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 婆

树林

　　今天是8月4号，是外婆的祭日，外婆离开我们已经整整15年了。外婆生于1920年，如果还活着，今年整整100岁。和无数旧时代的妇女一样，在那个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外婆经历了幼年裹脚的钻心疼痛，经历了因亲爹吸毒被卖的悲惨童年，经历了兵匪战乱带来的惊吓和恐慌……直到1936年，16岁的外婆嫁给了大她14岁的外公，过上相对稳定的生活。

　　那时，外公和李家爷爷合伙在吉木萨尔县东城门外种了56亩的菜园子，两人年岁相当，两家人生活在一个院子。在这个院子里，李家奶奶和我的外婆相继各自生了三儿一女，眼看着添丁添口，家业兴旺，不幸却接踵而来，先是外婆的两个儿子先后夭折，后来是李家的爷爷奶奶先后罹患重病，在同一年撒手人寰。听外婆说，李家的爷爷奶奶去世的那一年，最大的孩子8岁，最小的还不到两岁，4个幼小的孩子一年之间失去了爹娘，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忠厚义气的外公做出了惊人的决定，自己独自承担经营菜园和抚养4个孩子长大成人的重任。后来，外婆又相继生了两儿一女，两家9个孩子以兄妹相称，共同组成了一个大家庭。我无法想象在那个缺衣少吃、纯手工生产的时代，为了一家12口人的吃穿用度，外婆弱小的身体经历了怎样的辛苦和不易，我只知道，我的舅舅姨姨们虽然是两个姓，但亲如一家，李家的3个舅舅和姨姨都分别上了大学、中专、高中，有了体面的工作 和幸福的家庭，他们称呼外公外婆为伯伯婶婶，实际上视如亲爹娘。我还知道，在人们称赞外公忠厚仗义的背后，是外婆宽厚仁慈、辛苦劳作的付出。

　　外婆属猴，比我大48岁，妈妈生了妹妹之后，我就住在外婆家，那时候，我3、4岁，外婆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外婆个头不高，身体瘦弱，不多的头发梳成两个小辫，然后卷起来用带勾搭的卡子在耳后别成两个小发髻，纹丝不乱；偏襟的衣服扣子是布条编的钮疙瘩，夏天是月白色、灰蓝色，冬天是黑色，蓝色；被裹得变形又放开的脚上常年穿着自己做的黑条绒布鞋，偶尔上街的时候，会换上塑料底的黑平绒布鞋。外婆的美是整洁的、朴素的。

　　外婆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天早饭之后，舅舅姨姨们上班的上班，下地的下地，猪儿羊儿都喂过了，外婆端一碗浓茶，让我搬个小凳坐下，用梳子泯着茶水，把我的头发梳成两条又光又紧的小辫，然后提上柳条筐，带我去菜园里摘菜。外婆家的菜园很大，大概有一亩多地的样子，说是菜园，其实也是果园、花园，里面有苹果树、枣树、杏树、桑树；刺玫花、馒头花、千层梅，各色的牵牛花爬满了篱笆墙，外婆用一个小竹篮细心的把即将开败的刺玫花瓣收起来，回家晾在上房的长条桌上阴干，过年的时候和羊尾巴油、白砂糖、黑芝麻拌在一起包糖包子，好吃极了。外婆还会在花园里采两朵鲜艳的馒头花，在篱笆墙上折两根长刺，插在花的根部，别在我的两条又黑又亮的小辫上，还直夸我好看。外婆每天中午和面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帮着舀水，外婆个子小，和面的时候踩着板凳，边和边给我讲，和面不能着急，水要一点一点倒，面要一点一点绕，特别是最后一下，水不能多，不然面就伤水了，面一旦伤水，加再多面都不行，拉面的时候容易黏在一起拉不开……多年以后，当我回味着外婆的和面秘笈的时候，总觉得这其中蕴含着人生的大道理。夏天很热、日子漫长，在做饭的间隙，外婆或在院子的凉席上支个炕桌，拿来破旧的衣服用浆糊打褙子，或坐在窗户边的炕上给我们做棉衣棉裤，给舅舅姨姨缝补衣裤；冬天天黑的早，昏黄的油灯下，外婆的手里不是搓着麻绳就是纳着鞋底，一天天，一年年，外婆总是忙忙碌碌，不知疲倦。稍稍长大的我曾经问过外婆：“奶奶，你为什么总在干活，你不累吗”？外婆抬起头，把手中的缝衣针在头发里快速划了一下说道：“人啊，睡着也是一天，干着也是一天，都会老的，趁着还能干得动，多干一天是一天……”

　　有人说，外婆的一生是含辛茹苦、委曲求全的，而我从中感受到的却是外婆的贤良、宽厚和仁慈。小时候外婆家的大院子就是我们小孩子们的乐园，荡秋千、踢毽子、跳皮筋、捉迷藏……吵吵闹闹，爬高上低，外婆从来没有呵斥打骂过我们；冬天的时候，她会用彩色的纸给我们做大风车，让我们在院子里迎风疯跑；宰杀漂亮的大红公鸡的时候，她会仔细地拔下金红色的羽毛，给我们做毽子；腊月里，她会忙着去舅舅姨姨家帮着蒸馒头、炸油果子；过年过节时，外公常常会杀一只羊，外婆会亲手给我们做羊肉焖饼子，一家老小40多口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外婆性格最大的特点是能忍，她从不与人吵架骂仗起争执，从不向儿女们提要求、给孩子们添麻烦。外婆生气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常常会一个人低着头、咬着牙，狠劲地摇着头，之后会呻吟着长叹一口气……我常常想，外婆的不简单就是能把别人咽不下的气咽下去，也正是因为这种宽厚、仁慈、隐忍的性格，构成了外婆与人为善、逆来顺受、任劳任怨的强大心力，才能支撑着这个特殊的大家庭和睦相处，欣欣向荣。其实，外婆的内心曾经是知足的、幸福的，因为她始终是快乐着儿孙们的快乐，幸福着儿孙们的幸福……

　　外婆于我，是长辈，是亲人，更是人生的导师，外婆不是哲学家，她不能识文断字，但她用真实、朴素的言行给了我思想的启迪，绘就了我人生的底色。

　　愿外婆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到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