅到空气中漂浮着一缕茉莉花香，蓦然回首，恍然如梦，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满头银发，还是洗白的衬衣，只是长裙变成了淡蓝色的长裤，是茉莉花阿姨！“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仿佛从柳永的《满庭芳》词里幽然飘出，我连忙迎上前去……。

哦，峥嵘岁月，悠悠小弄，一条条在老人脸上延伸，茉莉花又开……。

初稿于2020.8.3夜

（照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