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平】我和三个广西兵的故事

刘瑞平

作为一名曾经的军人,每逢八一“冒个泡”,人老了总爱回忆过去,最想写的,还是四十多年前发生在红土地上的那场战争,他是溶入骨髓的记忆,回忆并不意味着喜欢战争,恰恰相反,从生死前线回来的人,最知道幸福的重量。战争的破坏和后遗症是立体的,远的不说,最近的那场战争仍然折磨着无数人。战争,不是所有人都能回来,但凡谈判尚有余地,千万别轻言开战。毕竟,和平才是民心所向。<br>  初次接触广西兵是调入昆明军区开始的,广西兵性情耿直,乐于助人。不过对他们印象更深的,则是他们的广西话了,广西话很有特点,比如“日本”说成“意本”,就连唱歌也能唱出广西味来,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中的“向前向前”,他们唱成了“上天上天”,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桃花”唱成了“刀蛙”,空闲时间,大家都学他们,道也增加了不少欢声笑语。<br> <p>  我认识的第一个广西兵叫蒋天赐,我们就在一个班,广西兴安人,由于战前刚刚补充到六连,人地两生,情况很不熟悉,部队当时处在中越边境,开战前夕一切都打破常规,蒋天赐给我很大的帮助,不熟悉的地方他就主动告诉我,那时部队时兴抢饭吃,每当开饭,全连都围着锅去抢饭,由于在原部队养成了谦恭礼让、先人后己的习惯,哪好意思去抢,不抢就得饿肚子,蒋天赐就抢来分给我吃。后来他们的解释这是锻炼部队,这种锻炼方式,我至今存疑。作战开始后,在行军序列中,我和蒋天赐正好紧挨着,修工事挖猫耳洞都相互帮助,彼此更增加了了解。</p> <p>  2月21号我在62号高地负伤后,由于我仍处在敌射界内,随时都有再次中弹的危险,蒋天赐和高正固两人在弹雨中把我拖到隐蔽地带,给我包扎伤口,由于失血过多,嗓子干的都要冒烟了,我说要喝水,蒋天赐说不能喝,自救互救手册上明确规定,失血后不能喝水,我何曾不知道不能喝水,但实太难受了,如果当时医生对我说,喝水后会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可见到了不可忍受程度。在我数次要求下,蒋仍然没给我喝水,我开始骂人了,后来蒋天赐含泪把水壶递到我嘴边,我喝了一口,耍小聪明地吐出半口,为的是下一口,蒋天赐再递给我水壶的时候,我猛吞一大口,他马上把水壶夺走了,当然,后果是失血更多,眼看着三角巾上的血迹快速向外扩展。蒋天赐是全班唯一一个全身而退者,但是军帽上还是打了个洞,如果再往下一点,就悬了。</p> <p>  我认识的第二个广西兵叫曾凯明,广西东兰人,我负伤后被战友送到七号公路上,等待运送伤员的车子回国,很快,第一辆车子来了,指导员让我先上车,我说我是党员,让重伤员先走,那时的党员绝非升官发财的阶梯,更不是贪腐的敲门砖,他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等着你站出来的试金石,谁都知道,上车意味着安全,留下生死难料,没有花言巧语,只有实实在在的行动,如果这一点你都做不到,休谈你是党员,在我的坚持下, 我留了下来,最后剩下我和排长普忠明以及车华格、郑凯明四名伤员,离我们五六米还有十七名烈士,其中包括我们班的王太银班长以及常安杰和张明兴,六连攻占62号高地后,马上打扫战场,撤到七号公路上,指导员员王明发给我说,运送伤员的车子马上就到,你们在此等候,说后他也随大部队向国内方向走了。刚才激烈的战场一下子安静下来,静的出奇,我观察四周,才知危险来临,我们所处的位置是三面受敌,唯一安全处是朝着国内方向,如果敌人来了,对我们相当不利,最主要的是身边没有武器,按战场规定,负伤和牺牲后,身上的所有武器全部上缴,以防敌人拿去作为战利品。战友下我的武器时,我悄悄地藏了一棵手榴弹放在裤兜里,以防不时之需,没想到带真能排上用场,我看其他三位战友,都因失血和伤痛而萎靡不振,此时没有其他选择,敌人来了只能拼死一博。