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日记一则——陷敌阵染重病

北京贵爷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母亲刘韵(1918-2014)</b></h5> <p><b>按语:</b></p><p> 母亲逝世一年了,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重发母亲2008年9月5日日记一则,表达对母亲的敬意和怀念!</p><p> 母亲记下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是艰难岁月的一段"常态";母亲也不是什么显赫人物,只是千百万抗日战士普通的一员。但唯其如此,更显真实!</p><p> 这几年,关于中国抗日战争哪里是主战场、谁是中流砥柱的争论不绝于耳,这场争论如果是出于政治,我不知道有何图谋。但我确切地知道,母亲和她的许多老战友,就个人而言或许有更好的前程----母亲当年就读山西著名的铭贤中学,成绩名列前矛,还有一年高中毕业,她的理想是去美国读医科----但1937年,他们义无反顾地跟着共产党上了太行山!妹妹后来曾问她,当年为什么放弃了个人的理想?母亲答道:"国都要亡了啊……"</p><p> 我还确切地知道----我曾在太行山老根据地插队,从许许多多老乡口中得知----那时候军民党群亲如一家!共产党员们卓有成效地动员、组织起劳苦大众,抗击民族敌人进而争取人民的解放;而老百姓也曾出生入死掩护了这些民族精英!这些都是确凿的历史事实,否定这些,我以为不是什么理论上的勇气,而是----</p><p> 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但有了英雄却不知崇敬的民族,更是无可救药的奴隶之邦!</p><p style="text-align: right;">2015年清明节</p><p><br></p>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b></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1937年6月参加革命,同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b></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5><p><br></p> <p><b>母亲日记[2008年9月5日]&nbsp;</b></p><p> 今日搬到朝阳区的儿子家。 儿子家宽敞明亮、窗户很大,太阳从出来直照到西落。郊区空气也好,呼吸都舒畅。我每日清晨起床,先在室内做深呼吸20次,早饭后出去行走3000步,然后靠着路边的小汽车晒晒太阳,散散周身的寒气。</p><p> 到12月我也就满90周岁了,谁知还能活几年?好在我心胸宽敞、粗茶淡饭、坚持锻炼,脑子还不算糊涂,还能看书看报,只是今年春上突然觉得有些事记不起来了!</p><p> 我的风湿心脏病、关节炎都是当年受风寒落下的。1939、40、41年,每年春和秋,日寇都要从占领区出发来扫荡根据地。在太行山区深处的和顺县、辽县……等地一概杀光、烧光、抢光。我工作的河北武安县(注:母亲时任县委副书记、书记),处在太行根据地边缘,所以实行"怀柔政策",虽然幸免于"三光",但扫荡是少不了的。为避敌人,我在大石头下、山坡上、田野里、石洞中都睡过。</p><p> 40年日寇秋季大扫荡前,太行区党委书记李雪峰来武安县检查工作。太阳快落山时我汇报完工作,从三区柏林村赶回管陶川小店村的县委机关,一上山太阳就下去了,天也黑下来,看不清道,虽然平时常走,路熟悉,但心中也不免着慌,怕遇上狼。走得急出了一身大汗,回到小店,县委机关已掌灯好久了,连夜布置了工作,谁知竟感冒了。</p><p> 第二日一早,敌人已进入根据地,都到了十余里外的北丛井村,我却发高烧起不来了。那也得立刻转移、去找区党委会合呀。开始我还勉强骑小毛驴,半途中身体打晃,毛驴也骑不了了,只好躺担架上,让同志们抬着。直走到偏城青塔川的一个小山庄,半山坡只有五六户人家。哪知雪峰同志早已率领区党委向辽县转移了,村里的老百姓也上山逃难了,同志们只好把我放在一棵两人才能合抱的大树下。县委机关十六岁的小通讯员国万忠,怕地上潮,就进村找来两条羊毛毡垫在我身下。我烧得昏迷不醒,县委秘书也跑了,只剩下小国守着我。敌人搜山时,他就用高粱杆、杂草把我埋起来,他即跑上山。敌人走了,他再下山,刨开草堆让我晒晒太阳,进村给我找点水喝。就这样在大树下躺了十余天。后来遇见一个上山逃难的老太太,见我发烧,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破碗片,割破了我的嘴唇,放出好多黑血,烧才退了,我这才睡了一个安稳觉。</p><p> 约半个月,敌退了。小国找老乡把我抬进村里,老乡家正烧火做饭呢,让我喝了一碗热汤,在热炕上睡了一夜。第二日又用担架把我抬到六渠村,住进一地主家的上房,虽然宽敞明亮,但已入秋,天气渐凉。我上厕所受了风,又发起了高烧,一烧又是廿余天,病也转成了伤寒。人烧得昏昏沉沉,看房子是斜的,看人脸也是歪的。敌扫荡完后,工作甚是繁忙,县委机关也向前方移动了,可我只能留在六渠村。依稀记得是五十余岁的村妇委主任和民兵队长,白天黑夜守着我。