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乐年华的美篇

苦乐年华

峥嵘岁月话警察

文/田珺

认识警察，是在电影《今天我休息》的剧情里。若干年后，我成为一名警察，与那场电影引发的情愫不无关系。

始料未及的是，我的从警生涯是从一位尚未谋面的战友葬礼上开始的。当他年仅五岁的幼子披麻戴孝的场景戳动所有人泪点的刹那，方才明白，这份职业，除了马天明式的家长里短，还有生离死别的荡气回肠！

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到“对镜空余白发新”，三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一路走来，令我动容的，不是一线民警大案告捷时的威风凛凛，而是他们不为外人所道的日常——

　　一位新招录的民警来单位报到伊始，随行的不仅有衣物行李，还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父亲。出警、值班、勤务、伺候老父亲，充塞着他每天的生活内容。同龄人下班后可以约饭局、约花前月下，他的八小时之外却早被父亲的吃喝拉撒睡预定，日复一日向现实妥协，和无奈的境遇周旋，风华正茂的年轻后生一直无缘爱神，直到三十多岁才遇到知冷知热的姑娘。了无生趣的日子总算添了一缕温暖、照进一点亮。

“妈妈，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别的小朋友一样，每天放学回家有妈妈在？”这是一位十多岁的孩子眼巴巴的心愿。没完没了的案卷审核、案情分析，仿佛一团永远理不完的麻，纠缠着做法制工作的妈妈。发案不挑时间，正点回家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尚够不着灶台的孩子，小小年纪便学着热剩饭，煮泡面照顾自己。

和我同一天入职的一位法医曾聊起他们出现场解剖尸体的情景：高度腐败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肥滚滚的蛆虫从尸体上成群结队地，顺着他拿镊子和手术刀的手爬上手臂，他不得不随时抖动双臂，扒拉掉那些不速之客再继续。到饭点了，活没干完，摘下手套先喂肚子。“能吃下去？”“习惯了。”他说的轻描淡写，而我已是一脸错愕。

装备落后一直被一线民警诟病。寒冬腊月，几分钟前还调侃打趣的刑警队几位小伙子，转眼功夫就在奔赴现场途中，跟着超期服役的警车一个趔趄滚落山沟，警车四仰八叉，司机被卡在车里，其他警员被甩出车外。闻讯赶到现场救援的战友看到摔得面目全非的警车都吓傻了。好在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够死里逃生，全仗福大命大造化大。而事故给两位民警带来的腰伤从此嵌入四季交替的缝隙，准确无误地跟着寒暑律动，却无关履历表中的内容。

作为警察，侦查破案是天职，而从发案到结案，每起案件的侦办过程各有曲折。

每个去四川、云南大山深处追捕过嫌疑人的民警，都有版本不同的经历和跌宕起伏的惊心情节。偏远山区，星星点点的人家都在半山腰，没有公路，有的甚至不通电，当地居民思想落后但地域观念很重。追捕的人马乘车到达山脚，便再无路可走，不得不弃车徒步。就算有向导带路，摸黑走在一面是犬牙差互的山体，一面是万丈深渊的羊肠小道上，已经是一件心惊胆战的事情，再让多雨的地理环境以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接风，四肢并用地艰难跋涉，不亲历不会明白何为“骨寒毛竖”。好不容易摸进村，还得提防一不小心弄出响动，惊动看门狗继而惊动嫌疑人翻窗越脊逃之夭夭。就算侥幸瓮中捉鳖，冷不防被不明就里的村民围攻，上演一场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不得已仓惶脱身的剧情，也是一件很糟心的事。运气好，遇到明事理的村干部配合，就地将就一宿守株待兔。姑且不说屋外夜风呼啸，屋内走风漏气的所谓居住环境，如何让人辗转反侧。单就人畜共宿一屋，猪粪鸡屎腐臭不堪的气味混合猪猡哼哼唧唧的梦呓，已足以令人睡意顿消，不禁好奇隔壁主人的如雷鼾声经过了怎样长久的修炼，方得这般登峰造极？这也罢，最郁闷的是，刚接近目标，做贼心虚的嫌犯听到动静，光膀赤脚动若脱兔，等民警气喘马哈追上去，人家一番腾挪闪跃，早隐入对面山上密林之中，一晃就不见了。人家从小在山里长大，论脚底功夫，还真不怵你穿鞋的穷追不舍。而当次缉捕行动失败，意味着前期所有摸排、蹲守工作全部泡汤，再掌握嫌疑人的行踪会更加艰难。

而这些所谓办事不力的个中酸涩与懊恼，只能就着一支不断又一支的闷烟，独自吞吐。

案件告破理应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可是，有的案件，由于证据链不完整，或缺乏核心证据支持，按照重证据、不轻信口供的原则，依然无法对其定罪量刑，而这样的结果，对办案者，怎么说都是件窝心的事。