我问谁身边还有武器,曾凯明从怀里掏出一发火箭弹来,我说没有火箭筒能磕响吗,他说能,拿掉保险,一磕就响,说着,曾凯明做了一个下磕的动作,我说不忙,到时候再磕,曾凯明是当年入伍的新兵,年龄虽小,但他说这话时,丝毫没有紧张和恐惧。好象平时给你讲解一个战术动作。我爬到烈士身边,看看有没有武器,我翻了半天才翻出几棵子弹,没枪子弹再多也没用,我爬回来看了看其他三位战友,我问车华格,是党员吗,他点头说是,我问曾凯明,他说战前写过申请书,我说好,如果能活着回去,我会向党支部汇报你的表现,普忠明我没有问,因为整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中,部队干部不是党员者可以说没有,四个人中三个是党员,我理应站出来。我说,现在开个党小组会,我们所处位置三面受敌,非常危险,如果敌人来了,我们身边没有武器,很可能被敌人抓活的,我们将成为俘虏,我这里有一棵手榴弹,如果敌人来了,我先投出手榴弹,等敌人靠近了,曾凯明再磕响火箭弹,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了。看大家有什么意见,他们三人几乎同时说,就这么办,看得出来,他们都有誓死如归、与敌人拼死一搏的思想准备,我们并非英雄,但在此时绝不能当孬种,绝不能给祖上丢脸,“怕死”“逃兵”是军人最耻辱的标签。</p><p>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仿佛时间都静止了,我紧紧地握着那棵手榴弹,所有眼睛都盯着敌人可能要来的方向,失血伤痛饥饿干渴恐惧紧张一起袭来。人到临死方知生活的美好。此时此刻最想念家乡,想念北方部队的战友,更想念自己的亲人,特别是想念尚未送终的老父亲,如果就此光荣了,他们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死亡对死者来说并不可怕,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一种解脱,一了百了,真正残酷的是对亲人的折磨,甚至都能想象到,当他们得知我牺牲的消息后,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然而所处的环境已没有其他选择,你的一切,都在战争的裹挟下身不由己。既然都是死,何不死出个样子来,“怂包”“软蛋”真的不好听,随着时间的推移,天慢慢暗下来,四周更是静的出奇,草丛里的蛐蛐叫声如同高音喇叭。夜鹰也开始鸣叫了,那叫声更加糁人,鸡皮疙瘩都出来了,仿佛把人带入一个极恐世界。</p><p> 突然,我们听到身后有汽车的声音,且越来越大,接我们的汽车来了,我们得救了。我们一起往后看,只见一辆解放牌汽车急驶而来,伪装网被风吹的随车飘荡,车上有五六个手特冲锋枪的战士,快到我们面前时,车子来了个急刹车,同时车尾向后去,后来知道这叫飘移,瞬间车头已调向国内方向,这技术真是没说的,战士们不由分说,先装了十七名烈士,后又把我们四个伤员连推带拉,也顾不了什么伤痛了,先救命要紧。普忠明腿部重伤,我让他坐进驾驶室,车华格和曾凯明上了车箱左边,我最后一个上车,我看右边还有一个立足之地,等扣上车箱后挡板,我只有坐到烈士屁股上了,一路上走走停停,敌人的炮火不断封锁,回到国内又遇堵车,到达前方医院已是凌晨一点多了。</p> <p>  我认识的第三个广西兵叫牙运才,广西东兰人1979年5月底,我治疗终结,带着几乎报废了的左手回到六连,不要说参加部队的正常活动,就是生活上也需别人的帮助,指导员王明发看了我的出院手续和伤情后说:你在连队休息就行了,等到年底再办理复员手续,先住回班里,让牙运才照顾你的生活,打饭洗碗洗衣服什么的,吃饭让牙运才打回来吃,你不必行课,也不必出操训练,起床时间能坚持就坚持,不能坚持就休息,我会告诉班长。他让通信员把牙运才叫来,帮我搬了行李,这可是连队干部才能享受的待遇啊,我实在过意不去,我对指导员说,光闲着也不是个事,如果有文字方面的工作,可以分配些给我,他说你会写?