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桷坪往亊（二）

阿岗

弯屈的脊背 　　老家荣昌县吳家铺肖家沟 　　 婆婆一生勤奋，因岁月磨难多舛，外貌容颜给人感觉苍老憔悴。婆婆年岁六十有六，一生养育二男二女成人已丧尽心血。在老家荣昌呉家铺农村，除了“犁田打耙”男人干外，挖土种地、栽秧挞谷婆婆无所不能不干。爷爷是个木匠，不到古稀之年就离世而去，家中剩得母女二人务农度日。 解放前夕，婆婆携么女菊先孃孃背井离乡来重庆投靠其二儿、我的父亲。那时母亲正接手经营“九龙茶馆”，婆婆、还有外婆正好一起辅佐母亲打理堂前堂后的杂事。 　　开茶馆的艰辛，我不願再赘述，日子就这样过了两三年。上世纪的1954年，新生政权对工商业私营者实行所谓的社会主义改造，以低价值评估“被改造者”财产，用“公债劵”形式分期偿还业主。“公私合营”如猛烈风暴荡滌“私有制”。后母亲加入了当时的“合作商店”仍干茶馆、餐馆服务，婆婆、外婆便失去了生活来源。 婆婆不願意过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乐生＇活，一生与劳动为伴，“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不然后半生睡不好安稳觉。咋办？农村凼出来的婆婆想重操旧业，干自己做农活的强项。于是某月某日，在黄桷坪现在的“交通茶馆”旁边一处倒垃圾的地方，婆婆一耙耙的垦出了半个篮球场大的荒地。由于本身土质肥沃，婆婆种的菜长得“嚓嚓”响，收成颇丰。想来这丰收也来之易，婆婆给菜施肥要去旁边的“公厕”挑糞，要去百米开外的美院水塘挑水浇地。自然灾荒时期，为了填饱肚子，婆婆滿地种植“牛皮菜”，此菜肯长产量大。收获后婆婆又费尽老力，烧柴火在锅内将牛皮菜焯水，后晒干备食。在她老人家去世时，屋内还堆放着几大捆“干牛皮菜”，这些，要耗费多少力气，拋洒多少汗水？这是后话。 　　婆婆当时没有安于眼前的现状。 她在思忖，黄桷坪街上有不少“馆子”即大小餐厅、食店，一家食店起码有两三个煤灶，烧尽后的炉灰固然不少，婆婆看到了这炉灰内藏着“商机”。那时建筑业水泥材料未普及，“三合土”需要大量煤灰。选择干“筛煤灰”这没人願做的劳累活，必须得吃苦耐劳，不计回报所得，一切都得干，干起了再说。 　　婆婆个头不大，常年穿着兰黑两色旧衣衫，一头黑白髮鬓在脑后挽盘。给人最有记忆的是她那弯曲的脊背，岁月的艰辛矫定了她前胸不能象正常人那样挺直，下里巴劳累人嘛，总是俯首低头，“脸朝黄土背朝天”！ 每天，黄桷坪街上都能看到一个挑箩筐的老人，低着头、弯着腰，一头的箩筐里斜放着铁耙和撮箕，走街串巷；埋着灰尘扑扑的头，绻缩在餐厅食店的煤灶坑下费力地耙炉灰炉渣，然后又挑到菜地旁边的空地筛拣，筛出细煤灰，除去炉渣，选出未烧尽的“炭花”。“炭花”比原煤好，无烟火力足，还可卖钱。一个月下来，婆婆筛得的煤灰估计有好几吨，需要煤灰打“三合土”的，提钱到现场与婆婆估堆论价成交。 　　菊先孃孃、素碧姐姐、正伟和我，都去给婆婆打过“工”，和婆婆一道筛煤灰。我们觉得那是种乐趣，包括帮婆婆种菜。我们嘻嘻哈哈，无忧无虑。而婆婆老人家，我至今不能从记忆的脑海里捕捉到她一絲笑容，除了她自身寡言封闭的性格外，社会、家庭及现实矛盾也没能给婆婆舒心发笑的时候，不然她老人家脸上为啥总是罩着阴霾、掛着坚忍的神情和忧虑？ 　　