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b style="color: rgb(255, 138, 0);">往事千年流古今</b></p><p> 两千多年前,秦始皇挟“六王毕、四海一”的赫赫之威,一路浩荡南巡。传说至镇江远望此地瑞气氤氲,势成龙虎。于是,派遣三千赭衣囚徒破陇土凿水道,以绝“王气”。这条北通长江、南联丹阳的“秦水道”后来被称为徒阳河,也是江南运河的滥觞,水道入江口就是如今的“丹徒口”。当然,绝王气之说不必深究,但雄才大略的始皇帝要在此开辟一条北跨长江、连通东南的帝国“驰道”倒是真的。到了隋唐大运河贯通,江南运河依然是以此为基本走向。</p> <p> 因运河而兴的丹徒镇最终也因运河而衰。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由于航道东移,舟船连线、商贾如云的风光遂告终结,这座河埠古镇也失去了当年的荣华鲜活。这些天,我为考察丹徒口先后数次骑行丹徒镇。镇子南面古运河沿岸一带叫做“前街”,民舍参差落寞,偶见一二翁媪闲坐,道路窄曲,沿路向东骑了数百米便无法通行了。前街有一条小巷向北连通“老街”,窄窄的街道、古朴的石板路,还依稀存留着一些古镇风情。出了老街便是如今横贯集镇的丹徒路了。整洁宽阔的路面已随学府路和左湖路而去,留给丹徒镇的是狭窄的道路、凌乱的街面和全无章法的建筑,我恍然跌入了上个世纪或者是西部欠发达的乡镇。</p> <p> 丹徒闸外的水面宽阔而平静,当年船只首尾相连、商贾摩肩接踵的码头,现已水静无声、岸生草树了。我数次在这入江水道两岸徘徊,想一睹江河交汇的风光,均因无路可通而无功而返。最近一次是从河道西岸的一条小巷向北面长江方向寻访。小巷曲折幽深,很快把我带到了河边,只是道路最终仍被乱屋和栅栏所阻,草树又是那么不解人意的茂密,仅能勉强见到不远处的一角江面。由于近期为长江汛期,江水满溢,作为行洪排涝的古运河水位明显抬高,水宽流急,与前几日的窄水缓流气势迥异,河面一改先前的青碧,满目黄水浊浪。水位高涨,已接近屋基,有的房屋斜栖于河面,犹如水中漂舟。巷中狗猫成群,见有生人至,一系于屋内的大犬咆哮狂吠,令我心惊胆战。房墙上的门牌让我记住了这地儿的名称:下河边。当地百姓见我频频拍照,居然问道:是不是要拆迁了?口吻中尽是期待。</p><p> 丹徒口过往的繁华和当下的颓败,仿佛都浓缩在岸边那贴河而建、密集破旧的民宅中了。</p> <p> 平静而芜杂的丹徒口,只有在那历史的缥缈回声里去聆听帝王宏图大志的壮歌了。丹徒口上游的甘露口,河道早已湮灭、渡口更无迹可觅。王朝的繁华和商旅的笙歌,往往伴随着刻骨铭心的家仇国恨与英雄磨难的沉痛悲壮。甘露古渡的东南是崎峭的北固山,山巅有一座北固亭。1957年3月,毛泽东南巡途中飞临镇江北固山上空时,曾专门手书了辛弃疾的《南乡子 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并为同行人员解词释典。辛弃疾任镇江知府时,常登亭北望,怀古喟今,壮志难酬。辛弃疾的另一首《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与《有怀》成为他在镇江“怀古”诗词中的传世双壁。“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位抗金英雄的壮怀与悲凉就在这江河交汇之地汩汩流泄。</p> <p> 与辛弃疾不足百年之隔,有一位状元宰相也在这甘露渡留下了他的足迹。北固山西麓有一块石碑,上书:文天祥镇江脱险渡口遗址。公元1276年2月中旬,元军大军压境,兵锋直指临安城,在诸大臣“莫知计所出”的情况下,文天祥受命赴元营议和,后被元军羁押胁迫至镇江待机北上。一个天寒地冻、月黑风高的夜晚,文天祥与部下杜浒、余元庆冒死出逃,在甘露口渡江到了江北的真州。在文天祥存世的诗集《指南录》中,就有一首诗描述他京口北渡遭元兵追缉而侥幸脱难那惊心动魄的过程:“蒙冲两岸夹长川,鼠伏孤篷棹向前。七里江边惊一喝,天教潮退阁巡船。”在《指南录》后序中,文天祥专门介绍了他“屡屡当死”的情状:“……去京口,挟匕首以备不测,几自刭死;经北舰十余里,为巡船所物色,几从鱼腹死;真州逐之城门外,几彷徨死……”我虽凡庸,但每读至此,也难免心气荡涌、泪盈双目。文天祥曾经的脱险之地现在已经建起了一座亭子,只是不知道在此唱歌奏乐的欢男俏女们是否记得这段故事。</p> <p> 与这古运河结缘的还有诗人许浑。比之辛弃疾和文天祥,早生二百多年的许浑却在镇江觅得了晚年的人生归宿和田园乐趣。