我说什么会写不会写的,试试看吧,指导员说,太好了,我们连队牺牲烈士多,团里催着整理烈士事迹材料,正愁着找不到人呢,你先休息,下午给文书瞿正勇联系,帮助他完成这项工作。连队工作效率就是快,不到五分钟,把回连队所有一切安排的妥帖了。</p><p> 牙运才是1979年入伍的新兵,为人厚道,人长的很年轻,仔细看就是个半大孩子,做事非常认真,照顾我更是体贴入微,由于不参加训练,衣服并不需要经常洗,受家风影响,我自己的袜子和内裤,无论再困难都坚持自己洗。平时除了一日三餐,就是整理烈士事迹材料。我面对的每个烈士,都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背后都有动人的故事,他们都是父母的骄傲,家庭的栋梁,他们的生命同样宝贵,明知自己会死,但却义无反顾走向沙场,面对死亡,不曾有过半点的迟疑和犹豫,在弹雨中撕杀,血洒边关,多么好的战友,多么好的兄弟,如果敷衍了事,草草成文,轻者对不起牺牲的战友,重者就是在犯罪,有了这种信念,我写的非常认真,每写一位烈士,当成与他们对话的一次过程,找一些烈士生前熟悉的战友了解情况,尽最大努力去挖掘材料,我们班王太银班长,在战前战中对我帮助很大,他作战勇敢,一人炸掉敌人三个火力点,毙敌数名,最后壮烈牺牲,当时团里给他记了二等功,由于他牺牲时我已负伤后送,他牺牲的经过我不太了解,我找到看着他牺牲时的战友了解情况,又找他们同年入伍的老乡,介绍入伍前的详细经历,材料写的还算满意,我刚刚写完,团里要求二等功以上的材料先期报送,由于团部和我所在的二营相距一百多公里,别看距离不远,但当时交通非常不便,路途中几乎囊括了云南所有交通工具,班车、小火车、马拉客车加步行,指导员让牙运才陪着我,把材料送到团里。政治处吴江股长和陈培忠政委看了材料后非常满意,立即请示上级,可不可以再晋升立功等级,上级答复,如果事迹突出,材料详实,可行报批手续,最后经上级批准,王太银改记一等功。吴江股长看我能写点东西,到招待所找我谈话,说准备把我提为干部,我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我说身有残疾,再留在部队恐有诸多不便,吴江股长说,这个好解决,平时我们多照顾,洗衣服什么的,还有通信员呢,当时真没心思提干,最现实的想法是尽快探家,吴江股长当即写了个条给指导员王明发,让我回连队后马上安排探家,如果在连队排队,我十一月份才有机会探家,牙运才又陪着我辗转昆明,把我送上火车,踏上探家之旅。</p><p> 1979年八一建军节,我正在美丽的西子湖畔游览,就是这一天,团里正式下达了我提干的命令,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1979年8月4日我坐小火车到了位于羊街的团部,吴江股长说,你的命令已下,正好,有车到小三家(二营所在地),你把背包拿过来,由于车子马上就要回来,我只给连里很少几个人匆匆忙忙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钢铁六连”这个英雄的群体,离开了生死与共朝夕相处的战友,离开了我人生经历最大转折的六连,我在六连时间虽短,但他使我人生收获了最大财富。在这里,我经历了面对生死的决择,特别是在六连相识了三个广西战友,我们一起流汗流血,一同血拼于疆场,一块干粮分着吃,一件雨衣合着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们给我最大的帮助,这友谊一生一世,永不可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p><p> 廉颇老矣,犹记当时。尽管我们已经退役,我们依然珍惜当兵的历史,草草写就以上文字,以此纪念一年一度的八一建军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