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酒鬼王小弟

张治凡

根发娘 　　当年我的外叔公林涛因病死了，林涛阿婆便成了寡妇。林涛阿婆长相难看，又矮又胖，脾气暴躁，再嫁人也不容易。外公松涛到镇上茶馆店喫茶，有人撮合干家宅的王小弟入赘，外公与外婆商量后，也就同意了。 王小弟從小父母雙亡，無人管教，吃喝賭樣樣都會，又不講衛生，染上了癩疥瘡，禿頂，頭上紅一塊白一塊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所以鎮上人背後稱王小弟為“癩小弟”，癩小弟為了遮醜，無論春夏秋冬，頭上永遠戴著一頂邋裡邋遢的破帽子。 王小弟早年家裡僅有的幾畝土地也因賭博抵債，沒有田地可以耕作，於是替別人家做臨時工，，混口飯吃，聽外婆說，連住的房子也沒有，居无定所，常被人家赶来赶去。 附近村裡人家新蓋房子了，於是王小弟不請自來，幫東家做小工，由於王小弟沒有什麼技術，所以他一直做攪拌石灰泥的工作，在東家的場地上，先用泥土纍一圈，在圈內倒入石灰與泥土，加水，用鐵耙子使勁攪拌，攪拌好的石灰泥漿送到瓦工旁.........這活兒很費勁，王小弟肯賣力氣，還比較容易在鎮上找到這辛苦活。 楊行鎮的農民家裡蓋新房，相鄰都會來幫忙做小工，東家也不付工佃，但招待伙食很好，桌上總是有魚有肉的，上樑當天，東家做幾百個饅頭，贈送相鄰好友，以示慶賀，多餘的饅頭全部分給前來相幫的人，王小弟早年沒有家小，東家總是多給些饅頭和剩餘的飯菜，王小弟嘴巴很殷勤，阿嫂長阿嫂短的，如此便可以多得些食物。上梁這天是大喜日子，東家招待的菜肴比往常丰盛些，還供應酒水，晚上，最後一個收工的王小弟坐在八仙桌旁，慢慢地啜著老酒，滿臉通紅，閒話也開始多起來，這便是他人生中最舒暢的時光...... 如果附近村裡有喪事，每天一早，在鎮上茶館店喫茶的王小弟，總是最先獲得消息，王小弟第一個趕到，替亡者擦洗身體，換上壽衣，或爬上屋頂，高舉著掃帚，向著天空高喊：歸來吧！XXX歸來吧！這也是楊行鎮的老风俗：替亡者招魂........ 出喪時，抬棺人中間總是有王小弟，條件好一點的人家喪事要做好幾天，王小弟總是挑別人不大願意干的活，這樣也可以混幾天好飯菜。 早年楊行還有土匪，徐家宅村有個土匪叫徐阿六，勢力很大，攔路搶劫、敲詐勒索、無惡不作，我的姨夫舒永根，在幼年的時候，被土匪徐阿六綁架，勒索了很多銀元才被釋放。王小弟看到當土匪有飯吃，也參加了徐阿六的土匪幫，有段辰光整天背著長槍在楊行鎮上闲逛，耀武揚威........ 解放後，有人提起這事，王小弟總是爭辯說當土匪是被迫的，我沒有害人！我沒有做壞事，我是的的括括（楊行話：地地道道)的貧下中農！ 王小弟由於貧困，真正是“上無片瓦下無寸地”，所以年齡很大了也沒有老婆，直到我的外叔公死了，填房入贅，搭間草棚，住在我外婆隔壁，叔婆與王小弟生養了一男兩女，長子根發、女兒根妹、小妹。叔婆便由以前的“林濤阿婆”改為“根發拉娘”（上海話即根發的娘），也不知什麼原因，沒人稱呼為“小弟阿婆”。 根發娘在家照例每天罵罵咧咧的，一輩子到死也沒給王小弟好面孔看，“儂迭只冷棺材，又灌夜壺水了？（楊行罵人話，意思是你這個死混蛋，又喝酒了？）”,替我死出去，勿要歸來了”，兒女們也在旁幫腔，王小弟也只好陪著笑臉，酒氣十足地早早睡了....... 