待我病好后他们说,在我脊背上挑出了许多"羊毛疔",(百度文库:"羊毛疔"是由于大量寒气聚在一起使气血不通畅,肌肉粘连在一起,形成发硬发紧发紫的肿块。可用缝衣针挑开,用火罐会拔出许多血丝和羊毛状物质)。烧退了,但人还是躺在炕上起不来,身上也瘦干了。敌扫荡后又流行伤寒病,记不清死了多少群众!那时候缺医少药,有了病只能生生抗着,三王村一位区委委员也得伤寒亡故了,我算捡了一条命!</p><p> 幸亏一位叫赵文会的干部,他爸爸是个老中医,为我治病、调理,我才逐渐好起来。大夫说我必须养半年。转眼间到了41年春天,己过了旧历大年的某日,阳光灿烂。我急于工作,想先出去晒哂太阳,未曾想第二天脸肿得大如面盆,只得又在屋里歇着。此时铭贤同学朱霖(黄镇夫人)去林县路过看我,我俩煮了一锅汤汤面,她竟全吃光了,真让我吃惊!就是那一次,她教我如何和面、做"拨鱼儿"(一种山西面食)。</p><p> 到了三月,身子还虚弱,走路关节疼,但太行区党委开会,我实在歇不下去了,骑上老乡的毛驴就赶去开会。记得一进雪峰同志办公室,我就一头栽到了地上……</p> <p><b>后记:</b></p><p> 母亲去逝后(2014年),整理她的日记,看到了这一篇,这是她90岁时回忆22岁那年的经历。</p><p> 母亲生前,很少听她这么详细地讲她的故事,现在真是后悔莫及!但这篇日记中提到的地名、人名我却不陌生。</p><p> 缘由是这样的,1972年我在云南兵团得了十二指溃疡,回北京养病。当时的家境苦不堪言,父亲在我下乡才一年多(69年5月),挨批斗死于东北五、七干校,母亲仍没解放还是"右派"。她担心我再回云南会加重病情,可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去处。一筹莫展之际,太行山区武安县的老书记武和栓来看母亲。武叔叔长工出身,是母亲在抗日战争中发展的第一批农民党员。武叔叔听了我的处境,呵呵一笑说,这事儿好办!让娃儿跟我回太行山吧!</p><p> 这真是让人喜出望外!母亲从1938年被派到武安,一直到抗战胜利,从投笔从戎到女县委书记,整个青春都献给了武安,而我也出生在临近武安的涉县。在那文革乱世,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回太行山更让我们母子安心、开心的呢?</p><p> 临行前,母亲递给我一张纸片,竟是一幅她手绘的地图。武安西部山区的河川村庄,详详细细画在图上(当年,共产党八路军的地盘只有这半壁山区,东部浅山区、平原则是沦陷区)。每个村子旁边,还写着一些人名,母亲一一告诉我,谁是当年的老党员、谁是老村长、谁是民兵队长、谁是老劳模……</p><p> 几天后,我拿着这张地图,背着个挎包,一个人走进太行山!我惊奇地发现,虽然过了三十多年,母亲的地图却准确无误!我走过地图上一个个村庄,见到地图上标着的一个个人物(遗憾没见到母亲的救命恩人国万忠叔叔),他们大部分都还活着!只不过不像我想像中的抗日英雄,而是一个个普普通通、朴实忠厚的农民。也许,如果不是我这个老八路的儿子到来,他们和妈妈一样,不会说起当年的故事,有什么可炫耀的呢?不过是保卫了自己的家园!</p><p> 当我走进管陶川,望着那更加巍峨冷峻的大山,我知道,这是到了太行山主脉了。母亲说过,那山后就是129师师部、还有太行区党委、八路军兵工厂。在镇守摩天岭、十八盘进山路的阳邑镇,我看到这样的场景----主街上隔三差五的农家庄户,都挂着军烈属牌匾!啊!正是这一块块牌匾,让鬼子到此止步!正是那大山,令他们望而生畏!直到投降,他们始终没翻过这座大山!大概,在弹丸岛国,他们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大山、这样的铜墙铁壁!</p><p> 一个月后,我走到柏林村,一个太行山中少有的三千人口的大村落,见到了母亲地图上最后一个人物----郭恒得大娘。她是当年大生产运动的纺线英雄,一见面她就拍着巴掌道,咦呀!你娘还为俺戴过大红花呢!</p><p> 没想到老英雄竟如此瘦小孱弱,还是一双小脚。都五十多岁了,还担任着柏林村的党总支书记,依然在操劳。每天晚晌,我睡的炕前,都会聚起一屋子人,听郭大娘布置工作。夜深人散去,大娘都要轻手轻脚撩开蚊帐,为我驱赶蚊虫、驱散呛人的旱烟。大娘敞着衣襟,干瘪的乳房在我眼前晃荡……</p><p> 太行山的乡亲们呀,个个都像母亲般可敬可亲!</p><p> 太行山的母亲们呀,又何尝不是挤干了最后一滴乳汁!</p><p> 那一年,我在郭大娘家落了户,开始了太行山的插队生活。</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母亲最后的日子</b></h3>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人老手不闲,家中做针线,</b></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巾帼当年勇,今是慈母颜。</b></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90岁</b></h5>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 "><b>2015年,父母合葬于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