当年，轰动县城一位乳臭未干的19岁男孩，因索财无果，大白天持刀砍杀平日对他疼爱有加的亲姨妈的弑亲案和为报夺妻之恨，年轻小伙手刃第三者的泄愤杀人案告破之际，案件参与者感受最多的不是案件完美收官大快人心的酣畅淋漓，而是白眼狼弑亲的血腥场面带来的视觉冲击和人性拷问对心灵的锻打，以及那位选择极端方式为自己维权讨公道的莽夫，因非法剥夺他人性命触犯刑律陡然反转身份，给本人和家庭带来雪上加霜的灾难，将亲手把他绳之以法的民警置于情与法的夹缝中，纠缠于痛心和无奈间，几乎怀疑自己选择当警察是在自虐。

他们心里的阴影面积，始终无解。

影视剧里，整日冲突于正邪之间，敢于向邪恶叫板，勇于为正义树旗，不计名利、不顾生死的硬汉形象，殊不知，现实中的铁骨柔情有时真的无处安放。

　　作为公安机关打击犯罪、维护治安、服务群众、保一方平安的基层综合性战斗实体——派出所，是治安防范和社会面管理工作的主力军，但，形象地说，更像一个杂货铺。案件办理、人口管理、特行管理、维稳、勤务、处突……凡公安业务的千条线，都要从派出所这一个针眼里过，所有警力时刻保持箭在弦上，关键时候招之即来，来之能战，谁也不许掉链子。所长既要气吞山河，镇得住不法之徒的嚣张气焰，还得有细雨润物，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不然，以身试法者背着牛头不认账还言之凿凿，无视法律，没有一点摄魂夺魄的气势，还真压不住阵；而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邻里反目，或为些许蝇头小利亲眷成仇者，诉求得不到满足，不是自说自话无理取闹，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席地嚎啕。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解读人情法理的嘴上功夫，弥合骨肉嫌隙，重修睦邻旧好，消除不和谐因素，还一方和谐共存之景象，谈何容易？！

民警连轴转司空见惯，当班警队刚刚利索了手头案子准备交班，警铃又一阵响似一阵，警情就是命令！得，“而今迈步从头越”，又是一轮案件办理流程。案情简单的还好说，复杂一点的，调查走访，取证讯问，说不定又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忙碌。一旦有女性当事人，一个电话，女民警随时要丢下哭闹的孩子，钻出温软的被窝火速到岗，参与案件办理。询问被害人、讯问嫌疑人，或和风细雨，或疾言厉色，刚柔相济是必修内功。二十四小时能办结的案子都不叫事，怕只怕案情复杂，一时回不了家，电话那头孩子哭闹、男人抱怨，一地鸡毛。案子完结，该送押的，还得往返几百里舟车劳顿。紧要关头，派出所民警没有性别之分，没有份内份外，一警多能，身兼数职是常态，职能转换随时随地。

身处尊风俗，重传统的国度，每逢节假日，千家万户或亲人团聚共享天伦，或举家远足放松身心，其乐融融。而这样的时段，警察得值班备勤，保持24小时通讯畅通，非特殊情况不得外出。别人呼朋唤友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不醉不休，小哥几个凑一起，没有警情滋扰，能够安心喝茶聊天侃会儿大山，已是开心一刻。别人纵情山水领略他乡风光一路心无旁骛，尽情逍遥。也许一帮老少爷们正在案发现场，小心翼翼地提取痕迹物证，或顺着侦破思路抽丝剥茧还原真相，扑朔迷离的案情颇有“雪落枝，枝无叶、花似烟，奈何伊人已去，独执斛卧醉，雾里看花。”字面上的情境，却没有诗意里的闲情。

2019年国庆期间，在人潮涌动的火车上，邂逅一脸疲惫的一位派出所所长，国庆前夕他就带着所里的民警去广西追逃，成功捉拿负案在逃的犯罪嫌疑人后，因不符合押解嫌犯乘坐飞机的规定，只得挤了四天火车返程。言谈间他只字未提期间的辛苦，只是抬臂闻了闻搭在胳膊上的衣服，不好意思地笑笑：衣服都馊了。

一位在派出所干了一辈子的老民警，“一入公安深似海，从此家人是路人”。退休前一直和远在沁源老家的爱人分居两地，几十年形单影只，派出所就是家，值班乃家常便饭。“天涯地角有穷时 ，只有相思无尽处”，得对这份职业多执着，才能将“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苦行僧般的日子一天天捱过？

　　道路交通管理一直是一件伤脑筋的事。道路安全意识淡薄，或为图一时之便者闯红灯、逆行、翻越隔离栏、超速、超载、无证驾驶、酒后驾车……违反道路交通法规的现象屡禁不绝。虽然道路交通惨剧天天在上演，但执法过程中无理纠缠、谩骂、甚至拳脚相向阻挠执法、抗拒执法的现象却时有发生，严重挑战道路执法权威，也一次次挫伤交警爱岗敬业的积极性。而受纪律约束，执法者打不能还手，骂不得还口，只能忍气吞声憋一肚子窝囊气。并且，随时随地要做好应对被恶意投诉的种种非议和责难。而一旦发生交通事故，又嫌交警出警速度赶不上他惊魂一刻的十万火急，假若事故处理结果不能契合当事人的心愿，纠结亲属披麻戴孝围堵政府部门、大闹交警办公场所的所谓维权闹剧便你方唱罢他登场，被卷入矛盾漩涡中的交警一番扑腾上岸时，已然身心疲惫，内伤累累。