王小弟最開心的辰光，便是在放工後，呆在車站旁的供銷社下伸店裡，要一瓶“小炸彈”（小瓶裝的土燒酒），倘若口袋裡有些餘錢，到老街上“羊毛頭”店裡斬半斤白切羊肉，但這樣的好辰光是越來越少了，大多數辰光王小弟只是買一毛錢的油炸蠶豆瓣，將豆瓣攤在小半張舊報紙上，倚著櫃檯，咪一口老酒，朝嘴巴裡塞几粒蠶豆瓣，佈滿皺紋、黑瘦的臉泛著紅光，兩眼瞇成一線，見有熟人來，便笑呵呵地拿著酒瓶，來來來！咪一口咪一口！ 三年災難期間，燒酒也計劃憑票供應，王小弟喝不上燒酒，酒癮上來了，實在熬不過，只好喝用酒精兌的假酒，王小弟倒也沒事，硬是挺過了三年困難時期⋯⋯ 王小弟歷來是寅吃卯糧，生產隊每月發的三元五元預支，總是幾天辰光就沒錢了，大抵是喝了老酒。忍了幾天實在受不了，於是賴著臉皮到我外婆處借錢：松濤阿嫂，這個月尷尬，買油鹽醬醋銅鈿也沒有了，借幾塊救救急，下個月發預支還給你。外婆從口袋掏出一兩塊錢給他，說我現在與你一樣，每個月也是三五元預支。 外婆過日子比較巴結（上海話節儉），雖然生產隊預支錢很少，好在外婆在自留田種些蔬菜，養幾隻雞鴨生蛋，多餘時到鎮上出售，換幾塊油鹽醬醋錢，緊巴巴地過著苦日子；嫁到上海市區的大女兒在紡織廠工作，有時也接濟些母親。總之比王小弟家日子要好過很多。 解放前，外婆家有土地幾十畝，外公開個做衣服的作坊，生活過得很寬裕，林涛阿婆家生活有困難，外婆總是送米送錢接濟，畢竟是自家的弟媳婦。記得東隔壁教書先生惠芳的爹爹，也經常失業，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外婆也時常接濟些米面給他們，對待困難鄉鄰的請求，只要自家還拿得出存糧，外婆總是有求必應....... 林涛阿婆，不，現在叫根發娘，根發娘與我外叔公有個女兒叫大妹，出嫁到楊行鎮東邊楊東村，經常來探望外婆，十分熱絡，似乎關係比娘家還親切，大妹總是一清早趕在生產隊出工前到外婆家探望，我還睡床上，聽外婆與大妹白話一歇，大妹講起伊這個后爹，總是不屑一顧的神態，但闲話還算客氣，王小弟的親生兒子與女兒，對老爹經常出言不遜：罵王小弟‘老棺材’、‘老勿死’，鄰居講這也是有種像種，他們母親也是如此...... 王小弟因為經常做些楊行人看來卑賤低下的生活（上海人稱工作為生活），大字也不識一個，夏天時常赤膊在街上晃來晃去，碰到心軟的熟人，便厚著臉皮討几個銅鈿，冬天則裹著破棉襖，腰間束著一根稻草繩，蜷縮在自家破草棚前孵太陽，鎮上人喜歡嘲弄他，王小弟走在路上時，時常有鄉民冷不防衝上去將他破帽子扔了，露出斑斑駁駁的瘌痢頭，於是周邊的鄉民故意大惊小怪地高呼：大家來看電燈泡！大家來看電燈泡! 王小弟也不生氣，陪著大夥一起笑，慢吞吞地將帽子撿起來戴頭上，說實在，常年來也習慣了鄉民的歧視與欺凌，閒話吃虧幾句也沒關係，只要填飽肚皮就沒事，不管怎樣總歸要想辦法活下去⋯⋯ 解放後，各種運動多，村民經常聚在生產隊倉庫裡開會，會議開始前，王小弟總是村民的主要話題，他也樂意，有時村民說：紅太陽照亮了全世界，便有人接話說：電燈泡點亮了生產隊！此時此刻，所有村民的眼睛都盯著王小弟的腦袋看，倉庫內哄然大笑，在嚴肅的階級鬥爭會議前，徒增了很多的快樂氣氛...... 