回想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婆婆种菜、筛煤灰的生活情形，对婆婆印象最深的是吃黄桷坪“新街公共食堂”大锅饭的一段往亊。所谓的“三面红旗”下的“一大二公”，“共产主义社会就要到来了！”，各家各户家里都不升火煮饭，去公共食堂吃饭，凭一张“饭卡”划勾打饭。白米饭用秤称，后改吃“罐罐饭”，每人定量供应，一天不到一斤口粮。记得婆婆挑煤灰的箩篼里，常备有一个“黑不隆咚”的小锑锅，这是她“一日三餐”的饭碗。 一天，婆婆叫住我和小弟，要我俩跟她去伙食团吃东西。婆婆挑着一副空箩篼，我端着那个小锑锅，从街上往黄桷坪新街原街道办事处的“新街公共食堂”赶去。至于那天中午吃了些什么，我现在想不起了，反正记得婆婆在一旁看着我俩“狼吞虎咽”的吃，还时不时吩咐：“么儿！吃慢点！”，“么儿！吃饱沒得？”。见我和小弟吃得这么高兴，婆婆脸上仍没显现笑容，我估计她老人家的欢喜藏在内心，藏在心底里！我俩兄弟哪里知道，今天吃的、喝的，是婆婆往日一口口攒的、省下的。我想那天，她老人家又“绝食”了，下午一定是“空”着肚子去街上各家馆子炉坑扒炉灰，筛煤灰！ 婆婆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兴趣相投的人，她不擅于与周边的人接触交际。 但街上很多居民都认得婆婆、一个天天在炉坑刨煤灰的老实人，一个弯腰曲背、挑着一副箩筐的勤快人。她顶着社会、生活、健康等方面的压力，使尽全身力气挺胸抬头往上撑！撑啊、撑啊！老人力不从心，压力沉重难受，无奈，婆婆被重压压弯了脊背，脊梁都快压折了！ 　　灾荒年快临近结束，我念小学四年级。夏季的一天上午，母亲和我来到婆婆晦暗低矮的房间，因两天不见婆婆下楼，果然婆婆生病倒下了。婆婆可能是患了肺炎之类的病躺在床上，母亲和我站在婆婆床前，俯身呼叫半睁双目的婆婆。婆婆张着嘴，目光愰忽，额头上还渗着汗，劳累成疾的她已不能应答亲人的呼唤。我知道婆婆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她老人家离我们越来越远，朝太阳落山的西方走去…她老人家太累了，她企盼走出人间凡尘！去天堂，向着极乐世界走去…她的身驱、灵魂，要在那里疗伤养息！在那里，她要将压弯的脊梁挺起来！挺起来！！来世方能种田种地、肩挑谷粮、养家糊口、造福子孙！ 　　婆婆去世，素碧姐姐从河对面的九中（重庆小清华）赶回黄桷坪。还未进屋，“婆婆一一！”，她这一声长啼，现还在我耳际迴响！ 爸爸奔丧，从成都赶回来了，我一年难见到他一次。掐指算，爸爸当时正值“知天命”的年岁，人还不十分出老，只是有些“浮肿”，那些年闹灾荒，饭都吃不饱，是人都缺乏营养，有哪个不面黄肌瘦？更严重的，肚子内积水鼓起、下肢水肿一按一个“窩”。 几块不厚的木板做成婆婆的棺材，葬于黄桷坪西北面的王家大山东侧官家岭。 婆婆：段大华生于：1895年殁于：1961年享年：66岁 　　恨开发商四处占地建房，婆婆墳头的野花椒树不见踪影……自吟小诗： 唤先人 绝唱 先人千载眠一丘，满目蓬萵草木柔。孤茔残冢知谁是，野田荒壑无处求？ 2018. 清明 同老家的亲人合影 2018年清明前夕回老家“访亲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