事故科一位民警曾告诉我，勘察事故现场也是一种历练，死伤者扭曲、变形的躯体、残肢断臂血流成河的惨状，支离破碎、四散飞落的车体，无不考验着现场民警的心理承受能力，每次勘验完惨烈的车祸现场他都不敢回家，深怕自己笼罩在脸上的煞气吓着孩子。

　　关于警察，社会上各种声音，褒贬不一。不讳言，红尘滚滚大浪淘沙，警察队伍中的确有人在物欲横流的浪潮中把持不住，被利锁名缰牵绊，或三观移位，所作所为有悖立警初衷，令警察的形象打了折扣。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们也曾和所有同行一样，为这份差事玩命地打拼过。有人流汗、流血，还有人血泪交加。

据统计，平均每年有400名左右的警察因公牺牲，4000多警察因公负伤，也就是说平均每天有11.3人伤亡。在各类伤亡中，因执法执勤、抢险救灾、积劳成疾过劳致死的民警约370人，占牺牲总人数的89.4%。

1990年4月，一位就职于太原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警校同学，在一次执行任务过程中不幸牺牲，遇难的日子距他参加工作还不满两年。他曾和同学们一起，在学校宿舍楼的楼道里，沉醉于热播电视剧《便衣警察》的剧情热血沸腾，立志不能枉费青春，也要做一名像男主角周志明式的、百折不挠的好警察，也找一位倾心的姑娘，谈一场走心的恋爱。他抱着弹吉他拨弦弄音的样子尚未在同学们的记忆中老去，人生的美好画卷亦未及铺开便戛然而止。

多年前，本单位刑侦大队一位老内勤，由于常年累月没有准点的无规律生活，一天一天浸蚀着他的身体健康，终致患上严重的心脏病。手术在即，而他微薄的工资积蓄于昂贵的手术费，无异于杯水车薪，最后，还是全局战友们发起募捐，凑钱救自己的兄弟。

就在刚刚过去的 2020年6月19日凌晨，辽宁省丹东市一位叫吕赫光的年轻民警，出警到达一企图用煤气自杀的居民住宅时，被突然爆炸的煤气罐炸成重伤后不治牺牲。

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牺牲的战友，本来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出警，却意外成为生命的出走，而与他同行的另两名战友只是侥幸与死神擦肩而过。

意外就这样，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比明天的旭日早一步来到。

他们每天与家人挥手说再见，却无法预料，此生究竟还能否回头再相见。

　　如果说，流血牺牲不可避免是警察的职业特殊性使然，那么，另一番境遇却让这些铁血汉子欲语还休，欲哭无泪。

2019年4月，浙江省宁波市钟公庙派出所民警为防止醉汉咬舌自伤，不得已往醉鬼嘴里塞毛巾阻止，导致醉汉心功能障碍死亡。无独有偶，之后不久，内蒙古西环派出所一醉汉故意用头撞击候问室的软包墙，民警鉴于前车之鉴，不敢对其强行采取约束性措施，男子撞坏颈椎而亡的意外，大大超出民警的常识与认知，醉汉死了，民警摊上了大事！

人，死在派出所，当班者无一例外，个个难逃其咎，玩忽职守罪无可恕！

而本应现身的容错机制，仿佛一位不相干的闲人，冷冷地隔岸观火。

进亦忧，退亦忧，如履薄冰的执法者，陡生怯怯之意。

曾引起舆论哗然的王文军案终审法槌荡起的尘埃尚未落定，2019年7月14日，太原市街头醉汉掌掴警察、打砸警灯、爬上警车尿撒警威的一幕又尘嚣甚上。轰轰烈烈的闹事现场，醉汉袭警、辱警肆无忌惮，看客们现场刷屏意犹未尽，孤独无助的民警顾不得颜面，高举执法记录仪摄录，自证清白。随后，《一泡尿淹没一座城》、《王文军案后太原再无警察》等网络热议，再次坐实警察沦为弱势群体的事实。

“国家安危，公安系于一半。”周恩来总理千钧重托的国之重器，落到这般田地。

悲乎？

　　“满身伤痕还如此认真 /山水迢迢还奋不顾身/万千心碎还深藏一吻/乌云滚滚还走马上任/泪流成河还如此诚恳/生死茫茫还心怀分寸/人去楼空还有刀有盾 /落叶纷纷还独自上阵……”

这首《敬你》曾引发无数人万千感慨，而这字字句句，又何尝不是百万警察的当下与既往！？

我们常常惊诧烟花绽放夜空的灼灼光华，却忽略了那一眼繁华背后，烈焰腾空之际的一番挣扎、一念执着、以及碎屑纷落之后的一地寒凉。

而这烟花，一如我喋血、挥汗、忍辱、负重、初心不改的同行们。

为复兴大业保驾护航身体力行，征程迢迢。重任在肩，为警不易。如果还有岁月静好，愿我的兄弟姐妹们，能被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