王小弟雖然常年不為村民所尊敬，但也有翻身的日子，一九六四、六五年“四清運動”期間，村裡來了很多城裡人，據說是上頭派來的工作隊，我們生產隊來了個年輕人，是復旦大學學生，姓劉，住在生產隊最窮的人家豁嘴家老吳家裡，從此生產隊活動多了許多，三天兩頭開會，重新評家庭成份，憶苦思甜，不忘階級仇，牢記血淚恨，根據工作隊的調查，村民的議論，解放前王小弟是真正的無產階級，沒有土地也沒有房子，所以被認定是最革命的階層，是工作隊開展運動的主要依靠對象，被推選為貧下中農協會組長，這是王小弟一生中最高的職務與榮譽， 有一次生產隊在倉庫開會，王小弟再也不顧親屬與相鄰的面子，大膽地站起來，指著外婆揭發：張阿妹（外婆名字）的男人張逹三，解放前是國民黨員，與國民黨張燁華相互勾結，從事反革命活動，張阿妹是反革命家屬！當時外婆的三個女兒全在開會的倉庫裡，聽著王小弟的揭發，心惊肉跳，嚇的不敢抬起頭，不知道會發生什麼遭遇，外婆則坐在倉庫的角落裡，一聲不吭，好在王小弟揭發以後，也沒有鄉鄰再揭發.....有人站起來講：張達三一解放就生病死了，不是反革命分子，由於外婆的人緣非常好，是虔誠的基督徒，所以鄉鄰還是袒護著外婆。于是工作隊小劉揮揮手‘以后再講以後再講，階級鬥爭會議也作罷⋯⋯隔了幾天晚上，王小弟鬼鬼祟祟地來我家，對外婆說，是工作隊動員我揭發的，我也沒有辦法，嫂嫂，儂勿要放在心裡.......王小弟走後，我說“外婆對伊這麼好，真沒有良心！”，外婆只是笑笑，講這個人一直就是這樣的，心不壞的，窮慣了只是想混口飯吃，也是別人教他這樣做的。 過些日子，王小弟家的小女兒做飯不小心，灶火點燃了草屋，不到兩小時，他家的房子化為灰燼，王小弟急衝衝從田裡回家，一屁股坐在地上，對著一堆灰燼，只是放聲哀嚎：命苦啊！命苦啊！ 到了晚上，王小弟無家可去，征得外婆同意，在我家廚房裡，鋪些稻草，睡在溫暖的灶前。又過了幾天，王小弟支支吾吾地與外婆說，生產隊同意支援些建材，想使用外婆家前面地勢較高的宅基地蓋房，見外婆未吭聲，于是王小弟像像煞有介事地抽了自己几個耳光，哭喪著臉說：松濤阿嫂，我對不起儂，實在對不起儂！外婆見此趕緊勸阻，爽快地說：好個好個，儂去跟隊長說我同意的，幾十畝土地都沒了，還在乎這幾分宅基地麼？ 貧下中農協會組長也沒有讓給王小弟發財，他依然赤貧，沒有余錢買酒喝，還是每天被根發娘罵山門........ 直到改革開放後，兒子根發自己承包了肉莊（楊行話，賣肉鋪），發了點小財，日子一天天好起來，王小弟衣服也換了，不再邋裡邋遢，比以前乾淨很多，只是頭上依然戴著帽子，村裡人背後也不再稱他為“癩小弟”，而稱其為“根發爺”。 同母異父的女兒大妹也經常來楊行鎮探望王小弟，帶些老酒香煙，比以前熱絡許多。王小弟不再喝小炸彈土燒酒，供銷社小店也沒了，兒子經常買些好酒，只是好景不長，不久感覺經常身體這里痛那里不舒服，送醫院檢查，王小弟患肝癌，已經到了癌症晚期。王小弟也不想治療，繼續每天喝老酒，兒女勸他也沒用，不久，王小弟死了，床邊還剩半瓶老酒，女兒根妹遇見我外婆，說起王小弟，根妹還是與以前一樣，憤恨地說：老棺材吃老酒吃死的! 外婆聽了以後只是“唉.........他就是這樣一個人”，長歎一聲而已。 改革開放後，鎮上的人各忙各的，誰也沒有興趣再談論根發爺，倒是談論毫勿搭界的伊拉克薩達姆、美國布什總統很起勁，好像王小弟從來沒有來過楊行鎮，從此再也沒有人提起他.......... 張治凡美國普萊森頓 2020年8月 吃老酒的根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