这位与杜牧交好的诗人,结束了他的仕宦生涯后,在古运河畔、丁卯桥边筑庐而居,会友赋诗、游湖采莲、衣食无忧,可谓其乐融融。这有他的《夜归丁卯桥村舍》为证:</p><p> 月凉风静夜,归客泊岩前。</p><p> 桥响犬遥吠,庭空人散眠。</p><p> 绿桥低水滥,红叶半江船。</p><p> 自有还家计,南湖二亩田。</p><p> 与早年宦游长安写下“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相比,写此诗时,这位晚唐诗人的心境已经恬退不惊,跟当年常怀忧思愁绪的他已经判若两人。虽在京城,交游宦海,却难免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惆怅;而身居江南,临河筑舍,才会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喜悦。除了历经沉浮沧桑之外,还有镇江古运河的秀美安宁赋予了诗人一份望云看花的闲适。将近千年之后,这样的潇洒与自在,还引发了乾隆皇帝的兴致,他巡游江南经过润州时便有了“许浑别墅今何在,犹道诗人丁卯桥”的诗句。</p> <p> 古运河里流淌过帝王将相的豪情悲歌和文人雅士的流风余韵,但更多缭绕着的是民间生计和市井烟火。从京口闸(小京口)顺河而下,过了迎江桥便是上河街了。骑行途中我在想:金庸大侠的先祖查慎行三百多年前到镇江时,一定是白天在运河之畔流连忘返,夜间便在上河街的酒楼中小酌赏灯,酒酣目炫、心情大好之时,便留下了“舳舮转粟三千里,临流灯火一万家”的精妙诗句。有了“舳舮转粟”便有了这“临流灯火”,更有了杂彩纷呈的市井烟火。上河街的对岸是一处名为“缸瓦厂”的地方,距之不远还有一条“打索街”,这些地名蕴含着与运河休戚相关的信息:陶器建材水运安全又经济,船缆纤绳漕运航行之必备,油麻药料靠水埠码头而集散,各路技匠云集、四方贩夫出没,是这运河给他们提供了谋生机会和营利之道。</p><p> 沿河再往东南行走,西门桥的两侧居然有两个码头——丹阳码头和溧阳码头。江南运河流到了丹阳七里桥,分出了一条支流——“丹金溧漕河”,成了太湖西部丹阳、金坛、溧阳等地的水运大动脉。这两个码头就成了丹金溧漕运起点,据说当年客来货往,生意十分兴隆,直到数十年前,随着陆路交通的日益便捷,船来舟往的热闹才悄然落幕。</p> <p> 顺河再向东,古运河上现存最古老的桥梁就蹲守在南门大街的最南端。我家就在这座桥的附近,朝出暮归常在它身边走过,桥身斑驳、蔓藤蔽体,尤其是桥栏桥面破旧不堪,到处可见修补涂抹的水泥砖块。当时只觉得是一座破旧的老桥,差点忽视了它的存在。大约是十年前,忽然发现桥已焕然一新,桥旁还竖起了一块石碑,它的辉煌身世让我大吃一惊: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虎踞桥。这阵子,我经常来到它的身边,怀着瞻仰之心注视着这座已有五百余年历史的古桥:赭黄色花岗岩桥身、形如满弓的桥拱、古拙苍劲的桥栏,貌看还真能想象成一只曲身蓄势、踞伏待跃的猛虎呢。京江晚报曾载文介绍,虎踞桥正好处于镇江古城的南大门,当年是进出镇江的要津,水陆交汇的枢纽,城内城外的人流船流在桥上桥下穿梭不息,柴米油盐、果品菜蔬等交易如火如荼,从早到晚招呼吆喝之声不绝于耳,不折不扣是一处闹猛所在。</p> <p> 其实,要说这古运河的热闹莫过于都天庙会了,那可真是镇江的狂欢节。据说,每年的三月中旬,无论是巨商大贾还是贩夫走卒,都要从都天庙出发,沿着运河穿街走巷,整座城市鞭炮齐鸣,成了舞狮走龙、花车戏演、吹拉弹唱的世界。这由商界各行会主导的庙会往往持续半月之久,高峰时段可达二十余万人。那时候,宝塔山下的运河里泊满了大小船只,大江南北的商界同人、香客游人、江湖艺人齐聚镇江,看热闹,祈丰年,求财运,保平安。据说这样的盛会,曾持续了二三百年,一直到上世纪因古运河航运功能的式微而偃旗息鼓。</p><p> 鸦片战争前一年,年近半百的龚自珍辞官回家,途经镇江,恰逢都天庙会,应都天庙道士之请,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首诗被勒石于古运河边的宝塔山公园里。</p><p> 我常去这位芳邻家串门,进公园大门右行几十步就能到这诗碑前。每至此,我都会默念一遍龚翁的诗,同时会想起隔壁的都天庙,有兴致时也会顺道去哪儿逛逛,藉此想像百年前都天庙会的喧嚣沸腾,也就自然会念叨着古运河已随风而逝的烟火味来。</p> <p><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注:下期待续。部分图片来自网络,谨此致谢!</span></p>